原標題《汐斯塔沒有完美假期》
我或許不得不說,是布達佩斯給了我一些這篇文章寫就的靈感。從本月九日開始,我就離開了蝸居在意大利的小屋,去往匈牙利的首都觀看一場相當震撼又刺激的比賽。儘管對我來說比賽的結果不盡人意,可生平第一次親臨這種場面的確爽得出奇。除開觀賽的時間(大多數在下午和夜晚直到凌晨),我有幸在多瑙河上看到了夜幕降臨的布達佩斯,一座並不潔淨,甚至佈滿了髒污但充滿藝術氣息又接地氣的首府城市。
在腦海中缺少的意象也因爲這異鄉景色與氛圍漸漸充盈腦海,寫就一半的文章最後草草完成,我不敢說這篇文章的質量和水平有多高,但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完整,我可以在未來無數次回首來品味這時期的自我,這大概就是我持續創作的意義和目的。
題外話是,本文和上一篇詩懷雅時間相近,所以很多地方有前文的線索。最後希望各位能夠喜歡這篇林雨霞爲主角的文章,依舊是音樂推薦:
聽了大概七八年依舊小衆的臺北後搖樂隊,值得所有人品鑑
第一章:玻璃溫室內的折射角
汐斯塔的陽光與它的沙灘一樣,具有一種精密的欺騙性。
隔着酒店套房那層厚重的、經過特殊鍍膜處理的落地玻璃,那些光線看起來金燦燦的,像極了我在羅德島艦橋上偶爾翻閱過的、關於舊時代度假勝地的畫冊。它們鋪在海面上,鋪在遠處隨着音樂節節奏律動的人潮上,顯得熱烈、昂揚,充滿了一種只要走出去就能獲得廉價快樂的暗示。
但如果你真的信了,那就輸了。
正如我現在正坐在這個被中央空調強行將溫度壓制在二十一度的房間裏,看着林雨霞。
空氣裏瀰漫着一股很淡的味道,不是海風的鹹腥,而是一種高級酒店特有的、甚至有些缺乏人氣的潔淨氣味,混合着她身上那種冷調的陳茶香。這種味道構築了一道無形的牆,將窗外那個沸騰的世界隔絕在外。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盯着我看,而是會去確認一下十分鐘後我們要帶出門的東西。”
聲音從那張巨大的深胡桃木辦公桌後傳來。林雨霞沒有抬頭,她的長髮被那根標誌性的髮簪隨意地挽起,露出一段修長且白皙的脖頸。她並沒有穿那些所謂的度假泳裝,甚至沒有穿便於行動的便服。她穿着一件絲綢質地的深紫色睡袍,衣領微微敞開,露出鎖骨窩裏一片冷白的陰影。
那是一種非常昂貴的絲綢,在冷白色的閱讀燈下流動着如同水銀般的光澤,隨着她敲擊鍵盤的動作,布料在手臂上滑落又堆疊,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東西都帶好了。”我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杯已經不再冒熱氣的黑咖啡,“倒是你,林小姐,我們已經在這個房間裏待了三個小時了。如果按照你的行程表,現在我們應該在海灘的A區進行‘適當的日光攝入’。”
“計劃變更。”
她終於抬起頭,伸手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那雙淺紫色的眼睛裏沒有絲毫度假的慵懶,反而閃爍着一種我在龍門貧民窟裏經常見到的、在談判桌上計算籌碼時的寒光。
“汐斯塔市政廳發佈了最新的人流預警,黑曜石音樂節的主舞臺附近湧入了比預期多出百分之三十的遊客。這意味着該區域的噪音分貝將超過人體舒適的閾值,空氣中的浮塵和汗液揮發物也會成倍增加。”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着面前的終端屏幕,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現在的海灘不是度假地,反而是一個巨大的細菌培養皿。”
我嘆了口氣,看着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這就是林雨霞。哪怕是在所謂的“逃離龍門”的假期裏,她也依然是那臺精密運轉的儀器。她無法容忍失控,無法容忍混亂,更無法容忍自己置身於一種“不體面”的環境中。她把自己像珍貴的瓷器一樣封存在這個只有二十一度、瀰漫着冷氣的玻璃罩子裏,隔絕了外面那座城市所有的熱浪與喧囂。
“所以?”
“所以我在重新規劃路線。”她理所當然地說道,隨後又低下頭,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我篩選了三條避開主會場人流的備選方案,正在計算哪一條的風向能最大程度地規避掉燒烤攤的煙味。”
我放下咖啡杯,站起身,赤腳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地毯的觸感很軟,像是在踩着某種動物的皮毛,但沒有溫度。
我走到她身後。屏幕上是一張密密麻麻的汐斯塔地圖,上面標註着各種紅色的禁行區和綠色的通行線,複雜得像是一張特種作戰的戰術部署圖。
“林雨霞。”
我叫了她的名字。沒有叫“林幹員”,也沒有叫“林小姐”。
她的手指頓了一下,屏幕上的光標停在了一個廢棄的海岸線邊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她的聲音低了一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別用那種‘你需要放鬆’的眼神看着我,博士。放鬆的前提是安全和秩序。如果我要去在那堆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的人羣裏,被人踩掉鞋跟,或者被不知名的液體潑一身,那我寧願回龍門去處理下水道的淤泥。”
“我沒說那個。”
我伸出手,越過她的肩膀,輕輕按滅了平板電腦的屏幕。房間裏驟然暗了一瞬,只剩下落地窗外透進來的、被過濾後的陽光,在那張昂貴的胡桃木桌面上投下一道斜長的光斑。
“我是說,你的腳。”
我的視線落在桌下。她赤着腳,雙腳交疊在一起。在那隻原本完美無瑕的左腳腳踝處,貼着一枚肉色的創可貼。因爲她在剛纔的焦慮中下意識地用右腳後跟去摩擦那個位置,創可貼的邊緣已經有些卷邊了,隱約能看到下面磨破的紅腫皮肉。
那是昨天剛到汐斯塔時,她爲了維持“林小姐”的形象,堅持穿着那雙七釐米高跟鞋走完入住流程的代價。
林雨霞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把腳縮回睡袍的下襬裏。
“……只是新鞋子不合腳而已。”她別過頭,耳根處泛起了一點淡淡的粉色,這讓她那副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硬麪具裂開了一道縫隙,“這點小傷,連醫生都沒有必要去看。”
“疼嗎?”
