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战争:战锤3元伯个人小说《陨风之主》

元伯静静地跪坐着,等待着主人为其沏茶。

他径直从火药之路赶来,足以证明此次的卫北列省之行相当紧急, 身穿的战甲也因一路跋涉的污渍而显得有失得体。

这副重型钉甲由天廷锻造的精钢甲片组就,层层的绿色丝绸与上等皮革之间由铆钉固定,并镶有金色纹饰。金属手环上镶嵌着由翠玉与黑玉制成的眼睛,散发着一种与装点茶室的纸质灯笼所截然不同的 微弱光芒。分层的甲片 如同他真龙形态时的鳞翼一般由双肩向外展开,一件长长的绿色斗篷拖在他身后的瓷砖地板上,下摆沾满了尘土。

他的宝剑——龙牙剑则交给了南离的守门将保管。他那顶饰有精致的护眉与独特金色鹿角的高耸头盔,此时正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

茶壶发出的声响如同一只在昆兰的大瀑布上盘旋的鸣禽。

蒸汽弥漫了整间客室,给雕刻精美的红木嵌板蒙上了一层薄雾,也衬得灯笼的光芒更显柔和。 黑色绸缎制成的窗帘在夜晚潮湿的空气里随风飘动, 连带着吹奏葫芦丝、拨弄琵琶弦的乐师们所在的壁龛也 随之若隐若现。这段旋律奔放而又不失流畅, 有着一种元伯从未听过的韵味。特定乐器的独奏随着起 伏的节奏而迅速改变,其中虽然有些明显的不谐之音,但听来却并不刺耳。

主人神色安详,将还在冒泡的清水从壶中斟入盖碗。她的庄严面容被蒸汽遮蔽,明亮的白色眼眸也稍显 暗淡了些许, 正如高悬于隆冬天幕中的皓月「月阴」。

此人正是卫北列省之主,「飙龙」妙影。

她一眼未眨,便将茶壶置于桌上,端起盖碗, 缓缓将茶水斟入茶盅。

身着长衫的飙龙尽显宫廷贵气。她腰间环扣着一条白银腰带, 其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紫晶宝石。她的每根手指都戴着一枚戒指,其上镶着不同的珍贵宝石。在她的一边手臂上,普普通通地缠着一条印花巾帼。

她将空盖碗放回桌上,端起茶盅。动作来回之间的衔接有如行云流水。看着她,就仿佛看着玉江缓缓地汇入大海。两只茶杯一个接一个地斟满,随后又一个接一个地倒进了桌对面的茶盂里。 人参、枸杞与茉莉花的香味在氤氲的蒸气中弥漫开来。妙影拿起茶勺, 用一双筷子将干茶叶缓缓拨进 了烫过的盖碗里。 她再次拾起茶壶,热水从壶嘴倾泻而下,唤醒了杯中的茶叶。

元伯沉默地看着妙影将第一杯茶从盖碗倒进茶盅、倒进茶杯、倒进茶盂。茶不仅是一种养料。更有助 于找寻内心的那份宁静。

哪怕是奸奇亲自杀到位于巍京的龙帝宫殿,他也不会仓促分毫。

妙影将壶中的新水倒在醒好的茶叶上,这一次合上了盖碗,留着茶叶充分浸泡。

她用一只细长的银爪稳稳当当地端起盖碗,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茶水倒入茶盅,然后通过茶盅斟满了 两只茶杯。直到这一切结束,妙影才从茶具间抬起头来,全神贯注地望着玉龙。

妙影生性高傲冷漠,不会轻易动怒,亦不会随意示好。 据说只有她的生父昊天龙帝,才能逗她一笑。

如今,她对自己的兄弟并没有展露出任何笑意。 「欢迎来到南离,玉龙。」

她双手捧起茶杯,以端庄的礼仪向元伯敬茶。无论从年龄还是排位(对妙影而言,更多是想象中的排位)来看,都应当是让客人先饮。

元伯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默默地表达了谢意, 随后呈双手接过了杯子。

「多谢你的欢迎与热情款待,飙龙。」

他抿了一口茶,浓郁的花香开始在他的舌尖上汇聚, 随后他闭上了双眼。暖意顺着他的喉咙在胸腔中 蔓延开来。 在他看来,化身人形最大的享受,便是在凉爽的夜晚饮上一杯热茶。

