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老想着給孩子完整的一生，人家不一定想要

一個平常的傍晚，幾個快遞員正守在街邊等人取包裹。

天色有些渾濁，旁邊矮樓裏傳來稚嫩的嬉鬧聲。有個小哥好奇地往裏張望，正好撞上孩子的目光，他立刻做了個兔子鬼臉，逗得小朋友哈哈大笑。

“你喜歡小孩啊？”有同伴問。

“我和我對象都喜歡。”小哥無限嚮往，“我們都商量好了，以後生兩個。”

“噗，行吧。”

“你啥意思？”

“沒啥意思，表達一下敬佩。你們太勇了。”

小哥被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轉頭問另一位同伴，“吳哥，有孩子不好嗎？”

老吳憨厚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我記得吳哥你不是有個可愛的女兒嗎？還有嫂子，你們不幸福嗎？”

“怎麼會，我們挺好的······”

話雖這麼說，老吳卻轉過身去，愣了很久。

想點別的吧，他告訴自己，但他還能想什麼呢？後背和腿上的老毛病每天都在提醒着他早已不再年輕，最近又常有年輕人應聘，他隱隱擔心自己還能幹多久。

其實他家離這不遠，只是每當天光黯淡，那幾棟樓就會隨之融化在夜色中。只有走得很近的時候，他才能勉強看到家中的一點燈火，聽到妻子和女兒的聲音。

想來想去，老吳決定今天早點回家。

1

坐在凌霄殿的小暖閣裏，手捧仙露茶，送子娘娘腦中浮現的卻是個世俗兮兮的東西——中年危機。

仙女有中年危機嗎？

沒有。但仙女們的領導有。

就在剛纔，全天界管得最寬的老爺們兒狗脾氣發作，抓起小仙子遞來的茶盅就往地上摔。結果茶盅沒怎麼樣，他自己卻用力過猛扭了腰，當場就動不了了。

早會開不下去了，哼哈二將趕緊過來幫玉帝“手動退朝”。可就在躺上擔架的最後一刻，領導愣是掙扎着撐起半個身子，衝着還沒散的神仙們喊了句——

“送子娘娘先別走，朕有事單獨問你！”

正捂着袖子偷看電子書的送子娘娘嚇了一跳，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

她猜不出領導要問什麼。這些年玉帝腦門越來越禿，肚子越來越大，莫名其妙的火氣越來越多，一會兒說耶穌是逃跑的蚩尤後代，一會兒說吳承恩收了孫猴子的賄賂，都不知道是哪跟哪。神仙們也不敢多言語，只能努力扮演職場捧哏，糊弄完就趕緊開溜。

送子娘娘倒是想給玉帝推薦個內分泌大夫，但幾次開口未果。她暗自琢磨，要不等會再試試？

正想着，小仙子來傳話了。

“陛下請您去東邊小書房。”

到了地方一看，玉帝斜趴在雕花椅背上，正在晾腰背上新塗的膏藥。

“小霞啊，”領導已經平靜下來，“朕今天又亂髮火了，沒有嚇着你吧？”

“沒有沒有。”

“沒有就好。可是小霞啊，你知道朕爲什麼這麼着急嗎？”

“哦，您說您說。”

“天界整體香火總值已經連跌好幾年了。”玉帝嘆了口氣，“尊奉我們的人越來越少，再這樣下去，天庭可就離解散不遠了。”

氣氛忽然嚴肅起來，送子娘娘也低下了頭。

確實，太白金星辦公室每年都會統計KPI，然後羣發統計表。有些神仙閒散慣了，嫌表單太長，根本不看，但她不是其中之一。幾乎所有神仙的數據她都看了，情況確實不妙。

“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呃，因爲現代科技對生活的滲透，使人們丟失了對神明的敬畏？”

“不對。無論什麼年代，人類都需要精神寄託，”玉帝的語氣越發意味深長，“真正的問題在於——人，有相關需求且具備香火支付能力的人，越來越少了。”

咳，鬧半天在這兒等着呢。

送子娘娘露出略顯尷尬的笑容，“這幾年人間生育率確實不太行······”

“所以要重視起來啊！小霞，你這塊今年必須有所突破，止跌還不夠，要大漲纔行！朕看着你呢，別辜負朕的殷切期望！”