“不疼。”她嘴硬道。
我蹲下身。這個動作讓我不得不仰視她。在這個角度,我能更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味道——乾燥、冷冽,甚至帶着一點點藥膏的苦味。那是她昨晚偷偷處理傷口時留下的痕跡。
我伸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她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像是一隻被捏住後頸的貓。她的皮膚很涼,觸感像是一塊被打磨得極其光滑的玉石,但在接觸到我掌心溫度的瞬間,我感覺到了她肌肉的輕微顫抖。
“別動。”我輕聲說道,手指輕輕撫過那枚卷邊的創可貼,“如果不處理好,待會兒沾了海水和沙子會發炎。到時候你就真的只能在酒店裏看報表了。”
林雨霞沒有說話,也沒有把腳抽回去。她只是垂着眼眸看着我,那雙紫色的眼睛裏倒映着我蹲在地上的影子。過了許久,房間裏響起了她的一聲嘆息。那聲嘆息很輕,像是被空調的冷風瞬間吹散了。
“……在那邊的櫃子裏。”她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腳趾,指甲上塗着深紫色的指甲油,像是一顆顆圓潤的葡萄,“有藥箱。是我出行前特意準備的。”
處理完那個微不足道的傷口後,出門前的準備工作堪比一場小型的戰役部署。
林雨霞拒絕了所有原本計劃中的“性感”或“清涼”的裝束。她換上了一件剪裁極簡的黑色掛脖長裙,裙襬很長,一直垂到腳踝,布料彷彿帶着某種防曬與隔熱的科技感,依然是那種冷冰冰的觸感。她戴上了一頂寬檐的編織草帽,又架上了一副足以遮住半張臉的墨鏡。
這副打扮讓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遊客,更像是一個來汐斯塔視察產業並隨時準備收購這裏的年輕女富豪。
“防曬霜。”
她坐在玄關的軟凳上,手裏遞給我一瓶白色的軟管。
“你是想讓我幫你塗?”我接過那瓶沉甸甸的防曬霜,上面的標籤寫着全是複雜的化學成分,看來又是某種特供品。
“我不喜歡手上沾那種黏糊糊的東西。”她理直氣壯地說道,轉過身,背對着我,撩起了那一頭如瀑布般的長髮,“尤其是後背。如果有死角,紫外線會毫不留情地在我的皮膚上留下色斑。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瑕疵。”
我擠出一點乳白色的膏體,在掌心化開。
當我的手掌貼上她後背的皮膚時,那種強烈的反差感再次襲來。她的皮膚很涼,而防曬霜也是涼的,但我的手心是熱的。這種溫度的入侵讓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那對漂亮的蝴蝶骨在皮膚下微微聳動,像是一對想要張開卻被無形鎖鏈束縛住的翅膀。
我慢慢地將防曬霜推開,順着她的脊柱,向兩側蔓延。指尖劃過那些細膩的肌理,我能感覺到她呼吸的節奏變亂了。
“……重一點。”她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悶,“沒喫飯嗎?”
“太重會痛,會不舒服。”
“我沒那麼嬌氣。”她冷哼一聲,側過頭,隔着墨鏡瞪了我一眼,“在龍門,我也沒少受過傷。別把我當成那種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
“我知道。”
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拇指按壓過她肩胛骨下方的肌肉。那裏很硬,那是常年保持警惕、隨時準備調動源石技藝而形成的肌肉記憶。
“你是林雨霞。”我低聲說道,“龍門的‘黑鑽’,沒什麼東西能輕易打碎你。”
她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時,莫名地放鬆了下來。那種一直緊繃着的、彷彿隨時準備應對襲擊的姿態,終於在我的手掌下軟化成了一個普通女性的背影。
“……油嘴滑舌。”她嘟囔了一句,轉過身,從我手裏奪過那瓶防曬霜,動作迅速地扔進手提包裏,“走了。再磨蹭下去,太陽就要下山了,那我的這些準備就全都成了笑話。”
推開酒店旋轉門的那一刻,汐斯塔真實的一面像是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了臉上。
熱。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熱。
哪怕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太陽依然毒辣得像是在針對每一個人。空氣中瀰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那是大量海水被蒸發後的鹹腥味,混合着劣質椰子油、烤肉的焦香、汽車尾氣以及某種過剩荷爾蒙的甜膩氣息。
這種味道對於習慣了龍門那種陰冷潮溼、帶着機油味空氣的我們來說,簡直是一場嗅覺的災難。
林雨霞在踏出酒店大門的第一秒,就停住了腳步。
我看見她的眉頭在墨鏡後狠狠地皺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捂住口鼻,但又覺得這個動作太不符合她的身份,於是硬生生地忍住了。但她的身體明顯向後縮了一下,像是一顆因爲環境突變而產生應激反應的精密晶體,在面對這混亂的塵世時,本能地想要縮回那個無菌的殼裏。
“……這空氣質量。”她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羅德島的醫療部真的不需要給這裏發一個生化預警嗎?”
“習慣就好。”
我走上前,自然地擋在了她的身側,替她隔絕了一部分湧動的人流,同時也擋住了那些因爲她過於出衆的氣質而投來的、充滿窺探欲的視線。
“這邊走。按照你的B計劃,我們避開主幹道。”
我們穿過酒店側面的花園小徑,試圖繞過那條最擁擠的商業街。但汐斯塔顯然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即便是這條小路,也充斥着拿着巨大水槍奔跑的孩子,和舉着自拍杆大聲直播的遊客。
“借過!借過!不想溼身的讓一讓!”
一個穿着花襯衫的菲林少年踩着滑板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帶起一陣燥熱的風。他手裏的冰鎮飲料因爲劇烈的晃動灑出來了一些,幾滴褐色的液體飛濺過來,眼看就要落在林雨霞那條昂貴的黑裙子上。
那一瞬間,空氣彷彿凝固了。
我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擋,但我還沒碰到那幾滴液體,一面淡紫色的、半透明的琉璃屏障就已經憑空出現,精準地擋在了林雨霞的裙襬前。
“啪嗒。”
液體撞擊在琉璃壁上,發出一聲輕響,然後滑落在佈滿灰塵的地面上。
那個少年根本沒有察覺到發生了什麼,吹着口哨滑遠了。
林雨霞站在原地,收回手指。那面琉璃屏障瞬間破碎成無數細小的晶塵,消散在空氣中。她的臉色很難看,那種屬於“鼠王之女”的、危險的氣息在她周身翻湧。
“……這裏沒有交通管制嗎?”她冷冷地說道,“在龍門,這種在人行道上超速且攜帶液體的行爲,足夠近衛局拘留他二十四小時。”
“這裏是汐斯塔,雨霞。”我有些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着這隻炸毛的大貓,“這裏只有自由,或者說,混亂。”
“自由?”她嗤笑了一聲,那種刻薄的勁頭又上來了,“所謂的自由,就是給別人製造麻煩的藉口罷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她並沒有轉身回酒店。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她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隔着我的襯衫布料,深深地掐進了我的肉裏。那不是一種想要傷害我的力度,而是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力度。
在這個充滿了不可控因素、充滿了噪音和汗水的陌生城市裏,她那些引以爲傲的計算、權謀和地位都失效了。這裏沒有人認識林小姐,也沒有人會因爲她是鼠王的女兒而給她讓路。
這種失控感讓她感到恐慌。
而我,成了她在這個混亂世界裏唯一的依賴。
“別鬆手。”
她低聲說道,聲音被淹沒在遠處音樂節震耳欲聾的貝斯聲中,聽起來有些破碎。
“我沒打算鬆手。”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出汗了,有些黏膩。對於有潔癖的她來說,這種感覺一定糟糕透了。但她沒有甩開我,反而握得更緊了,緊得我能感覺到她指骨的硬度。
“帶路,博士。”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出了某種重大的妥協,“帶我去一個……不那麼吵,也不那麼髒的地方。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我們沿着海岸線邊緣的一條廢棄公路走了大概二十分鐘。
隨着我們遠離中心區,那種令人躁動的音樂聲終於被海浪聲蓋過了。周圍的景色也開始發生變化。精心修剪的棕櫚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蠻生長的灌木和被海風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礁石。
這裏的路面不再平整,水泥路面上佈滿了裂紋,縫隙裏塞滿了沙礫和枯草。陽光在這裏變得更加直白,沒有了玻璃幕牆的折射,它烤熱了每一塊石頭,空氣中那種鐵鏽味開始變得濃重起來。
林雨霞的高跟涼鞋——哪怕她換了一雙相對舒適的,在這種路面上依然走得很艱難。
“咔噠。”
再一次踩到一塊鬆動的石子差點崴腳後,她終於停了下來。
她摘下墨鏡,那雙紫色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可置信。她指着前方不遠處——那是一個看起來已經廢棄了很久的舊碼頭。生鏽的鐵絲網倒在一邊,幾個巨大的、油漆剝落的集裝箱像死去的巨獸屍體一樣堆在沙灘上。
“你就打算帶我來這種地方?”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荒謬感。
“這裏很安靜。”我陳述着事實。
“這裏是垃圾場。”她糾正道。
“這裏能看到最清楚的海平線,而且沒有拿着水槍的小鬼。”
我指了指那個舊碼頭延伸進海里的混凝土棧道。那裏雖然破敗,但看起來還算結實。海浪拍打在長滿藤壺的柱子上,捲起白色的泡沫。
林雨霞站在那裏,盯着那堆廢墟看了很久。
如果是平時的她,大概會立刻轉身離開,並打電話投訴酒店的導遊服務。但此刻,在這烈日下走了二十分鐘,流了一身汗,腳還隱隱作痛的她,似乎並沒有那個力氣再去維持那種高高在上的體面了。
她看着那些生鏽的鐵鏈,看着那些被粗糙對待的建築殘骸。
那種眼神很奇怪。不是厭惡,而是一種……詭異的放鬆。就像是一個一直穿着束身衣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解開釦子的角落。
“……至少這裏沒人。”
她終於開口了,聲音裏那種尖銳的刺散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種純粹的疲憊。
接着,她做出了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彎下腰,手指勾住涼鞋的繫帶,乾脆利落地解開了釦子。然後,她把那雙價值不菲的鞋子隨手拎在手裏,赤着腳,踩在了那條佈滿灰塵和沙礫的公路上。
“林雨霞?”