「这茶不错。」他说道。 即便妙影依旧面如寒冰,但他此时此刻仍能感觉到妙影的欣喜。

「说吧,」她说道。

「什么风把天廷丞相吹到这卫北列省来了?」

鸦人掠过南离的屋顶,仿佛一团黑云被阴风吹过天空。 对于紧闭门户、陷入熟睡的南离男女来说,他便是一道暗影,他的到来会带来噩梦,令银色的皓月也黯淡无光。在城廓层层叠叠的屋檐下, 一条狗在深夜中吠叫了起来。但并没有人在意这份警告,因为玛瑙鸦人的到来已令人类陷入了沉眠。

鸦人从山墙边缘降落而下,他的同伴们已经混入了装饰着屋脊的陶俑兽雕之中。玛瑙鸦人的身高不及震旦男子的一半,但面目却无比狰狞怪异。他们向后弯曲的双腿穿着黑色丝绸制成的马裤。暗杀工具在他们的腰带上闪闪发光。他们形似人类的上半身覆盖着黑色的羽毛。长着既长又硬的喙。

鸦人注视着这座渐入梦境的城市,那双扁平的黑色双眼并没有反射出城市的灯火。他并非人类,他所感知到的世界也并非人类的世界。他的本体是风筮波,由月后的织影者从阴系精气之风中召唤而出。他只能看到阴系精气之的四色阴影, 琥珀、钢铁、紫晶与蔚蓝(注:即野兽系、金属系,死亡系与天堂系),而他其余的感官则对秘密与谎言格外敏感。玛瑙鸦人便是天廷的刺客与密探。他们没有恐惧。 他们未曾经历出生,自然也不会死去。他们不会同情。他们没有恐惧。他们只听命于月后,以及她管理世俗事务的令使 玉龙。

他们会被邪恶的巫师所吸引,正如银器会吸引喜鹊一般。

他们面前是一幢由硬木与柱子搭建而成的三层建筑, 前面种着一排粉色树叶的枫树。瓦片屋顶稍稍倾斜,形成了上翘的屋檐。楼上窗台的百叶窗却在夜幕中大开。

鸦人对同伴们发出无声的呼唤,随后从房檐跳了下去。他张开了羽翼凌乱的双翅,乘着精气之风飞过了遍布行道树的街道,以极尽优雅的方式在空中滑翔。其他玛瑙鸦人也跟着他一同起飞,以无比随意的阵型肆意鸣叫着。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听见。两名手持长枪的玉勇此时正走在街上,一股莫名的冲动迫使他们移开了目光, 因此什么都没看见。

鸦人收起翅膀,如同飞速从小洞里飞出来寻找巢穴的燕子一般, 从敞开的窗户中冲了进去。他向后一跳,拍打着羽翼尖声嘶鸣。他已 进入了一间家居简陋的卧室。其他的玛瑙鸦人也跟了上来,便匆忙地将小小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从柜子里拉出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他们撕碎了衣服和窗帘,掀起地板,对角落里发现的秘密物件大声鸣叫, 用爪子将其撕成碎片,要么就心怀不轨地将其装进口袋,留待以后详阅。

