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爺走後,太姥姥便一個人住了。
大約是一八年,家裏忽遭變故。父母原本在廠裏做活,那一年環保查得緊,廠子停業整頓,他們便失了生計。四處尋新工作,偏逢那時處處都在治理,廠子關了一片。好不容易尋到一處,附近卻沒有學校,怕耽誤我上學,只得作罷。
歇了幾個月,父母爲我計長遠,終未找到合意的工作,最後決定送我回老家。
我便住進了外婆家。
外婆待我是極好的,只是她與舅媽常生矛盾,我那時年歲小,不知爲何自己總成了那根導火索。舅媽待我也不差,可我夾在中間,左右都是溫厚的人,卻攪在一片說不清的暗渦裏。每逢她們爭執,我便悄悄溜去**太姥姥家。
太姥姥家就在旁邊,她待我極好,有什麼好喫的,總給我和妹妹留着。太姥爺走後,許多房間空了出來,堆着些雜物。我在二樓有兩個房間: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其實所謂書房,不過一桌一沙發罷了。
後來入了冬,下了雪。樓梯露在外面,鋪的瓷磚結了冰,滑得很。外婆怕我摔着,便讓我搬過去住。外婆家人多,條件自然不如太姥姥那兒清靜寬敞。我那時懵懂,也不覺得什麼,便搬了。
起初是將客廳的沙發拼成牀讓我睡;後來又讓我搬到舅舅他們房間**——其實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木板。舅舅舅媽是新婚,我住在那兒,總有諸多不便。於是又挪到廂房。
廂房原是堆雜物的。燈是壞的,白天走進去,也能撞見一片沉甸甸的昏暗。農村的雜物,無非是些糧食秸稈。
屋裏堆着土豆,散發着一股生土與澱粉混合的、涼森森的氣味。閣樓上塞滿秸稈,時不時掉下些碎屑來。還有白額高腳蛛在梁間爬,我倒喜歡蜘蛛這類爬蟲,覺得那從容的模樣比大人的臉色好看得多。
只是不明白,爲何要這樣搬來搬去,只覺得在太姥姥家的二樓自在。
我本就在外婆家喫住,想着每晚還回太姥姥家二樓睡,也確實麻煩,便安心在這廂房住下了。直到母親回來看我。
母親一見我住的地方,怔了怔,什麼也沒說,只轉過身去,肩膀微微地抖。我瞧見她的側臉,有淚痕亮晶晶地劃過。她哭了。
我不知道母親爲什麼要哭。
父親倒是平靜,只說母親小題大做,鄉下孩子,哪有那麼金貴。母親叮囑我,以後晚上還是回太姥姥家二樓去住。我從小貪睡,又迷上了小人書,常賴牀到近午。母親不知從哪兒聽說,其實我也常幫着幹活,挑水,餵雞,掃院子。
我想不通,外婆從不曾說我懶。我情感一向遲鈍,便也沒細想,只應下母親的交代:勤快些,多幫長輩幹活,莫要熬夜看那些閒書。
說實話,她當時許多交代,如今已記不真切。只記得那次她給我帶了我那時最愛的《淘氣包馬小跳》和《拇指班長》。書的封面嶄新,在昏暗的屋裏顯得格外明亮。
日子照常過。我依舊常像一株尋找陽光的植物,本能地傾向太姥姥的家。陪她說說話,在火塘邊烤烤火,或是搬個板凳,一同在屋檐下曬太陽。那時我已住校,每週五放學回來,總是先奔太姥姥家。
太姥姥愛喫柿子。家裏還養了一隻很肥的狸花貓,年紀彷彿和我差不多大——或許比我還大些。我也愛喫柿子,但喜歡硬的;太姥姥便總買硬的,留到我放學回來給我,那些放軟了的,她自己喫。
太姥姥門前有個水龍頭,是老式的那種,要插進鐵鑰匙才能擰開。水龍頭底下擱着一個石磨盤,只有下半截,孤零零的,和我在書上看到的一樣。我總愛去擰水龍頭玩,聽水嘩嘩地衝在磨盤上,濺起一片涼絲絲的水花。太姥姥總要說我幾句,呵斥聲裏卻聽不出多少怒氣。那時我不知道,自來水是要收錢的。
水龍頭左邊是一叢灌木,右邊也是一從灌木,我都不認得。它們會結一種石榴籽般卻小小的紅果子。我常摘下來,一顆顆扔着玩,能消磨大半天的光陰。
後來我升了初中,父母在村裏的新房也建得差不多了。他們回來做簡單裝修,我便有了自己的家。父母本想再次出門務工,卻遇上疫情。好不容易尋到新工作,父親卻不願好好做——聽一位舅舅說,別人上工,父親就在宿舍睡覺。那是母親託人找的工作,工錢不低,只要男的,但費力。父親明明答應讓母親安心在家照顧我和妹妹,卻食言了。