“閉嘴。別問。”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反正已經髒了。再髒一點也無所謂。”
我看着她的背影。黑色的長裙在海風中獵獵作響,她的雙腳白皙得有些晃眼,踩在那些粗糙的石子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實。
這一刻,那個在那間二十一度的恆溫玻璃房裏、坐在胡桃木桌後指點江山的林小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這個廢棄碼頭上,終於願意卸下鎧甲,哪怕是光着腳踩在碎石上,也要去尋找一點真實呼吸空間的女人。
我快步跟了上去,走到她身邊。
“腳疼嗎?”
“疼。”她回答得很乾脆,沒有絲毫遮掩。
“要揹你嗎?”
她停下腳步,轉過頭看着我。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幾縷髮絲粘在她微溼的臉頰上。她沒有化妝的臉上透着一種因爲日曬和運動而產生的紅暈,看起來鮮活得要命。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我熟悉的、帶着點壞心眼的弧度。
“博士,雖然你的體能測試勉強及格,但在這種不平整的路面上揹負一個成年女性,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會和你一起摔進旁邊的臭水溝裏。”
她伸出手,把那隻拎着高跟鞋的手遞到我面前。
“拿着。”
我接過那雙鞋。
然後,她把另一隻手伸向我。
“牽着。”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就像是在下達一道關於龍門未來的重要指令。
“如果我摔倒了,那是你的責任。你必須負責把我完好無損地帶回去。”
我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次,沒有防曬霜的阻隔,也沒有那種禮節性的觸碰。我們的掌心緊緊貼在一起,汗水混合在一起,溫度傳遞在一起。
很熱,很黏,甚至有點不舒服。
但我感覺到了她手指間傳來的脈搏跳動,一下一下,有力地撞擊着我的掌心。
“遵命,林小姐。”
我們牽着手,像兩個逃課的學生,或者是兩個在末日廢墟中流浪的倖存者,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那個充滿鐵鏽味的舊碼頭走去。
這場所謂的約會,或許纔剛剛開始。
第二章:在生鏽的王座上,交換一片並不鋒利的玻璃
碼頭的盡頭並非大海的終點,更像是一截因爲壞死而被截肢的肢體,突兀地、毫無美感地插進那片渾濁的深藍色裏。
越往深處走,那種屬於汐斯塔中心區的熱浪就被剝離得越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厚重、溼潤且具有實體感的空氣。這裏的風不像酒店區那樣經過精心設計的園林過濾,它帶着一種粗糲的摩擦感,裹挾着乾燥的鹽粒、死去的甲殼類生物的腥氣,以及陳舊鏽蝕與海水接觸揮發後的酸澀味道。
這種味道並不好聞。對於任何一個習慣了維多利亞式下午茶或者汐斯塔五星級酒店香薰的正常遊客來說,這裏就是嗅覺的禁區。
但林雨霞沒有停下腳步。
她赤着腳,那雙在龍門貧民窟被無數人敬畏、在談判桌上只需輕輕一點就能決定黑市走向的腳,此刻正踩在滾燙且粗糙的水泥路面上。黑色的長裙裙襬拖在地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灰塵和油污,原本垂墜感極佳的高級面料此刻變得有些狼狽,像是一面在戰火中被燻黑的旗幟。
我跟在她身後半步的位置,手裏提着那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鞋。
“這下面是空的。”
她突然開口,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散,但那種慣有的、分析式的冷調依然清晰可辨。
“承重柱的混凝土剝落程度超過了百分之四十,鋼筋裸露並伴有嚴重的氧化反應。如果我們在這裏跳一支舞,或者我稍微動用一下源石技藝,這截碼頭就會像一塊受潮的餅乾一樣斷裂,帶着我們一起沉進海里。”
她轉過身,背對着那片波光粼粼卻又暗流湧動的海面,隔着墨鏡看着我。
“怕嗎,博士?”
“我在切爾諾伯格見過比這更糟糕的建築結構。”我走到她身邊,這裏沒有護欄,腳下就是幾米深的落差和拍打着礁石的黑色海浪,“而且,如果你真的想讓我掉下去,沒必要這麼麻煩地跟我走二十分鐘的路。”
“也許我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處理屍體呢?”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一個很危險的笑容,帶着“鼠王之女”特有的那種狠勁,但在這種四下無人的廢墟里,這個笑容裏卻少了幾分算計,多了幾分近乎惡作劇般的輕鬆。
“那我也只能認了。”我聳了聳肩,“畢竟我的鞋子還在你腳上……哦不對,現在你的鞋子在我手上。”
林雨霞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輕笑。
那不是她在社交場合那種禮節性的假笑,也不是嘲諷對手時的冷笑。那是一聲真正的、從胸腔裏共鳴出來的笑聲。她摘下墨鏡,隨手掛在領口,那雙淡紫色的眼睛在沒有遮擋的陽光下微微眯起,眼角有些因爲日曬而產生的紅暈。
“……油嘴滑舌。”
她轉過身,不再看我,而是繼續向碼頭的最深處走去。
那裏堆放着幾個早已廢棄的巨大木箱,上面覆蓋着厚厚的帆布,帆布已經爛得只剩下幾縷飄搖的絲線。旁邊是一堆生鏽的鐵錨和纏繞在一起的漁網,像是一團解不開的死結。
這裏髒得要命。
如果是那個在酒店裏爲了幾微克灰塵都要皺眉的林雨霞,此刻應該已經在這周圍升起了三層琉璃屏障。
但現在的她,只是走過去,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個滿是灰塵的木箱上抹了一下。
她看着指尖上沾染的黑灰色塵土,那是鐵鏽、鹽分和歲月混合而成的污垢。她沒有掏出溼巾擦掉,而是極其自然地捻了捻手指,感受着那種粗糙的顆粒感。
然後,她在那個髒兮兮的木箱上坐了下來。
黑色的絲綢裙襬鋪在腐朽的木頭上,白皙的小腿交疊着垂在半空,赤裸的腳尖隨着海浪的節奏輕輕晃動。她坐在那堆工業垃圾裏,姿態卻優雅得像是在龍門最高級的會所裏坐在她的專屬沙發上。
廢墟是她的王座,鐵鏽是她的點綴。
“你知道我爲什麼討厭汐斯塔嗎?”