而在房间内,正在熟睡的主人却一动不动。

直到鸦人把细长尖锐的爪子划过了他的喉咙。

他的双眼突然大睁,惊叫声淹没在了玛瑙鸦人狂热的呼喊之中。

鸦人将头歪向一边,在隐约的好奇中观看着那种他无法辨认的颜色浸染死者的被褥,阴系魔力的暗影也随后从他灵魂中离去。

一位玛瑙鸦人突然大叫一声。

其他正在房间里翻找的鸦人全都立在了原地,朝他晃着自己的喙。 方才开口的鸦人将乌黑的眼睛转向了刚刚感觉到的东西。玛瑙鸦人 猛烈地拍打起了翅膀,发出了嘎嘎的叫声。

又是一名术士。

看来,他们在南离的工作还尚未结束。

「大欺诈者奸奇的一支军队正从西方向南离进发,」元伯说,「我是来 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知道该怎么保卫自己的行省,玉龙。」妙影捋了捋长衫的袖子, 端起了茶杯。她的双眼透过氤氲的蒸汽酝酿着风暴。 「如果是手下的文吏跟我说毛笔秃了急着修尖, 我一定会给上吴的玉廷送信求援的。」

飙龙的怒火如同薄雾一般轻轻掠过元伯。

他太了解自己的兄弟姐妹了,并且已听惯了天底下的各式嘲讽。唯有桀骜不驯、 秽语迭出的美猴王方能将他激怒。

「天朝之大,就没别的地方用得上玉龙的治国良方吗?」妙影问到。

「南方的离祷在天堂山脉已与美猴王争斗了千百年,由古至今。东边来自玉海之外的精灵掠夺着沿岸的城市,至于西面,昭明的疯癫正在逐年加剧。尽管放心吧,妙影,天朝没有一寸土地能离得开我的治理。」

「那你来南离就是为了喝杯茶?」

元伯将空杯放在桌上,绣花衬衣的袖口在桌边压成一团。「确实是好茶。」

妙影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熟练地转移了话题,虽然元伯并不知道此举是为何意。「龙江茶只在文昌的昊天山脉生长。传说中只有五行僧知道在何处采摘茶叶,以及烘培茶叶的秘诀。」

「那水呢?」元伯问到。

「是采自山隆的泉水。」

「好茶还须配好水。若无好水,即便再浓的茶叶也会索然无味。」

妙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元伯,你当改号愚龙了。」她终于开口说道。「其他龙有一座行在便已足够, 而你有两个却仍不知足。既然你说是好茶,那我就姑且听之, 毕竟在数百年的游历中,我至南也就止步于文昌罢了。」

「众人皆知你是昊龙的爱女,」元伯缓和地补充到,「他向你托付的重任 绝不会委与他人。」

妙影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妙的神色,随后拾起茶壶, 开始为二人准备第二杯茶。

永文赶着老人穿过军营大门,将他从台阶的最高处一推而下。这位老人名为赵合。他的头发编着辫子,长长的胡子已经斑白。他穿着一件绣着金龙的暗黑色睡袍。他曾是南离的门下督,统帅城中所有的玉勇, 也是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

但永文并不在乎这些。

当奸奇军团在震旦肆意蹂躏时,一个呼呼大睡、 放任驻军如同缺乏光照与浇灌的盆景一般凋零的家伙,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尊重。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着那位白发苍苍的将军从光亮的石阶上跌落。他落在了一堆同样犯了重罪的老糊涂身上。一些被逐出的守卫方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急忙向双手叉腰、站在敞开拱门下的天廷龙卫磕头礼拜。

永文环视着街道,严肃的表情被龙首面甲遮得严严实实。一小群农民聚集在要塞前,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而其他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有那么一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打算冲进大门, 永文也知道这都是缘于老者的声誉。 看到德高望重的长者们被从床上拽起来扔到街上,农民们自然会觉得此举有悖于天道。

「此举究竟是…究竟是…?」

门下督赵合已经带着一位大将的尊严重新站起身来, 却发现自己的傲慢在永文不满的目光前不堪一击。

他可是天廷龙卫的校尉。若对他出言不逊,几乎就等于对龙帝本人不敬。

卑微的门下督未曾令他的目光动摇分毫,他一手轻按镶嵌着宝石的刀柄, 另一只手随意一抬。「卫熙! 」他喝道。被叫到的天廷龙卫上前一步, 将一卷两端用绿色丝带系上的书卷放到永文手上,随后再次后退。