走出凌霄殿，送子娘娘心情複雜。

領導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當然不能厚着臉皮裝聽不見。但生育率下跌哪是這麼好解決的？要真能說漲就漲，她還管什麼送子呢？不如去當股市女神算了。

2

作爲天界的傳統老牌業務之一，送子其實很特殊。

它跟餐飲不一樣，人不喫飯會死，不生孩子也能活；它跟財運也不一樣，意外之財人見人愛，意外之孩人見人愁。

因此，一向是先有凡人求子，再有神仙送子，從古至今沒有倒過來搞的道理。

而現實是，凡間求子的願望正在逐年減少，就算送子娘娘加班加點，把能送的孩子都送出去，生育率該跌還是跌，暴漲更是沒影的事。

難不成她還要跑到凡間去搞直播安利嗎？

送子娘娘彷彿看到自己身穿西服套裝，面帶商業假笑，在攝像頭前抱着小娃娃滔滔不絕——

“家人們老鐵們看這裏！今天給大家帶來的是超棒的純天然兒女！定製款人類幼崽哦！高保真智人血統，進化論巔峯之作！這個寶貝真的非常高級，跟任何家庭都百搭，抱在身上還超級顯瘦！哇哦，家人們還等什麼？！生TA！”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眼看上司束手無策，祕書小劉湊了過來。

“頭兒，我覺得吧，與其咱自己絞盡腦汁憋辦法，不如去外頭請專家幫忙。天界神仙這麼多，找幾個生育口的特別顧問應該不難吧？”

送子娘娘思忖片刻，“有道理，你去辦吧。”

很快，碧霞元君送子分君工作室便在仙聯招聘APP上新增了顧問崗位。不出兩個星期，小劉就收到了厚厚一打簡歷。接下來就是面試環節了。

第一位是個身披虎皮的男神，雖然長相普通，但雙目圓睜、聲如洪鐘。

“我是上古神族，參加過涿鹿之戰，見證過絕地天通，”沒等送子娘娘問，這位先打開了話匣子，“論起來，顓頊都應該管我叫二大爺。”

“能否具體說說您在人口管理這塊的經驗和感想？”

“當然。每次大戰結束，各部落休養生息的階段，我都深度參與人口恢復工作。我深知生育的關鍵是母親，女人的處境決定了生育率的漲跌。”

到此氣氛還算正常。誰知這位二大爺緊接着就像瘋牛踩高蹺，往離譜的方向一騎絕塵了。

“生育率之所以走低，根本原因在於現代女性都被慣壞了！想當年，女人不能上學也不能上班，家庭是她們存在的唯一價值，生育是她們人生的重大KPI。這造就了古代女性逆來順受的美德······”

“等一下！”送子娘娘趕緊打斷，“咱們不能開文明的倒車啊。有沒有符合現代理唸的思路呢？”

“現代理念？”二大爺白眼一翻，“現代理念纔多少年？封建理念有幾千年！現在的小年輕哪懂老祖宗的智慧？老祖宗說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能生就是硬道理！”

“啥？”

“連這都不懂？你自己生沒生過？”

“我······”

“沒生過可不行！仙女也是女的，不生孩子是不完整的！”二大爺一個健步上前，“不如你嫁給我，咱們立馬生他幾百個兒子，以後我就是偉大的生育之神，你就負責帶孩子，再找幾個姐妹一起伺候，啊不，輔佐我······”

三分鐘以後，二大爺被小劉扔了出去。

3

顓頊還有這種二大爺？送子娘娘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索性給女媧發了條信息。

“我知道這小子。他出生那會兒都明朝啦，算哪門子的上古神族？”女媧哭笑不得，“他以前是管宗祠的小神，後來趕上縮編被辭退了，一夜之間變得瘋瘋癲癲的。大家都以爲過幾年他就消失了，但每隔一陣子他就跳出來鬧一下。也就是天界沒有精神病院，不然早把他關裏頭了。”

原來是這樣。送子娘娘苦笑幾聲，轉頭吩咐小劉去叫第二個面試者。

第二位是個嬌俏的小仙子，一身粉白紗裙，說起話來語氣溫婉、條理清楚。

“誒？你不是玉帝辦公室的小桃花嗎？”送子娘娘一下就認出來了，“怎麼來這兒面試了？”