她微微仰起頭,露出修長的脖頸。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她的皮膚上,那一層我之前親手塗抹的防曬霜在高溫下似乎已經融化了,讓她的皮膚泛着一層細膩而黏膩的光澤。
“因爲這裏太假了。”
我走到她身邊,靠在另一個木箱上,沒有坐下,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假?”
“快樂是假的,熱情是假的,就連那些號稱‘純天然’的沙灘,也是人工填海造出來的。”她伸出手,虛空抓了一把面前帶有腥味的空氣,“所有人都在演戲。遊客假裝自己沒有煩惱,商家假裝自己熱愛服務,就連那個市長……哪怕在這個位置,我也能聞到這座城市地基下那股令人作嘔的銅臭味和謊言的味道。”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有些空洞,彷彿穿透了眼前的海面,看到了遙遠的龍門。
“在這一點上,龍門雖然殘酷,但至少誠實。貧民窟的髒就是髒,下水道的臭就是臭。沒有人會在垃圾堆上噴香水,告訴你這是‘後現代藝術’。”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赤裸的雙腳。
腳底板因爲剛纔的行走已經變得髒兮兮的,沾滿了黑色的灰塵和細小的沙礫。那原本應該是一雙不染塵埃的腳,一雙只配踩在紅地毯或者溫熱的大理石地面上的腳。
“……就像我現在這樣。”
她動了動腳趾,幾顆沙礫從她的腳背滑落。
“如果你在龍門看到我這副樣子,你會怎麼想,博士?”她轉過頭,眼神銳利地鎖定着我,“一個光着腳、滿身是汗、坐在垃圾堆裏的黑幫大小姐?這會破壞我在你心裏的‘評估模型’嗎?”
我看着她。
看着她被海風吹亂的髮絲,看着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看着她那雙因爲走路而微微發紅的腳掌。
她並不狼狽。或者說,這種狼狽剝離了她身上那層過於完美的釉質,露出了底下那層堅硬、粗糙卻更加真實的陶土。這纔是林雨霞。不是那個在父親陰影下長袖善舞的繼承人,也不是那個在羅德島檔案裏冷若冰霜的幹員。
這只是一個在令人窒息的責任縫隙裏,試圖喘口氣的女人。
“我的評估模型裏從來沒有‘完美’這個選項,林雨霞。”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溼紙巾——這是出門前她塞進我包裏的,說是爲了“以防萬一”。
我抽出一張,蹲下身。
“抬腳。”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縮回去,但我的手已經握住了她的腳踝。
那種觸感和之前塗防曬霜時完全不同。那是真實的、帶着體溫和脈搏的觸感。她的皮膚因爲長時間的日曬而變得滾燙,腳踝處的脈搏跳動得很快。
“髒死了。”她小聲嘟囔着,身體卻誠實地放鬆了下來,任由我託着她的腳。
溼紙巾擦過腳底,帶走那些黑色的污漬和沙礫。冰涼的酒精揮發感刺激着她敏感的皮膚,我看見她的腳趾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像是一排受驚的貝殼。
“在我的模型裏,林雨霞是一個會計算利益得失,會爲了目標不擇手段,但也會在沒人的時候喊累,會因爲鞋子磨腳而發脾氣的人。”
我換了一張紙巾,仔細地擦拭着她腳趾縫裏的沙子。
這個動作很親密,甚至有些過於親密了。在這種充滿機油味和海腥味的廢墟里,我像是一個正在虔誠地擦拭神像的信徒,只不過這尊神像並非不染塵埃,而是滿身煙火。
“而且,我覺得現在的你,比在酒店裏那個對着終端計算風向的你,要順眼得多。”
林雨霞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低着頭看着我。海風吹起她的長髮,髮梢掃過我的臉頰,帶着一股混合了汗水和那股冷茶香的味道。
過了許久,當我終於把她的雙腳擦拭乾淨,準備站起身時,她突然伸出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別動。”
她的聲音很啞,帶着一種只有在深夜的龍門酒吧裏才能聽到的慵懶和沙啞。
她並沒有收回腳,而是保持着那個姿勢,微微前傾身體。她的臉離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紫色的虹膜裏倒映着的那個狼狽的我。
“……博士,你真的很擅長讓人卸下防備。”
她的手指順着我的肩膀滑向衣領,指尖微涼,卻在我的皮膚上點起了一簇火,“但這很危險。你知道在龍門,見過我這副樣子的人,通常會有什麼下場嗎?”
“被填進水泥樁裏沉海?”我開了個玩笑。
“那是最仁慈的做法。”她眯起眼睛,手指輕輕勾住我的領帶,微微用力,迫使我更加靠近她,“通常,我會把他們變成我的‘共犯’。因爲只有共犯,纔不會背叛。”
她鬆開手,像是失去了興致,又像是達成了某種契約。
她重新靠回那個髒兮兮的木箱上,視線轉向腳邊的碎石堆。那裏散落着各種垃圾:塑料瓶蓋、菸頭、死去的螃蟹殼。
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她彎下腰,從那堆垃圾裏撿起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玻璃。
確切地說,是一塊啤酒瓶的碎片。它在海里不知道漂流了多久,經過無數次海浪的沖刷和沙礫的打磨,原本鋒利的棱角已經被磨平了,變成了一種渾濁的、半透明的磨砂質感。它不再尖銳,也不再透明,看起來像是一塊劣質的寶石,髒兮兮的綠色中透着一種溫潤的啞光。
林雨霞把它舉起來,對着夕陽。
昏黃的光線穿透那塊髒玻璃,在她臉上投下一塊斑駁的光斑。
“你看。”她輕聲說道,“這就是玻璃的宿命。要麼在高溫下被塑造成完美的形狀,擺在櫥窗裏供人觀賞;要麼被打碎,扔進海里,變成這種不倫不類的東西。”
她轉過頭看着我,眼神裏有一種深深的自嘲。
“人們都說我是‘黑鑽’,是‘琉璃璧’。堅硬、璀璨、無堅不摧。但其實,我更像這個。”
她把那塊海玻璃遞到我面前。
“被切割過,被摔碎過,在泥沙裏打滾,最後變得灰濛濛的。不再鋒利,甚至連光都透不過去。”
我看着她手心裏的那塊碎片。它很醜,甚至邊緣還沾着一點洗不掉的深褐色污漬。
但我伸出手,從她手裏拿過了它。
觸感很粗糙,帶着海水的涼意。它在我的掌心裏沉甸甸的,像是一顆心臟。
“鋒利只會傷人。”我合攏手掌,把那塊玻璃緊緊握住,“而且,磨砂的玻璃雖然看不清對面,但卻能留住光。這就足夠了。”
林雨霞盯着我的手。
她的眼神在這一刻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種始終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關於身份和立場的屏障,似乎隨着這塊玻璃的交接而徹底消融了。
在這個骯髒、破敗、充滿腥氣的舊碼頭,在這個遠離了所有視線和聚光燈的角落,她把那個破碎的、不完美的、滿身灰塵的自己,交到了我的手裏。
這比任何名貴的禮物都要沉重。
“……收好它。”
她突然移開視線,聲音有些不穩,像是爲了掩飾什麼而故意板起了臉。
“這可是本小姐賞賜給你的紀念品。如果在羅德島的拍賣會上,這東西或許能賣個好價錢——名字就叫‘鼠王之女的眼淚’之類的惡俗名字。”
“我會把它鎖進保險櫃裏。”我很配合地說道,“放在你的那份病理報告旁邊。”
“變態。”
她罵了一句,但語氣裏沒有絲毫怒意。
太陽終於沉入了海平面。
最後一絲餘暉被深沉的夜色吞沒,遠處汐斯塔中心區的霓虹燈開始亮起,將半個天空染成了浮誇的粉紫色。喧囂聲順着海風飄過來,提醒着我們,那個虛僞但熱鬧的世界依然存在。
這裏變冷了。
海風不再帶着熱度,而是透着一股刺骨的涼意。林雨霞縮了縮肩膀,那件單薄的絲綢長裙顯然無法抵禦夜晚的海風。
“該回去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襬上的灰塵。
“如果你不想明天看到我因爲感冒而缺席會議的話。”
她並沒有去穿那雙被我提在手裏的高跟鞋。她依然赤着腳,踩在已經開始變冷的水泥地上。
“鞋子。”我提醒她。
“不穿了。”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反正腳已經髒了,回去再洗。而且……”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向我伸出手。
夜色中,她的輪廓變得模糊,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依然亮得驚人。她站在廢墟的邊緣,背後是萬家燈火,腳下是無盡深淵。
“而且,有你在,我應該不需要擔心踩到釘子,對吧?”