永文拆开书卷的封印,用手一挥将其抖开。

围观的农民中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赵合五体投地、大声号哭, 而永文则用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宣读起了玉龙敕令。

令元伯心神不宁的,并不是那些逼近南离的恶魔。此处紧邻次元石沙漠, 是震旦与未开化西夷的疆界,会有此事也不足为奇。来自大地精汗国的绿皮狼骑兵四处烧杀抢掠, 东至魄魅,甚至连前往巍京的京畿路亦深受其害。 觊觎人肉与震旦黄金的食人魔时常会由哀痛山脉进入卫北列省。而奸奇的孳生物有时也会从白骨隘口方向涌入震旦, 毕竟帝国北部的疆界在长垣的护卫下坚如磐石。 但飙龙却出现在了这座毫无防备的城市里——这才是困扰元伯的地方。

他耐心地等待着妙影为他添茶。 「看来你并不在意此事嘛。」待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后,他说。 「你觉得我应该在意吗?」

「在意恶魔?那倒不是。但军营空空如也,枪炮无人操纵、弹药匮乏,求救的请求未能送达,乡野之间无人看守,这些才是你该在意的事。」他慢慢抿了一口茶。 早在几千年前他便明白了这么一条道理,在等待别人把茶喝完的时候, 就不那么容易被言语所冒犯。「以及术士们在南离施行未经天廷容许的邪术。 我在意的便是此事。」

妙影一脸不屑。「依我之见,愚龙接下来该去抚州的宫府内瞧瞧了。既然他那么想找奸奇信徒,那在德鸿台上闭着眼睛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不少。」

元伯皱起眉头,但并未开口。

即便在市井百姓口中,妙影鄙夷卫东列省的原因起码就有上百种传言, 但他知道其中并无半点可信之处。即便如此,她这样对于存在于自己行省内的威胁闪烁其词, 还是令他觉得颇为怪异。

「感谢你的协助,玉龙,但我并不需要。请容我谢绝。」

元伯平静地笑了笑,喝完了最后一口茶。「那也要请飙龙原谅我的无礼了。」 低沉的鼓声在茶室黑色的丝绸窗帘间回荡,仿佛预示着即将来临的 惊雷。他放下了空茶杯。「我可真没想到你会拒绝。」

南离的军队已向西出征。一排又一排身穿蓑衣、头戴竹笠的农民矛手将绿色的稻田搅成了泥泞的沼泽。弓箭手在后方跋涉前行。轻装骑兵行进在队伍的两翼,战马正用尾巴拍打着蜻蜓。几支玉勇和天廷龙卫的部队在灰布与尘土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这支军队的主体还是来自南离当地的民兵。

若是抛开兵员素质不谈,玉龙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组建起如此规模的军队,可谓是动员的奇迹。

由于主上缺席,统帅之职落到了玉龙的半人龙裔爱子—— 氏隆的修验卿将军景逸博的身上。而他也不清楚哪边的分量更重:究竟是在玉龙麾下作战,还是代替他发号施令。

他骑着一匹震旦战马,与来自上吴的战鼓部队一同加入战斗: 这是由一对披挂华丽的公牛牵引的巨型轮架。居高临下的位置使他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即将成为他们战场的地方。水稻田一望无际, 被灌渠整齐地隔开,其中点缀着农民们的小屋。

敌人尚未出现,但景逸博的龙血能够感知到他们正在逼近, 就如同有些动物能够预感到暴风雨的来临一般。要是他再看得久一些,定能发现西方地平线上那一抹虚无缥缈的蓝色污迹。其中还闪烁着诡异的粉色闪电。

大战在即。

景逸博向战鼓的乘员们发出信号,令他们奏响组成战线的指令。

玉龙已出色地将这支军队组织进了战场。

而景逸博要做的,就只有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这便是玉龙的唯一要求。

妙影并不在意擂响的战鼓,也未曾关注幕后侧室中的乐师们所奏出的不谐之音, 而是为二人倒上了第三杯茶。茶水的颜色淡了许多, 她皱着眉头,将盖碗放回桌上。这是对「送客」的委婉表达, 元伯也知道自己的姐妹很不喜欢穿上长衫、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于是也准备起身。但妙影 抢先一步,加了一撮新鲜的茶叶,然后用筷子搅拌开来。