“娘娘，那份工作只是兼職，我的能力可不止於送茶傳話。我長期管轄凡間院落和小區最鍾愛的觀賞植物之一，對凡人的喜好和行爲模式進行過細緻入微的觀察，我會拿出誠意和實力，爲您和陛下排憂解難。”

送子娘娘微微頷首，“請分享一下你的見解。”

“好的。”桃花仙聲情並茂，“我們都知道，爲生育付出最多的是媽媽。成爲母親是巨大的人生轉變，我認爲呢，我們應該給年輕的媽媽們多一點關愛，讓她們以好的心態完成過渡。”

“有具體建議嗎？”

“想有好心態，先有好心情。只要天天美美噠，女人心情不會差！我提議，在凡間推廣春日桃花孕婦裝、粉紅媽咪孕婦專用化妝品，還有桃桃寶貝全粉色產房、塑形下奶兩不誤桃花月子餐······”

“你等會兒，”送子娘娘眉頭一皺，“這些東西是免費的嗎？”

“雖然不免費，但是可以打折哦！”桃花仙小手一揮，變出一個粉紅大禮包，“時尚母嬰品牌‘桃花媽咪’最近做活動，原價4999的孕美套餐，現價只要2999！原價399999的全套孕產服務，現價只要······”

沒啥好廢話的了，送子娘娘拿起手機，十分鐘後，總花神衝了進來。

“說多少回了？說多少回了！仙子不準私接人間商務！”總花神一把薅住桃花仙的脖頸子，一邊往外拖一邊教訓道，“再敢這麼幹，別說桃花，以後你連爆米花都別管了！”

小劉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送子娘娘一揮手，“別愣着了，下一個吧。”

第三個面試者是位斯文大叔，穿漢服戴眼鏡，很有學問的樣子。

“我從事生育管理五百多年，”大叔一推眼鏡，侃侃而談，“主要的研究方向是，規模經濟與生育羣體荷爾蒙週期的關係。我最近的一篇論文將對比古典統計學和貝葉斯模型兩個視角下的生育羣體，應該能達到SCI水平。”

嚯，可以啊！瞧人家這範兒，這勁兒，真是沒有比他更像專家的了。

4

送子娘娘打了一個“請繼續”的手勢。

大叔優雅點頭，“生育管理是一個複雜的系統性問題，提升生育率要從多個方面入手，讓一系列舉措形成動態合力。我認爲，想真正解決問題，您至少要和三位主管級神仙協同合作。”

說着，大叔一揮手，會議室裏的投影儀開始自動播放PPT。

第一張是個白鬍子老頭，身穿八個兜的馬甲，正笑嘻嘻地喫冰激凌。

“本地數據顯示，生育率和結婚率存在正相關，所以扭轉生育率的第一個關鍵是大幅提高月老的KPI，劃定結婚率標準線，不達標即按一個點一萬香火值倒扣作爲懲罰。”

送子娘娘一愣，人家老頭子管了幾千年紅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麼對人家不刻薄嗎？

還沒等她提問，大叔切到第二張PPT，上面是個面黃肌瘦、破衣爛衫的傢伙。

“第二位是窮神，即黴運和貧苦之神。雖然不是無規律顯靈，但窮神依然手握一定的隨機份額。我們可以利用這點，讓未婚青年和未孕女性多倒黴、倒大黴，充分調動凡人的避險本能，讓他們自發自願地結婚生育。”

小劉忍不住小聲嘀咕，“頭兒啊，‘自發自願’這詞兒是這麼用的嗎？”

送子娘娘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第三張PPT來了，上面是位黑麪虯髯、怒髮衝冠的大漢。

“有了前兩條策略，我們就可以在鍾馗大將的配合下完成最重要的第三步了。”大叔越說越得意，“鍾馗是捉鬼大將，也是門神。他可以把控進出家庭的鬼怪類型，保證每對年輕夫妻家中至少有一對常駐的風流鬼和女色妖，在夜間通過附體手段高效快速地······”

“停停停！”送子娘娘趕緊擺手，“這個真不行啊，真不行！”

“Why not？”大叔一臉無辜，“用激素提高繁殖率在民間養殖場不算罕見，我們不過是把藥物換成了鬼怪而已。”

“養殖場養的是什麼？咱們討論的是人！”