這是一個問句,也是一個命令。
更是一個邀請。
我走上前,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次,她的手很涼,但我的手很熱。
“走吧。”我說,“回那個假惺惺的世界去。但在那之前……這條路,還是我們兩個人的。”
我們牽着手,走進了夜色裏。那塊髒兮兮的海玻璃躺在我的口袋裏,貼着我的大腿,隨着步伐一下一下地撞擊着,發出沉悶而踏實的聲響。
在龍門,她是林,是高不可攀的琉璃壁。
但在汐斯塔的這個廢棄碼頭,在這段通往光明的黑暗路途上,她只是一個願意把滿身灰塵的玻璃片塞進我手裏的、有些笨拙的共犯。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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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於此夜,共謀一場關於潔淨的僞證
回程的路比來時顯得更加漫長。
汐斯塔的夜晚並不會因爲太陽的缺席而變得沉靜,相反,這纔是這座城市露出它獠牙的時刻。隨着我們逐漸靠近中心區,那種被海風稀釋過的貝斯聲再次變得震耳欲聾。空氣中原本單純的海腥味迅速被那種混合了烤肉油脂、廉價香水和酒精揮發物的熱浪所吞噬。
林雨霞走得很慢。
她依然赤着腳。雖然那條廢棄公路還算安靜,但隨着路面逐漸併入主幹道,柏油馬路上殘留的日曬餘溫和偶爾出現的碎玻璃渣成了新的威脅。
“這裏不能走了。”
我停下腳步,看着前方不遠處那盞明亮得有些刺眼的路燈。那束慘白的光像是一道分界線,把身後的黑暗廢墟和眼前的喧囂名利場割裂開來。再往前走,就是遊客密集的濱海大道,那裏有無數雙眼睛,無數個攝像頭,以及無數個可能認出“林小姐”的隱患。
林雨霞站在陰影的邊緣,那件黑色的長裙在夜風中顯得有些單薄。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雙已經髒得不成樣子的腳,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沾滿了黑色的瀝青痕跡和灰白的塵土,指甲上的紫色甲油也磕掉了一塊。
“確實。”
她皺了皺眉,那種屬於“精密儀器”的挑剔感又回到了她身上。
“如果讓龍門商會的那些老傢伙看到我這副樣子,他們大概會以爲鼠王破產了,而他的女兒不得不靠赤腳走私些什麼來維持生計。”她自嘲地冷哼一聲,伸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髮,“叫車吧。找一輛也是黑色的,最好玻璃貼膜透光率低於百分之二十的。”
我拿出終端,聯繫了酒店的專屬禮賓車。
等待的時間裏,我們站在路邊的陰影裏,像兩個剛剛作案歸來的逃犯。
“冷嗎?”我問。
“不冷。”她嘴硬道,但身體卻不自覺地向我這邊靠了靠。
我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這件風衣上還殘留着剛纔在廢墟里沾染的鐵鏽味,和她身上那種冷茶香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她沒有拒絕,只是緊了緊領口,把自己縮進那件並不合身的男式外套裏。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無聲地滑到了我們面前。
司機是一個戴着白手套的年輕人,他下車拉開車門時,目光在林雨霞赤裸的雙腳上停留了零點五秒。那是一個極短的瞬間,但對於林雨霞來說,這已經足以構成一種冒犯。
我感覺到她在那一瞬間繃緊了身體,那股凌厲的氣場幾乎要化作實質性的玻璃碎片刺向對方。
“看路,別看人。”
我擋在司機面前,聲音冷了下來。
司機打了個寒顫,迅速低下頭,恭敬地讓開位置。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世界再次被隔絕了。
這輛車的隔音效果比我們來時坐的那輛還要好,外面的喧囂瞬間變成了沉悶的背景音。車廂裏瀰漫着昂貴的皮革味和車載香氛的柑橘味,這種味道曾經讓我覺得舒適,但在此刻,在經歷了那個充滿鐵鏽味的黃昏後,這股味道卻顯得如此虛假和甜膩。
林雨霞靠在真皮座椅上,閉着眼睛。
她看起來累極了。那是一種精神上的透支,維持“真實”其實比維持“僞裝”更消耗體力,尤其是在她還要時刻警惕周圍環境的情況下。
“腳抬起來。”
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她睜開眼,隔着昏暗的光線看了我一眼,沒有反駁,順從地轉過身,將雙腳架在了我的腿上。
藉着車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光,我看清了她的腳底。除了髒,還有幾道細小的劃痕,大概是被貝殼或者尖銳的石子劃破的。傷口不深,但依然滲出了一點紅色,混雜在泥土裏,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回酒店處理。”我低聲說道,手指避開傷口,輕輕按壓着她緊繃的小腿肌肉。
“……嗯。”
她從鼻腔裏發出了一聲悶哼,重新閉上了眼睛。
“博士。”
“嗯?”
“那塊玻璃呢?”