「坐,」她说。「请坐。」她向茶杯中斟满了深红色的茶水。「你的茶还没喝完。」

元伯皱起眉头。逃避战斗,这可不是妙影的行事风格。扮演如此热情的女主人更不是。 元伯并不指望南离会欣然接受他的帮助,毕竟她的姐姐太过自负,但他现在不禁觉得,她是在故意阻止他前往战场。难道城内军营空虚、 邪教猖獗也有她的一份功劳?他不禁暗自思忖, 除了龙子,还有谁能让如此通都大埠在诅咒面前坐以待毙?他唯一 无法回答的问题就是,为什么。

妙影斟完茶后,元伯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以示感谢。 她双手捧起自己的茶杯,举到唇边,一丝风暴般变幻莫测的笑意从那双白色眼眸中闪烁而出。

元伯依旧面无表情地啜饮着自己的茶水。

起初只是有些怀疑,但现在他可以确定了。

他放下茶杯,用手指捋顺了自己黑色的胡须。

「你不是妙影。」

她带着冰冷的怒火看着他,但并没有否认,随后张开嘴,做出苦笑的表情。 一阵彩虹色的光芒闪过,她脸上雪白冰冷的肌肤幻化成彩色的羽毛,随后又 变了回来。「果然是因为这烦人的茶道吧?」声音还是妙影的声音, 但无论是语调还是举止,她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披着妙影皮囊的陌生人。「是哪片茶叶放错了位置? 还是将茶盅放回桌上的动作稍欠火候?」

元伯摇了摇头。

「那是何故?」

「你的表演天衣无缝,但你忽略了我的动作。」元伯用食指与中指 一同敲了敲桌子。「在感谢你为我斟第一杯茶的时候,我是这样做的。而这样…」他收回中指,仅用食指重复了同样的动作,「这是我刚刚感谢你的方式。这是感谢身份低微的人为自己斟茶时的动作。真正的南皋飙龙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尊严被如此践踏。」

那个变成妙影的东西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我也受够了这些装腔作势的礼节了。」

她大吼一声,将满满一杯茶砸向元伯。

他以手挡身,喝出了一声雄浑的音节。茶杯在击中他之前便凭空消失, 随后又出现在了原先的位置,只是这回飞向了相反的 方向。妙影满不在乎地歪过脑袋,茶杯从她旁边飞过,砸在了瓷砖地板上。乐师们停下了手中的演奏,曲目在仓促而突兀的音节中戛然而止。

「老东西还挺能打的,不过下一次,我扔的可就不是茶杯了。」

元伯静静地放下了自己的空杯子。当西方信奉的诸神尚在年轻之时, 南离的皇家茶具便已经历了千年的岁月。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

「老也有好处,那便是更加智慧。」

妙影怒吼一声伸出手来,从指尖迸发出一团蓝色的烈焰。元伯挥手一挡,低声念出一道咒语,便将其化为乌有。 随之放出一阵寒冰作为反击,而妙影打了个响指,便将冰晶化作了一道彩光,只留下一阵游刃有余的笑声。

「看来我们的魔法造诣旗鼓相当啊。」

「那只是你看来。」

「那就看看能不能来点更有趣的东西吧。」

妙影拍了拍手,茶室的乐师们从窗帘后鱼贯而出。这些男女都穿着银蓝相间的汉服,服饰的样式与颜色都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断变化, 在不同的光线和环境下展露出了全新的形态。他们的脸上都佩戴着金色的鸟形面具。他们所有人身上都带有奸奇那火焰环绕的眼睛图案, 无论是扣子、胸针、戒指,抑或是手背上的纹身。他们放下了葫芦丝和琵琶, 掏出了短刀和劲弩。