大叔哦了一聲，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小劉似乎猜到了什麼，“您一直說您是做生育管理的，我能問一下具體崗位嗎？”

“我在關中一帶爲土地爺工作，是專管六畜興旺的。”

············

送子娘娘身心俱疲，下班後在語音電話裏跟兩個姐妹一頓吐槽，“我真的服了！爲什麼這麼多神仙連常識都沒有啊？！”

“我看你呀，也別在天上折騰了，”眼光娘娘抿嘴一樂，“有那工夫還不如搞點實地考察呢。”

痘疹娘娘也說，“是啊，反正我們倆現在都在凡間，你哪天來提前說一聲就行。”

這倒也是。送子娘娘想，下凡走走也許能有思路，再不濟也能和姐妹聚聚，總比關在工作室裏乾着急強。

5

幾天後，三個仙女在CBD一帶見了面。

“哈哈，終於又見到你穿現代裝了！美翻了！”

“一會兒去哪喫呀？桃夢凡間？”

“纔不要。那倒黴地方，車輪大的盤子裏就放那麼一小摳菜。嘿，看得我都來氣！”

“就是。是火鍋不香還是擼串不爽？今天不喝醉誰都別走！”

認真算算，三個好姐妹也有挺長一陣子沒見面了。早先她們共享過廟宇，後來有一陣子還共享過工作室。只是這些年另外兩位把團隊搬到了人間，而送子娘娘則當起了“姐妹團點卯代表”，負責留在天界開早會，聽玉帝囉裏吧嗦個沒完。

吐槽完天上那點事兒，送子娘娘也問起了姐妹們的工作近況。

“還那樣唄。”眼光娘娘說，“今天小誰配眼鏡了，明天老誰白內障了，後天誰家姑娘眼兒一迷找渣男了，大後天誰家老人睜眼瞎亂買保健品了······每天就這些破事，我感覺自己像居委會女神。”

“那我呢？我像精分女神。”痘疹娘娘一攤手，“以前只管小兒痘疹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整個兒科都歸我管，我才真的要裂開了。”

痘疹娘娘說，現在兒科人才短缺，小孩子本身又容易生病，很多醫院的兒科診室都跟戰場一樣。尤其到了傳染病高發期，孩子哭，家長急，醫生護士累成驢，別提有多亂了。

“這話也就咱姐妹之間說，”幾杯酒下肚，痘疹娘娘開始掏心窩子了，“我要是凡人，我也不咋想生。小孩又不是綠蘿，澆點水就噌噌長。醫院裏十個家長至少七個生無可戀，你去看看就有數了。”

“那正好，考察就從兒科診室開始吧。”

“行啊，我領你去，到時候就說你是宋大夫。記得穿白大褂，再換雙不磨腳的鞋子。對了，最好再帶一副耳塞。”

轉天，她們來到市中心醫院，剛走到兒科所在的樓道，就被波濤洶湧的聲浪拍了一身。門一開，奶腥和嬰兒屎尿混合的怪味撲面而來，到處都是又哭又鬧的小朋友。

“嗚嗚嗚······痛痛······嗚嗚嗚······”

“我不要打針！不要打針！不要打針！”

“媽媽媽媽媽媽······阿巴阿巴阿巴······”

陪同的家長裏媽媽居多，臉上都是疲憊，眼裏都是焦慮，還得耐着性子一遍遍安撫孩子。有些家長的神情說不出是麻木還是崩潰，一副靈魂脫殼半道上卡了腦子的模樣。

“宋大夫，歡迎來到人間最神祕的劫難，aka養孩子八十一難之光是養活就已經很費勁了！”看着身邊目瞪口呆的姐妹，痘疹娘娘微微一笑，“我保證，你在天上開一百年會，也不如在這兒呆幾個小時的收穫大！”

6

痘疹娘娘在牆上隨手一劃，變出一間新診室，接着又拿出一個平板。

 

“這上面有今天掛號的所有小朋友，還有陪同家長的信息，你想找哪個談，就點這裏，還有這裏。啊，對了，你跟上頭打過報告了吧？用點仙術治病沒問題吧？”

 

“沒問題。”送子娘娘比了個OK的手勢，“小兒金光罩和仙法吐真也能用。”

 

痘疹娘娘點點頭，轉身一指遲到的小劉，“至於這小子，就說是你帶的學生吧。”

 