我想,我的懶,大概是隨了他。畢竟除了眉眼像母親,我與他如出一轍。
母親積壓多年的怨氣,終於在那時爆發。我才知道,她默默忍下了多少委屈。母親借了些錢,給我買了智能手機,用於聯繫和上網課,便獨自出門去了。父親賭氣,去了另一個地方。
我和妹妹,像兩隻被突然留在新巢裏的幼鳥,開始自己學着撲騰。
母親定期打來生活費。父親不出所料地,偶爾會回來,回來時,總是那副樣子,形容憔悴,眼裏佈滿血絲,像是心裏燒着一把無處傾瀉的火。他常在半夜,闖進我房間,將我吵醒,逼我聯繫母親,哄她回家。常半夜他回來時總伴隨着摩托的轟鳴,那轟鳴聲撕裂了鄉村的寧靜,也成了我此後許多年裏驚醒的夢魘。
相處日久,我漸漸看清,他確實是個混賬。有時,他會一把搶過我的手機,瞪着眼,一行行翻看我和母親的聊天記錄。然後,模仿着我的口吻,給母親發去消息。那字句,看着像是我寫的,卻透着一股讓我脊背發涼的陌生。
他不是書裏寫的那種深情的,病態的可憐人,他只是一個被失敗與怒氣蒸透了的、失了魂的空殼。一個怪物,一個被失意與懶惰蝕空了內裏、披着父親皺巴巴的皮囊。
他不再是我的父親。
日子還得過。我返校比妹妹早,她還在讀小學。每個週末,我要先送妹妹去外婆家,再乘車去鎮上的初中。等車的間隙,我便陪太姥姥說些話,說些學校裏的閒話。週五回來,再接妹妹回家,重複這個過程。
漸漸地,“家”那個空蕩蕩的新房子,越來越不想回去。我待在太姥姥那裏的時間,越來越長。
疫情停課那段日子,我迷上了手機。小小的屏幕,似乎能吸走所有的光陰和注意力。成績便如斷了線的風箏,直往下墜。我也總低着頭,脖子彎成一道弓。太姥姥看見了,便會走過來,不輕不重地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背上。
“挺直嘍!年紀輕輕,背就駝了,以後那個姑娘看得上你。”
她有時會望着院外的山,半開玩笑半是嘆息:“我老嘍,怕是看不到我們乖孫結婚生仔咯。”我不愛聽這話,每次都急急打斷她,說些“您長命百歲”的笨拙安慰。
時間這匹布,看着還很綿長,卻不知哪一處經緯早已悄然脆薄。初三那年,它毫無徵兆地,從太姥姥身上裂開了。
她病了。平日裏散在各處的兒女,像被一陣大風突然吹回的葉子,聚攏到老屋。圍在窗前,我插不上手,也說不上話,像個誤入他人劇場的觀衆,侷促地站在邊緣,像個外人,只能遠遠的看着,卻依舊在那裏住了下來,守着。
像所有類似的故事不得不走向的結局一樣,太姥姥還是走了。
那天是週末,本是我返校的日子。我給老師打電話請假,老師不批——許是我措辭不妥,許是我性子本不討老師喜歡,又或許在老師看來,太姥姥不算“直系親屬”,這只是我想逃學的藉口。後來舅舅出面,電話那頭才傳來沉悶的一聲“嗯”。
葬禮的情形,我確實沒什麼清晰的感覺。心裏空茫茫的,像被一場大霧罩住了。許多細節都記不真了,只恍惚覺得,和當年太姥爺走時,情形差不多。人來人往,聲音嘈雜,香燭的氣味混雜着泥土味。太姥姥最後,葬在了太姥爺的旁邊,就在後山那條細瘦土路的盡頭,那個向陽的山坡上,面對着那片安靜的竹林。
時隔多年,我已不記恨什麼了,不管是那位老師,或是別的什麼,都淡了。
只是每年秋天,柿子又紅了,黃了,軟了。門前那個坐着挑揀柿子、總會把最硬最脆的留給我的老太太,不在了。
我路過那扇熟悉的老木門,還是會下意識伸手去擰那個鏽跡更重的水龍頭。再也沒有那一聲帶着寵溺的嗔怪,從堂屋裏追出來。
走路時,我依舊會不自覺地低頭。背上一片空落落的,再也等不到那隻溫暖、粗糙,能把我拍直、拍醒的手了。
山風穿過空蕩蕩的院落,吹過不再結果的老灌木,發出嗚嗚的聲響,像一種漫長而安靜的告別,吹過那孤零零的石磨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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