“在口袋裏。”我按了按胸口,“沒丟。”
“那就好。”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像是夢囈,“那可是……證物。”
車子駛入酒店的地下停車場時,林雨霞已經恢復了那個無懈可擊的林小姐。
她推開我,整理好頭髮,將那件帶着鐵鏽味的外套還給我,然後重新戴上了墨鏡。雖然她依然赤着腳,手裏依然提着那雙斷了跟的高跟鞋,但當她推開車門走出去的那一刻,那種屬於上位者的傲慢氣場讓她看起來不像是落魄,倒像是在引領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前衛時尚。
我們避開了大堂,直接坐專屬電梯回到了頂層套房。
“滴。”
隨着房卡刷過的聲音,那扇厚重的房門在我們身後合上。
二十一度的恆溫冷氣再次包裹了我們。房間裏依然是一塵不染,那杯沒喝完的黑咖啡還放在桌上,旁邊是那個顯示着汐斯塔地圖的終端。
一切都像是我們離開時的樣子。
只有我們變了。
林雨霞站在玄關的地毯上,沒有往裏走。她看着腳下那塊潔白的羊毛地毯,又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腳,眉頭緊鎖。
“……髒死了。”
她咬着牙說道,那種潔癖帶來的生理性厭惡讓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別動。”
我把那雙高跟鞋放在鞋櫃上,然後走到她面前。
“我抱你進去。”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甚至沒有說那些關於“重心不穩”或者“有失體統”的廢話。她只是伸出手,環住了我的脖子。
她的身體很輕,骨架纖細,但在那層薄薄的絲綢睡袍下,肌肉依然緊實有力。我抱着她穿過客廳,那股混合着汗水、海風和鐵鏽的味道在這個充滿了高級香氛的房間裏顯得格格不入,像是一種入侵的病毒。
我把她放在了浴室的大理石洗手檯上。
浴室很大,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眼。巨大的鏡子裏映出我們兩個人的身影——我穿着那件皺巴巴的襯衫,袖口捲起,滿身塵土;她坐在大理石臺上,黑色的長裙捲到了大腿根部,赤裸的雙腳懸在半空,上面滿是黑色的污漬。
這畫面有一種奇異的張力。
既狼狽,又挑逗人的慾望。
“水溫?”我打開水龍頭,試了試溫度。
“熱一點。”她摘下墨鏡,隨手扔在一邊,那雙紫色的眼睛裏佈滿了疲憊,“要把那些……髒東西都燙掉。”
我拿過一條熱毛巾,浸透了熱水,然後擰乾。
當滾燙的毛巾包裹住她的腳掌時,她猛地吸了一口冷氣,腳趾用力地扣緊了我的手臂。
“疼?”
“……不疼。”她咬着嘴脣,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繼續。”
我一點一點地擦拭着她的腳。熱水化開了那些頑固的瀝青和油污,露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膚。原本細小的傷口在熱水的刺激下變得有些紅腫,我動作放得很輕,像是在擦拭一件剛剛出土的、脆弱的文物。
浴室裏很安靜,只有水流的聲音和我們彼此的呼吸聲。
林雨霞一直盯着我看。
她的視線很直白,沒有遮掩,也沒有平日裏的那種審視。她就像是在看一件屬於她的私有物品,正在被重新打磨、清洗。
“博士。”
她突然伸出手,手指溼漉漉的,貼上了我的臉頰。
“你也髒了。”
她的指尖劃過我的下巴,那裏有一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蹭上的灰痕。
“你也需要洗洗。”
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種誘導性的沙啞。在這個封閉的、充滿了水汽的空間裏,這種聲音像是一種危險的信號。
我抬起頭,握住了她的手腕。
“先把你的腳處理好。”
“腳已經乾淨了。”
她踢了踢腿,原本髒兮兮的腳現在已經恢復了潔白,只是因爲熱敷而變得有些粉紅。那枚磨損的創可貼已經被我撕掉了,露出了下面已經結痂的傷口。
“不夠。”我搖了搖頭,“還有沙子。”
我重新換了一條毛巾,這次並沒有急着擦拭,而是握住她的腳踝,將她的腳浸入了洗手池溫熱的水中。
水波盪漾,清澈的水瞬間變得渾濁了一些。
“林,你一直說龍門是髒的,汐斯塔是假的。”
我低着頭,手指在水中輕輕揉搓着她的腳背,感受着那些細小的沙礫從皮膚上脫落。
“但其實,你也離不開這些髒東西。正是因爲有這些泥沙,你的琉璃璧才顯得那麼晶瑩剔透。如果真的讓你生活在真空裏,你會窒息的。”
林雨霞沒有說話。
她垂着眼眸,看着那盆逐漸變色的水。
“……你是在給我做心理輔導嗎,羅德島的博士?”過了許久,她纔開口,語氣裏帶着一絲嘲弄,“在這種時候?”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我抬起頭,把她的腳從水裏撈出來,放在乾毛巾上擦乾。
“就像那塊海玻璃。它如果不被扔進海里,不被沙子打磨,它就只是一塊可能會割傷人的垃圾。正是因爲這些‘髒’的過程,它才變成了寶石。”
我放下毛巾,站起身,雙手撐在她身側的大理石臺面上,把她圈在我的雙臂之間。
“你也是。”
“今天的你,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顆寶石。”
林雨霞愣住了。
她看着我,那雙總是精於計算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慌亂。那是她的邏輯防線被攻破的瞬間。她習慣了用利益交換來定義關係,習慣了用強硬來掩飾脆弱,但她不習慣這種直白的、不帶任何目的性的讚美。
尤其是這種讚美,是建立在她最狼狽、最不體面的時候。
她的喉嚨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反駁的話,比如“無聊的比喻”或者“廉價的恭維”。但最終,她什麼也沒說。
她只是伸出手,拽住了我的領帶。
“……那你還等什麼?”
她仰起頭,眼神變得具有侵略性。那是屬於“黑鑽”的光芒,不再是反射光,而是內部燃燒的火焰。
“既然我是寶石,那你現在……是不是該行使你作爲‘收藏家’的權利了?”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邀請。
但我沒有退縮。
我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嘴脣。
她的嘴脣很涼,帶着淡淡的薄荷味,但口腔裏卻是滾燙的。她的吻並不溫柔,帶着一種掠奪性的急切,像是在索取某種補償,又像是在確認某種存在。
她的手緊緊抓着我的頭髮,指甲刺痛了我的頭皮。我也抱緊了她,手掌貼着她後背冰涼的絲綢,那種觸感讓我有些戰慄。
這是一個混合了海水味、鐵鏽味、高級香氛味和消毒水味的吻。
這是一個發生在一場關於“逃離”與“迴歸”的戰役之後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分開。
林雨霞喘息着,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頭髮亂了,口紅也花了,那件昂貴的真絲睡袍皺皺巴巴地掛在身上。
但她笑得很開心。
“……博士。”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浴室的門鎖好了嗎?”
“鎖好了。”
“那就好。”她推開我,從大理石臺上跳下來,雖然腳落地時依然有些踉蹌,但她沒有讓我扶。
她走到淋浴間門口,回過頭,眼神在水汽中變得迷離而魅惑。
“進來。幫我擦背。”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那個該死的防曬霜,如果不洗乾淨,粘在皮膚上的時間過長我可是會過敏的。這可是爲了保護我的‘資產’,你不僅有責任塗,也有責任洗。”
這當然是藉口。
這只是林雨霞式的撒嬌。一種即使在展示脆弱時,也要佔據主導權的撒嬌。
我看着她走進那片磨砂玻璃後的朦朧中,水聲響起,熱氣蒸騰。
我脫下那件已經髒得不能要的襯衫,隨手扔進髒衣簍裏。然後,我從口袋裏摸出那塊海玻璃,把它放在了洗手檯最顯眼的位置——就在那瓶昂貴的洗面奶旁邊。
它看起來灰濛濛的,很不起眼。
但在浴室暖黃色的燈光下,它確實在發光,那種光芒不刺眼,不銳利,卻足夠溫暖。
我推開淋浴間的門,走了進去,水霧瞬間吞沒了我。
在這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狹小而溼熱的空間裏,沒有汐斯塔的虛假,也沒有龍門的殘酷。
只有兩具疲憊但真實的軀體,在熱水中洗去一身塵埃,重新確認彼此的溫度。
正如她所說,我們是共犯。我們共同謀劃了這場逃離,又共同掩蓋了這場逃離留下的痕跡。而這間浴室,就是我們銷燬證據、重塑金身的最後一道工序。
“水溫還可以嗎?”