“行。”

 

僅僅在臨時診室待了一天，送子娘娘和小劉就發現了一大堆搖搖欲墜的家庭。

 

有位全職媽媽，抱着兒子進來的時候還穩得住，越聊氣勢越低落，最後眼淚都快下來了。

 

她原本也是個白領，但自從懷孕生子，公司就把她當成了一個麻煩。

 

“表面上大家都對你客客氣氣，實際上人人都嫌棄你不能加班了。孩子小嘛，晚上鬧嘛，他爸單位老派他差，都是我整晚不合眼地哄，結果白天狀態不好，又被扣獎金，又被陰陽怪氣······“

 

“正好這時候他爸升職，家裏老人身體又不好，他就勸我乾脆辭職。結果我回去了才知道，原來全職媽媽這麼難，家務那麼多那麼碎，小孩從早到晚地折騰，我一發火就都說我兇，出了問題又都怪我沒用······“

 

“宋醫生，我這麼跟你說吧，這幾年我都沒機會喫一口自己愛喫的。家裏每一個人的口味都排在我前面，爲了不浪費，我還要負責喫掉大部分剩菜剩飯······”

 

能看出來這位媽媽的苦水已經憋了很久，臨走之前，她親熱地拉過送子娘娘的手，語重心長地勸她——

 

“宋醫生啊，你結婚了嗎？要小孩了嗎？千萬別當家庭主婦啊！我家那位現在天天跟我抱怨，說他一個人累死累活也掙不夠在市裏買房的錢，以後小孩上學還不知道多麻煩······”

 

除了這位瀕臨崩潰的媽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一位帶着龍鳳胎來看病的姥姥。

 

老太太笑眯眯的，但從她溫和的講述中，她還是聽出了無法忽視的不安。

 

“孩子爸媽好不容易靠自己考了大學找了工作，我們做長輩的怎麼能不幫忙呢？早幾年我們跟親家都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讓他們交了房子首付。

 

“那時候我還說，這房子瞧着沒多大，怎麼這麼貴？我女婿就說了，媽，這是學區房啊！對，小孩教育重要，這錢該花的。但我也擔心啊，他們小兩口得背幾十年的貸款，每個月一到日子錢包就癟一大半，小孩喫穿不能湊合，以後還有學費、疫苗、校服、課外活動······

 

“現在他倆比沒結婚的時候還累，我女兒剛生完就咬着牙回去加班，身體一直也沒恢復好。哎，還是我們沒用啊，只能把家守好，多幫着帶帶小孩。可是啊，宋醫生，我就怕他們老不回家，孩子以後不認爸媽······”

7

“您也要注意身體啊，”送子娘娘忍不住說，“您這個年紀，太勞累是會出問題的。”

雖然老人不說辛苦，但她能看出來，這位姥姥有幾樣老年病一直拖着沒好好治，要是再這樣下去，不出一年就要徹底倒下了。

“咳，沒事。”老人笑了，“我這把老骨頭扛造着哪，之前有一陣子老是胃疼，我跟誰都沒說，難受的時候就這麼窩着待一會兒，不行就喫個止疼片，你看我這不也沒啥事嗎？”

送子娘娘一時啞然。

最後也是最特殊的一個家庭，家長根本沒來，是一個小女孩自己來看傷，小臉煞白，身上全是血。

“我要藥水和繃帶。”

送子娘娘和小劉對視一眼，雖然表面不動聲色，但心裏都嚇了一大跳。

“好孩子，衣服撩起來我瞧瞧。”送子娘娘認真地檢查着小女孩，“你這個有點嚴重啊，光用藥水和繃帶可不行。”

“能行。”女孩小臉一揚，“這就是普通的傷，普通的方法就能治！”

小劉試着岔開話頭，“小朋友，你還沒成年呢，我們得跟你家大人談，好嗎？”

小女孩低下頭，半天不說話。

倆人又是哄又是勸，這才終於捋清了情況：早幾年女孩的媽媽得了重病，被公司掃地出門，今年爸爸也因爲年過三十五，被轟出了寫字樓。

送子娘娘輕輕抱住小女孩，“沒事的，孩子，我們會幫你的。”