元伯笑了笑。「你觉得这样就能跟我打个平手?」 「我刚才说的词儿可是有趣。」

「也罢,」元伯向环伺周围的信徒微微颔首,感谢他们的演奏, 然后捋顺了袖子上的褶皱。「反正比起公平,你更在意的是乐子。」他倏然起身翻过桌子,如此敏捷的身手仿佛是用了魔法, 但事实是速度确实如此之快。桌子在他经过后裂成两半、轰然倒地,整套价值连城的茶具也被他压得粉碎, 他用戴着戒指的指节狠狠砸向了妙影的下巴。

就在她步履蹒跚之时,信徒们冲了上来。

一个女子发射了手中的劲弩。元伯迅速转过身,用手抓住飞来的弩矢, 同时躲开了一个信徒迎头砍来的短刀。随后他将重心转移到前脚的脚掌, 如同仙鹤一般优雅地转身,将手中的弩矢刺进了一旁剑士的脖子。鲜血 从那个凡人的嘴中喷涌而出。元伯回身撞向那个持弩的女人, 一记重掌拍在她的肋骨上,将这两人击飞到了茶室另一端的血泊之中。另一名信徒从左边向元伯冲来,气势汹汹的他突然一个踉跄,因为本该刺到 真龙所在的刀刃却戳到了一片空气。

元伯矫健地退回茶几的残骸后方。他不慌不忙地单膝跪地,拿起自己的鹿角头盔。他站起身,戴好了头盔。

信徒们在四分五裂的桌子对面站成一团。他们的眼中满是恐惧。这份恐惧理所当然,但来得似乎有些迟了。

元伯将目光转向正在揉着下巴的妙影。对他而言,凡人们根本 不值一顾。「你是何物,恶魔?」

「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妙影张开双臂,一条条雕花钢环包覆住她的胸部。她的白发变短、变黑,挽成一个发髻。她的脸变得 饱经风霜裸露的下巴上长出了乱蓬蓬的虬髯,一直延伸到了胸甲。 「镔龙」昭明站在了她原先的位置上,向面前的元伯张开双臂。他的眼睛发出的光芒就如同 埋在沙坑里的煤块。「 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认识了?」

「这些把戏差不多也玩够了吧。」

「那要怎么称呼你才更合适呢?」

恶魔的形态再次改变,刚刚获得的魁梧体型再次收缩,变回了女性的身材。 她戴着一只分为阴阳两部分的瓷质面具, 面具下的肌肤闪耀着水润的光泽。她的头发由肩膀披在背后,以诡异的方式飘动着,就如同大河分为了无数支流, 也正如震旦的河流那般,每一段都有着自己的长度、颜色与特点。

而最奇怪的当属她的双眼。

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睛没有半点生气。 元伯在震惊中向后退去。

他从未见过昊天龙帝与月后的真正长女, 因为她在元伯和其他尚存于世的兄弟姐妹们降世睁眼之前便已惨遭杀害。据说她沉眠于龙江下方, 指引死者的灵魂前往由她的 先祖圣僧所掌管的沙许十宫。不过,他从民间的传说中听闻过她的模样。

冥界的「魂龙」诗阎摩。

「明明应该是我,」她大声吼到,「天廷应该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元伯使劲摇了摇头。

骗术。全是骗术。

这根本不是诗阎摩,就像之前根本不是昭明和妙影。

他双全紧握,怒吼了一声,蓝白色的艾吉尔能量贯穿了他的肉体,陨风之力以龙帝所传授的方式弥漫在了他的全身。信徒们 纷纷捂住了金鸟面具上的眼洞连连向后退去,而他身上的光芒也愈发耀眼,他要让他们看看,真龙究竟是什么样的。