“……太燙了。調低兩度。”
“遵命,林小姐。”
在這個夜晚,在這個充滿水汽的玻璃盒子裏,我們交換了彼此最不體面、也最珍貴的一面。
而明天太陽昇起時,她依然是那個無堅不摧的林雨霞,我依然是那個運籌帷幄的羅德島博士。
但那塊放在洗手檯上的海玻璃會記得。
記得這個充滿鐵鏽味和肥皂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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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在無菌的晨光中,重組一顆黑鑽
汐斯塔的清晨擁有一種工業流水線般的精準。
當第一縷陽光按照建築設計師預想的角度穿透那層昂貴的雙層隔音玻璃,恰好落在牀尾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羊毛毯上時,房間裏的生物鐘就已經被強制喚醒了。這裏沒有雞鳴,沒有龍門下城區早市那種嘈雜的煙火氣,只有中央空調運轉時發出的、幾不可聞的白噪音,以及遠處海浪被層層削弱後傳來的、如同心跳般的悶響。
我睜開眼時,身側的牀鋪已經涼了。
那種昨夜在浴室裏幾乎要將氧氣耗盡的溼熱與曖昧,像是被高效的新風系統在一夜之間抽離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帶着淡淡薄荷與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氣。
林雨霞正坐在梳妝檯前。
她已經穿戴整齊。那是一套剪裁極度考究的淺灰色職業西裝,面料挺括,沒有任何褶皺,每一條縫線都透露着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謹。她的長髮不再披散,而是被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用那根我熟悉的、尖端鋒利得可以用作暗器的髮簪固定住。
她在化妝。
這是一個精密得如同文物修復的過程。
我側躺在枕頭上,靜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用極細的眉筆描摹出那種凌厲的眉峯,看着她用刷子在顴骨處掃上淡淡的陰影,讓臉部輪廓顯得更加立體而冷硬。最後,她拿起那管價值不菲的口紅,沿着脣線填滿。
那一抹紅,像是一道封印,徹底蓋住了昨晚那個在蒸汽中喘息、咬着我肩膀喊疼的女人。
“醒了?”
她沒有回頭,依然盯着鏡子裏的自己,手裏拿着一塊粉撲,輕輕按壓着鼻翼兩側,帶走並不存在的油光。
“既然醒了就別裝睡。按照行程表,我們還有四十五分鐘退房,然後乘坐十點一刻的專機返回龍門。”
她的聲音恢復了那種慣有的冷調,像是一塊被冰鎮過的金屬,清脆、穩定,不帶一絲溫度。
“早安,林雨霞。”
我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了肩膀上的一處牙印——那是昨晚的“戰利品”。
透過鏡子的折射,我看見林雨霞描眉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的視線在那個牙印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後迅速移開,耳根處並沒有泛紅,只是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快的不自然。
她放下粉撲,轉過身,用一種審視下屬工作報告的眼神看着我,“你的襯衫我已經讓人送去幹洗並熨燙好了,掛在衣櫃裏。別讓我看到你穿着皺巴巴的衣服走出這個房間。龍門的媒體可能會在機場蹲守,我不想明天八卦雜誌的頭條是‘羅德島博士衣衫不整疑似遭遇搶劫’。”
“遵命,林小姐。”
我掀開被子下牀。腳踩在地毯上的瞬間,昨晚那種在廢墟里行走的疲憊感依然殘留在小腿肌肉裏,隱隱作痛。
但我知道,她一定比我更痛。
她的腳——那雙昨晚被砂石磨破、又被熱水浸泡過的腳,此刻正被塞進一雙全新的、跟高至少八釐米的尖頭高跟鞋裏。
我走到她身邊,低頭看着那雙鞋。
這雙鞋比昨天那雙看起來更具攻擊性,黑色的漆皮表面反射着冷光,細長的鞋跟像是一把錐子,深深地刺進地毯裏。
“……一定要穿這個嗎?”我忍不住問道,“你的腳傷還沒好。”
“這是盔甲,博士。”
林雨霞站起身。穿上這雙鞋後,她的視線幾乎與我平齊。她伸出手,替我整理了一下睡衣凌亂的領口,動作輕柔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控制慾。
“走出這扇門,我就是鼠王的女兒,是龍門商會的理事,是貧民窟的話事人。難道你要我穿着拖鞋,或者是那雙髒兮兮的平底鞋去面對那些想要從我身上撕下一塊肉的豺狼嗎?”
她抬起眼簾,紫色的瞳孔裏閃爍着一種近乎殘酷的理智。
“痛覺是必要的。它能讓我保持清醒,讓我在談判桌上不至於因爲對方的一句恭維而昏了頭。”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而且,這點痛和昨晚比起來……不算什麼。”
這是一句雙關。
我看着她,突然覺得那個在廢墟里赤腳走路的林雨霞並沒有消失,她只是把自己摺疊了起來,藏進了這副名爲“林小姐”的軀殼裏。而這雙磨腳的高跟鞋,就是她給自己上的第一道鎖。
“去洗漱吧。”
她推了我一把,轉身走向落地窗,拿起了那個一直放在茶几上的終端。
“我還要確認一下龍門那邊的天氣和股市開盤情況。給你十五分鐘。”
我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當我走進浴室時,那股昨晚殘留的、混合着沐浴露和體溫的潮溼氣味已經被新風系統換成了乾燥的空氣。大理石臺面被清理得一塵不染,沒有水漬,沒有散落的頭髮。
唯獨一樣東西還在。
那塊海玻璃。
它被放在洗手檯的正中央,壓在一張寫着酒店問候語的卡片上。在明亮的鏡前燈照射下,它那灰綠色的表面呈現出一種磨砂般的質感,邊緣圓潤,看起來像是一顆並未雕琢完成的翡翠。
它顯得那麼突兀。
在這個充滿了拋光大理石、鍍金水龍頭和水晶玻璃杯的空間裏,這塊來自垃圾堆的碎片顯得如此廉價、粗糙且格格不入。
但我知道,這是她特意留下的。
並沒有被當作垃圾清理掉,也沒有被收進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它就被放在那裏,像是一個無聲的座標,標記着昨晚發生的一切並非夢境。
我拿起那塊玻璃,指腹摩挲過那粗糙的表面。
那一刻,我彷彿又聞到了那股機油味,聽到了海浪拍打生鏽鐵錨的聲音,感覺到了她掌心裏那滾燙的、帶着汗水的溫度。
洗漱完畢後,我換上了那件被熨燙得筆挺的白襯衫。
當我走出浴室時,林雨霞正站在玄關處等待。她已經戴上了墨鏡,手裏提着那個昂貴的愛馬仕鉑金包。
“走吧。”
她沒有看我,只是簡短地下達了指令。
我走過去,在經過她身邊時,很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接過她手裏的包。這是我在龍門時常做的事,也是一種下意識的紳士風度。
但這一次,她避開了。
“不用。”
她抓緊了手柄,指關節微微泛白。
“這個包裏有重要文件。”她解釋道,聲音有些生硬。
我愣了一下,隨即目光下移,落在了那個包微微敞開的側袋上。
在那裏,在一堆精緻的口紅、香水和鋼筆之間,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渾濁的綠色。
那塊海玻璃。
原本應該在我口袋裏的那塊玻璃,不知什麼時候被她拿走了,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包裏,和那些價值連城的奢侈品擠在一起。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的。
這是她的惡作劇,她的玩笑,或者她仍然在我面前溫存的小把戲,在我洗漱或是不經意間,她把它順走了。
“……那是我的證物,林小姐。”
我看着她,嘴角忍不住上揚。
“證物?”