考慮了一番，他們決定去小女孩家裏看看。出發前，送子娘娘還是先給孩子的傷處上了仙藥。小女孩乖巧地趴在她懷裏，像只髒兮兮卻倔強的小貓。

“我家有點遠，是一個新蓋的小區，樓是灰色的。我們的傢俱都很舊，媽媽買了好多花布把它們罩起來，防止落灰。”

小區接近郊區，他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到達的那一刻，送子娘娘還是愣住了。

天色已暗，城市的燈火本該連成一片，卻在這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十幾棟外立面不全的高樓立在雜草叢生的院子裏，宛如無法掩蓋的巨型乾屍。有些樓道的窗框上只有一層塑料布，某棟樓前更是有個奇怪的坑，裏面髒兮兮的，像是死過什麼小動物。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爛尾工程。

小女孩家住十層，他們到門口的時候，女孩的媽媽正在點蠟燭。看到女兒帶着生人進來，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媽媽，這個阿姨是仙女！”小女孩天真地說，“她能治好我的傷，也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送子娘娘友好地招了招手，女人則露出了感激夾雜着怯懦的微笑。

8

“不怕你笑話，三十歲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個幸運的人。”

坐在燭光裏，看着外面的燈火，女人慢慢講起了她的經歷。

“雖然童年受了些苦，但我離開老家，在這裏找到了工作。我先生是個踏實和善的人，家務啊、帶娃啊這些，在我家根本不用吵，自然而然就是兩個人一起完成。我們也都不是物質的人，剛結婚那會兒，我們覺得只要感情好，就算租房過一輩子也可以。”

“那後來爲什麼又改變了主意？”送子娘娘問。

女人沉吟片刻，“前些年我們有過一次被強行毀約的經歷，房東突然就要收走房子。當時正好是租房難的時節，我們滿城找容身之處。後來我們又聽說，雖然租戶的孩子理論上也能就近入學，但有些房東會偷偷把‘學位’高價賣掉。”

老話說有情飲水飽，就算真能做到，也僅限大人。做父母的，誰能心安理得地讓孩子跟着自己承受社會的毒打？

“我和先生都是被老家嫌棄的孩子，我們只能靠自己。看來看去，只有這處期房咬咬牙能供得起。當時我們想着，多加把勁，過幾年升職加薪，房貸負擔就能變小。我們是真的沒想到，幾年以後不僅工作沒有了，開發商也爆出了違規抵押，這麼大個樓盤說爛尾就爛尾······”

女人捂住胸口，說不下去了。

門口傳來聲響，正跟小劉玩打手板的小女孩立刻跳了起來。

“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

老吳風塵僕僕地進了門，看到送子娘娘，他瞬間僵在原地。

燭光熄滅了，一片昏黑之中，她身上卻散發着滿月般的柔光。

老吳神色不安，他小心地問，“您，不會是那邊的人吧？”

“看來您也不是完全不知情。”送子娘娘嘆了口氣，“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是讓她們跟我走吧。”

幾小時前，小女孩撩開衣服，露出的是完全扭曲的軀幹和慘不忍睹的傷口。毫無疑問，一個活人不可能帶着這樣重的傷到處跑。

 

幾十分鐘前，她和小劉穿過不成樣子的房門，正好看到女孩媽媽飄向半空，試着把蠟燭固定在高一點的地方。

 

他中年失業，全家的積蓄都套牢在爛尾樓裏，妻子的病情迅速惡化、無法挽回，幼女跟隨大人住進設施安裝不全、滿是隱患的房子，沒過多久就出了意外。

老吳慢慢坐下來，低頭不語。妻子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剛纔還歡蹦亂跳的小女孩，現在也安靜下來，靠在爸爸身邊，不安地看着剛剛爲她治療的仙女。

“阿姨，你們在說什麼？我爸爸膽子不大，你不要嚇他······”

9

考察結束，送子娘娘只覺得心塞得厲害。

她睜着眼睛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起給姐妹們煮了仙露茶。眼光娘娘和痘疹娘娘看到她這副樣子，立刻有了默契。

“親愛的，你難得下來一趟，有什麼問題儘管說，我們知無不言。”

“太好了。”送子娘娘馬上進入狀態，“那就先說凡人上班吧，這些年你們遇到過這方面的破事嗎？”

“太多啦。”痘疹娘娘說，“有些小孩生病多少要怪大人照顧不到位。但大人不加班，可能一轉頭就失業了，那孩子更沒法養。”