随着他的变形,整个茶馆都随之震颤起来。地板下陷崩塌,嘎吱作响。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壮、 越来越长,灌注了魔法的皮肤变成一层翡翠色的龙鳞, 比最上等的矮人盔甲还要坚硬。他继续咆哮着,其声势之大使得茶馆里的信徒纷纷倒地,七窍流血。茶室精致的隔墙仿佛红木制成的火柴一般劈啪断裂。哪怕是砖砌的外墙也没能幸免于难,他那巨大的身体从茶馆中轰然破出, 仿佛一条破壳而出的蜥蜴。

教徒们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们的身体被碾成了鲜血、皮肉与金饰混合而成的烂泥, 被随意地抛到大街上,如同一起飞出去的茶馆废墟那般毫无体面可言。

元伯深吸一口气,再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真龙之怒在南离的屋脊间回荡不息。

战斗的最前线似乎已经波及到了城市。全副武装的凡人冠军勇士站在长满触手的圆盘上,从官府的高塔间飞驰而过。狂吠不止的怒妖紧随其后,驱赶着留守在城垛上的鹤铳手与弓箭手,兴奋地扑向每一个在街道上落单的粗心农民。

无须翅膀或是法术,玉龙便可凭借自身的魔力在天空翱翔,他在熟悉的地平线上寻找着自己的敌人。他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在攻城的混乱中,一个能够变身的恶魔完全可以变成任何人、 藏于任何地方。

「给我出来!」他大声呵斥。

「我会出来的,玉龙,但只会在你最不想见到我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乐子要玩呢。」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元伯转过其硕大的龙头,如同绳索一般的绿色胡须也随之摇动。

他终于瞥见了那个匆忙间披上又消除了上百种伪装的恶魔。在一瞬之间, 它变成了一只咆哮的怒妖。随后又变成一根羽毛, 随着火焰中升腾的热气随风飘摇。接下来是一股硝烟。是一颗铁制弹丸, 随着一阵鹤铳齐射飞向天空。最后,它终于定型成一名身着镜面盔甲的奸奇骑士, 头盔上的眼睛还在不断眨动。他站到一个失去了驭手的恶魔飞盘上, 拿着一支闪耀着蓝色火焰的长矛向玉龙示意。那圆盘在旋转时喋喋不休地乱语着, 迅速地载着骑手远离战场而去。元伯鼓动着健壮的龙体起身想要追赶, 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为何这只恶魔如此轻易现身?难道它的目的是阻止他支援南离的防御?让这只怪物跑掉会造成怎样的麻烦尚未可知, 而南离受到的威胁则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眼前。

元伯最终只能以石破天惊的号角声,召集凶悍的特使们进行追击。玛瑙鸦人从每一处藏身的角落、 小巷和阴影里爬了出来,如同魔像被掷入火堆后升起的浓烟般从城中升起,响应了主人的召唤。他们却迎来了奸奇怒妖的阻拦,这团黑云直冲入了高声尖啸的怒妖群中,但也有足够的怒妖得以挣脱,一边尖叫一边拍打着破损的翅膀,追逐起了逃跑的龙马。

玉龙深知玛瑙鸦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都将为龙帝效命到最后一息。 于是他将恶魔留给鸦人的利爪与尖喙,转身向西。

有一支军队还在等着他去消灭。

战斗结束五天后,复仇心切的妙影抵达了南离。她从蝰门关直奔而来, 留下她的军队在那里与无穷无尽的匈人交战。 她对于替自己处理政务的凡人官员怒不可遏——这个说法已经是非常克制了。

在走过南离饱受摧残的城门后,她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砍下首辅大臣的脑袋。 类似的命令随后接二连三,城中一切政务机构都未能 逃脱她的怒火。若不是有元伯在那里平息她的愤怒,此等怒火无疑会一直烧到天廷特使身上。

在她返回两天后,无数的人头被钉在了木桩上, 她的愤懑才稍得平息,不情愿地接受了玉龙的邀请,与他一同前往战场。

战斗早已结束,但景逸博将军依然将大部分军队驻扎在那里。 那些没有回到南离的农民则被派去修理灌渠、 重耕稻田。另一些人忙着敲敲打打,建造起临时围栏供景逸博关押囚犯。玉勇骑兵组成的小分队已在乡间搜寻了几天,围剿恶魔大军的残兵败将。