林雨霞隔着墨鏡看着我,下巴微微揚起,露出一種理直氣壯的傲慢。
“這裏是汐斯塔,不歸龍門近衛局管轄。而且,根據我的記憶,這塊玻璃是我撿到的。所有權理應歸我。”
她伸出手,替我理了理領帶,動作熟練得像是在給一隻大型犬繫上項圈。
“更何況,博士,你那種隨便亂放東西的習慣太糟糕了。如果不小心弄丟了怎麼辦?這種沒有備份的數據,還是交給我來保管比較安全。”
“保管在哪裏?保險櫃?”
“不。”
她湊近我,墨鏡滑落一點,露出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
“我會找個最好的工匠,用純金給它做一個底座。然後把它放在我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就在那堆誰也看不懂的源石報表和黑市賬單中間。”
“別人會問的。”
“讓他們問去。”她輕哼一聲,“我會告訴他們,這是我在汐斯塔海邊發現的一種新型源石樣本,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只有聰明人才能看出它的美。”
“那如果有人想買呢?”
“非賣品。”
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是鼠王之女的私人收藏。誰敢伸手,我就剁了誰的手。”
說完,她重新推好墨鏡,轉身推開了房門。
“走了。車已經在樓下等了五分鐘了。對於講究效率的龍門人來說,這已經是不可饒恕的遲到了。”
離開酒店的過程是一場無聲的表演。
電梯裏,我們並肩而站,彼此之間保持着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三十釐米。既不顯得疏離,又不會讓人產生不必要的聯想。
電梯壁光滑如鏡,映出我們兩個人的身影。
她穿着灰色的職業裝,踩着殺氣騰騰的高跟鞋,背脊挺直,像是一把隨時準備出鞘的刀。我穿着白襯衫,站在她身側半步的位置,像是一個沉默的守護者,或者是一個得力的副手。
沒有任何肢體接觸。
也沒有任何眼神交流。
但在電梯急速下降帶來的失重感中,我看見她的手悄悄地向我這邊移動了幾釐米。她的尾指輕輕勾住了我的衣角,只是輕輕一勾,像是一個隱祕的信號,持續了不到兩秒鐘,就在電梯門打開的前一瞬間迅速收回。
“叮。”
電梯門打開。
喧囂的世界再次撲面而來。
酒店大堂里人來人往,拖着行李箱的遊客、舉着旗子的導遊、行色匆匆的商務人士。那種混合着咖啡香、香水味和空調冷氣的味道再次包圍了我們。
林雨霞在踏出電梯的那一刻,氣場全開。
她大步向前走去,高跟鞋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噠、噠”聲。那是屬於女王巡視領地的聲音。周圍的人羣下意識地爲她讓開了一條路,儘管他們並不認識這是誰,但那種“生人勿近”的氣勢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我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的背影。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昨晚在廢墟里,那個赤着腳、提着鞋、小心翼翼地踩在碎石路上的林雨霞。
那個林雨霞並沒有消失。
她只是被藏起來了。被藏在這個穿着昂貴套裝、走路帶風的身體裏。藏在那個裝着海玻璃的愛馬仕包裏。
藏在我和她心照不宣的沉默裏。
上車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一個抱着一大束鮮花的服務生因爲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到了林雨霞的肩膀。那些沾着露水的花瓣擦過她的灰色西裝,留下了幾道淡淡的水痕。
“啊!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女士!”
年輕的服務生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忙擦拭,卻越擦越亂。
按照以往的劇本,林雨霞可能會皺起眉,冷冷地吐出一句“注意看路”,然後直接讓助理處理這件弄髒的衣服。
但這一次,她停住了腳步。
她低頭看了看袖口上的水漬,又看了看那個驚慌失措的年輕人。
在墨鏡的遮擋下,我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我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沒事。”
她淡淡地說道,聲音裏沒有怒意。
“只是水而已。幹了就沒了。”
她沒有再理會那個呆若木雞的服務生,徑直鑽進了早已等候在路邊的黑色轎車裏。
我跟着坐進去,車門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你變了,林小姐。”
我看着她摘下墨鏡,從包裏拿出溼巾,輕輕擦拭着袖口的水漬。
“哪裏變了?”她頭也不抬地問道。
“以前的你,大概會把酒店都買下來,然後開除那個員工。”
“那太浪費時間了。”她將髒了的溼巾摺疊整齊,扔進車載垃圾桶,“而且,那是鮮花上的露水,不是下水道的污水。某種意義上,這算是汐斯塔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紀念品——雖然有點廉價。”
她轉過頭,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
那些高大的棕櫚樹,那些五顏六色的廣告牌,那片我們在昨晚曾經共同凝視過的、現在在陽光下顯得波光粼粼的大海。
一切都在遠去。
“博士。”
“嗯?”
“回到龍門後,有一堆爛攤子等着我們。近衛局的預算審覈,貧民窟的改建計劃,還有羅德島下一季度的物資採購合同。”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唸誦一份購物清單。
“我會很忙。可能連喝一杯茶的時間都要精確到秒。我可能沒空再去想什麼海玻璃,也沒空去回味什麼廢墟里的日落。”
她回過頭,紫色的眼睛直視着我。
“我也一樣。”我誠實地回答,“羅德島有一堆報告要批,凱爾希還在等着我的體檢數據。”
“很好。”
她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那就忘了吧。”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手卻下意識地按在了那個裝着海玻璃的包上。
“忘了那個赤腳走路的瘋女人,忘了那個在垃圾堆裏撿破爛的大小姐。回到龍門,我依然是那個只會和你談利益、談籌碼、談效率的林雨霞。”
“沒問題。”
我向後靠在椅背上,放鬆了身體。
“但在我的記憶庫裏,有一個加密的分區。那裏不歸龍門管,也不歸羅德島管。”
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那個分區的密鑰,是一塊磨砂的海玻璃。”
林雨霞愣了一下。
隨後,她笑了。
那是一個極其放鬆的、不帶任何防備的笑容。就像昨晚在浴室裏,在水汽氤氳中露出的那個笑容一樣。
她伸出手,在座位下方的陰影裏,再一次,輕輕地勾住了我的手指。
“……成交。”
車子駛入了機場高速,速度越來越快。前方的路標指示牌上,“龍門”兩個字越來越清晰。
我們正在從一場名爲“逃離”的夢境中醒來,奔赴那個名爲“現實”的戰場。
但這一次,我不覺得疲憊。
因爲我知道,在那座鋼鐵森林的某個角落,在那個堆滿文件和算計的辦公桌上,將會有一塊來自汐斯塔廢墟的、並不完美的玻璃,在等待着我去擦拭。而在那層堅不可摧的琉璃璧後,有一個人,她把最真實的弱點,連同那塊玻璃一起,鎖進了只有我能打開的抽屜裏。
龍門的空氣也許永遠不會帶着那股鹹腥的鐵鏽味。
但只要那塊玻璃還在,我們就總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哪怕那只是一座建在廢墟上的、只有二十一度的玻璃房子。
2025/11/25 大綱擬定
2025/12/14 初稿完成
2025/12/15 修繕完成
2025/12/16 小黑盒首發
Hr-Endym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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