“光加班還不行，”眼光娘娘補充道，“男女都一樣，請假多了，年紀大了，家裏有事了都容易失業。爲了保住飯碗，多少人眼睛都熬壞了，掙的那點錢還不一定捨得配副好眼鏡呢。”

“那僱主是怎麼想的？隨隨便便開掉員工，剩的工作怎麼辦？”

兩個姐妹對視一眼，目光意味深長。

“盲生，你發現了華點。”

原來，在送子娘娘下凡之前，她倆已經搞過一輪調查了，不僅收集了相關數據，還選了幾家公司，通過耳通神的仙法瞭解了不少內情。

“你知道僱主威脅員工的時候最喜歡說什麼嗎？‘你不幹，有的是人幹，咱們最不缺的就是人。’”

“真的假的？不是說生育率銳減嗎？”

“你這麼想嘛，假設一個區域有一萬家企業，正常八小時雙休能解決一百萬就業。如果用人成本不變，所有員工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那麼有工作的五十萬人就要累死累活，而門外還有五十萬條件未必很差的待業者······”

這就對上了。此刻再想想玉帝關於香火的抱怨，送子娘娘只有苦笑。

 

凡間衆生，在職的勞累成驢，失業的魂不守舍，誰還有空管你神仙的業績啊？

這會兒工夫，小劉也過來了。

“那，頭兒，咱們的報告要怎麼寫啊？”

三個仙女互相看了看。痘疹娘娘先開了口，“照實寫吧。我們的資料你也拿去，都放在一起，最後署我們三個的名字。”

“確，確定？”

送子娘娘點頭，“就這麼辦。”

講實情的部分很快寫好了，到了總結這裏，三個仙女各改一遍，最終定了稿。

“衆所周知，神仙依靠凡人的信仰存在。當凡人不願供奉神仙的時候，顯然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凡間沒有得到需要的祝福。

不願生育的人們，有多少是確無此意，又有多少是出於無奈？

當女性的人生被母職懲罰所困，她們該求哪位神仙保佑？

當操勞一生的老人得不到休息，他們能指望哪位神仙的治癒？

當普通家庭無法平衡育兒和工作，一家人又該向誰祈禱？

我們有專門守護勞動者的神明嗎？

各行的守護神是否太注重績效，而極少在意從業者的狀態？

住房有必要貴成那樣嗎？我們嘗試詢問土地公，但一直沒有聯繫上他。這裏面有沒有隱情？

還有產科理念、兒科醫護待遇、教育公平······

生育像一個節點，連接着凡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解決背後的問題，卻一味強調多多送子，無異於刻舟求劍。

而在混亂匆忙中降生的孩子們，又要面對怎樣的成長環境？誰又能爲他們的未來負責？”

交完報告，送子娘娘站在凌霄殿前，看着滿天的祥雲和輝煌的建築，頭一次覺得不過如此。

她想，也許她應該再打個報告，把工作室也搬到人間去，那裏有她的好姐妹，也有更加真實、更需要被她看見的人們。

場外採訪

太白金星：那些凡人後來怎麼樣了？

送子娘娘：能幫的我們都幫了。去病竈的去病竈，疏導的疏導，開運的開運。但是一個一個幫是不夠的，所以報告一定要那樣寫。

太白金星：住在爛尾樓裏的一家呢？

送子娘娘：哎，老白你知道的，有些事神仙也沒辦法。他妻女的滯留事宜地府公務員會處理，至於那位爸爸……我希望他能好好的，就當是替家人活下去吧。

（一分鐘沉默。）

送子娘娘：對了老白，我還想問你呢，我們的報告怎麼樣了啊？上頭看沒看啊？

太白金星：應該是看了，就是一直沒批覆。你很擔心嗎？

送子娘娘：擔心什麼呢？如果是擔心人間，那確實。如果是擔心自己，我覺得沒必要。我希望大家真的不要老是端着，沒事多下凡看看吧。

採訪還沒結束，一位助手匆匆跑了進來。

“白老師！白老師！有消息了！土地公找到了！”

太白金星和送子娘娘同時站了起來。

“在哪找到的？他怎麼樣？能接受採訪嗎？”

“暫時不行，他前陣子好像是被綁架了，現在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恢復……”

－END－

作者｜喵頭鷹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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