「你花了这么久才识破这个伪物,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妙影说。这回是元伯穿上了翠绿的朝服, 而他的姐姐则刚从长垣一路奔来, 穿着饱经风霜的厚重银甲。两位龙子并肩走过水稻田, 向辛勤劳作的凡人颔首致意,仿佛一阵圣洁的清风吹过草地。 飙龙并不在意那些在泥泞中埋头耕作的农民们,也并不在意两人的华服沾满尘土, 继续开口说道:「我的仆从们也就算了。没想到连你也是如此。」

「她装得太像了。」元伯说着,以微笑回应她乌云密布的神情。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重重疑虑。那只恶魔伪装成龙子好几个星期,差点就让一座大城 沦于敌手。也差点骗过了他。在战斗结束以后,它逃到哪里去了?又变成了 谁的模样?玛瑙鸦人追逐它的方向并非北方或是西方,而是朝向巍京, 震旦帝国的皇都心脏。元伯并不知道它是如何逃过玛瑙鸦人的火眼金睛, 风筮波虽能识破一切谎言,却无法编织自己的谎言。恶魔终究是逃走了。一想到它会在中央列省造成怎样的动乱,不祥的预感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此外,你就这么随随便便,不请自来地踏进我的行省,也让我很是不快。」妙影继续说到。

「相信你定会原谅这小小的僭越,」元伯漫不经心地低声说道。「正如龙帝定会原谅这场差点令南离毁于一旦的灾祸。」他微笑着向她转过身。「只消向天廷献上些 薄礼以表悔过,此事定能就此平息。」

妙影不满地噘起嘴,但这一次,她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毕竟,你可是他的心头肉嘛。」

终于,他们来到了景逸博在稻田上建起的木质堡垒。将军与他的天廷龙卫站在外面, 亲眼看着将一批新抓到的俘虏收监。 一群吵闹的玛瑙鸦人在墙上观看着这一切。死,他们仿佛在嘶鸣着, 这种语言只有深得月后信任的元伯能够听到和理解。死。死。死。被击败的人们双手被麻绳捆住,栓成一排。虽然玉勇骑兵尽力扒下了他们的头盔与护手, 但大部分人依然身着肮脏的盔甲。元伯知道, 奸奇冠军勇士中的强者往往都与自己的盔甲融为一体。这倒 更好。哪怕是混沌最卑贱的仆从,那些奇形怪状的各色身体也足够让人恶心的了。

在两位龙子走近时,景逸博与天廷龙卫纷纷跪拜行礼。 玉勇们抓住绑着俘虏绳子的两端,仅仅行了注目礼,因为他们 必须站在原地。玛瑙鸦人则拍打着翅膀,嘎嘎叫着。

元伯朝着墙上颔首致谢。

妙影看着这群被击败的混沌勇士,脸上写满了不屑。

不朽的巨龙们以仁政统治着这片繁荣的沃土, 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被黑暗诸神所诱惑。

「我们是要审问——」

一团红色的血雾溅到了她的脸上。

元伯的双刃剑——龙牙剑在电光火石之间斩了下来。谁都没看见剑是何时出鞘的, 尤其是那位刚刚身首异处的奸奇仆从。玉勇与天廷龙卫相继冲向被俘的混沌勇士, 用刀枪剑戟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处决。元伯即是龙帝的摄政,乃是强大且易怒的龙子之长, 但也同时担当着龙帝刽子的职责。他的剑所落之处,便代表着昊天龙帝的意志, 所有犯了愚行的仆从都将面临相同的命运。

这一点也同样适合用来提醒他的兄弟姐妹:时不时来视察的不仅有他本人, 还有他的龙牙剑。

「献上些薄礼以表悔过,」他提醒道。「可别忘了。」

妙影向他低下头,脸上还留着未曾拂去的血迹。毕竟,收拾梳洗这种事儿只有人类才会干。

「好的,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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