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易《燕雲十六聲》:我們做這個東西的意義是什麼?

文 / 灰信鴿

用打動自己的東西去打動別人。

與網易《燕雲十六聲》聊創作的辦法,多半是一種徒勞。

過去10個月,燕雲一直在打仗。一個做開放世界的團隊,規模比別人少接近一半,他們要補上過去想做但沒做完的內容,他們還要在每一個大版本實驗些新東西。然後呢,不到一年,燕雲每半年拿出一張新地圖,上一個版本的河西還沒更完,下一張大地圖不見山又來了。這個速度比行業快了接近1.5倍。

10個月過去,燕雲緩過勁,三個團隊輪番創作,但仍有高壓。在這次採訪的一個月前,團隊剛推翻某個重要關卡的設計,體驗不對,必須重來。我記得,燕雲公測後,我問最近在忙什麼,他們改公測版本過場動畫的檔期排到了3-4月之後,理由是覺得可以更好。

一個焦頭爛額尚在戰場的創作人難停下來聊創作。

老實說,這個創作團隊是絕佳的聊天對象,他們癡迷創作,想做點能觸動人的東西。如果想不明白就去看書,看電影,像海綿一樣地到處吸收,想明白爲止。《南京照相館》剛上時,一個人看了喜歡,拉着大夥一起去看,上一次聊則是另一個人看了舞劇,喜歡得緊,安利給所有人,那部舞劇成了整個河西大版本的靈感來源之一。

出身大廠網易做網遊的燕雲,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做內容,像一羣擠在攝影棚裏盯着監視器拍電影的人。不同的是,電影總該有拍完的那天,燕雲拍故事的那臺攝影機的嗡嗡聲要一直在他們耳邊響着,不能斷電,哪怕靈感枯竭也要挖一口井給自己滿上,然後一直拍下去。

「做內容,要好的,也要新的」,是我對燕雲這個團隊的印象。燕雲要做的是能觸動他人的內容,覺得創作是一個用內容去共情與自己相似者的辦法——無論提出新方案,還是驗收內容時,製作人會問:「我們做這個東西的意義是什麼?」

務實一些說,大家確實買單燕雲做的內容。燕雲這兩個月在AppStore暢銷榜上頻繁露臉,衝到Top 5-6的位置兩次。這僅是蘋果側的付費數據,按之前的採訪,燕雲還有一大半的付費數據是在PC端。說更直白一些,燕雲上線許久,大家依舊喜歡他們做的內容。

過去有一個理解創作的問題是,如果一直追求新的表達,燕雲會留下自己的創作思路嗎?那時開發忙到腳打後腦勺,能開發完都是奇蹟,更何況還要求新,給我的答案是無暇考慮,那是一個行色匆匆的創作者的匆忙一答。

不過如今,在下一個大版本不見山來臨之際,團隊相比過去也relax了一些,我終於有機會重新和他們聊起自己的創作路徑,聊一張大地圖的誕生過程,以及如何用一個大版本去觸動玩家。


01

「我們做這個東西的意義是什麼?」

不知道你看過沒,燕雲新版本不見山的PV。那是一個講中國古代科學家的故事,所以他們做了有想象力的開頭——2016年中國發射墨子號試驗衛星,鏡頭在火箭發射和過去發明的火藥、木鳶之間切換,最後火箭升空,消失夜空,尾火成了過去的一個水滴。

滴水穿石。

在燕雲會議室裏,有兩個問題常被拋出:「你有沒有統一的主題」「你的表達有沒有避免重複」。這個習慣是從做第一個版本的清河就有了。一位團隊成員曾說,最早做地圖也是堆料,總感覺差點什麼,直到找到了一個統一的設計主題,然後圍繞主題去發散,大家才覺得地圖活了過來。

燕雲每一個版本都想找一些新東西。這個習慣則出現在第三張地圖河西。他們希望體驗一直有變化,有新鮮感,有不停的新東西進來,即便是武俠的傳統也不能重複:過去一直是,主角是大英雄,結尾打敗敵人,重複太多也沒意思,於是在河西,玩家成了小人物,像登上歷史舞臺劇地參與故事。

到了不見山,燕雲一個版本的新又該從何處來呢?

有一些新,是好想出來的。他們還記得,最好想的是地理地貌的差異,是視覺的感受。相比上一個版本河西的中式寫意,不見山走向極致的寫實。做之前,他們還跑到地圖對標的河北白石山考察,回來重做了地表、山石、植被的美術資源,加強了這個地區的光影對比,看起來更厚重。

不見山是燕雲第一張做縱深的地圖。過去燕雲的地圖都是做平面,即便有些地方有高低差,也只是離散的平面。到了不見山,燕雲試着去做地圖的Y軸,他們把整個城池都藏在了大山之中,周圍是懸崖峭壁,靠着鉤索木棧連接各個區域。這也讓玩家的地圖探索有了新體驗。

另一個好想的新,是歷史,在歷史長河裏總能找到一些有意思、可以創作的切片。他們翻出了之前內容常提到的墨山道門派,對了,墨子,於是不見山有了繁複的機關結構,加上墨家歷史能到春秋戰國,這些藏身於大山的機關結構便風格鮮明起來,成了由木頭和青銅組成未曾見過的奇觀。

好想的總是視覺和直覺的。那不好想的便是主題,有關想表達什麼的這件事。

燕雲做過一個沒讓自己滿意的內容。他們最早拿門派寫了一個故事,那是個有關鑽研機關遁甲的人,妄想用科技獲得超越極限的力量。但提出沒多久,他們很快否了——這個故事講的只是一個個體理想的故事,是遠離他人的自上而下的俯視,無論和遊戲還是玩家的聯繫都偏離太多,也少了一個表達主題。

燕雲想要故事沉浸,要找普適性的表達。在河西,他們找的便是一個能量非常強的主題。過去的河西故事零碎,但它宏觀的主題一直是在入畫出畫中討論「回家」的主題。

在河西,麻布袋是一個小人物,他要堅守承諾,把種子帶回家;鎮守的將軍郭昕,他爲了回家,要守住那個和長安聯通的關口;廉道子呢,他從小離家成了異鄉異客,深陷身份認同的困苦,想着我是誰?家在哪?

不是說有了一個主題,每一個人都念叨着它,主題只是一個環境,讓人們以各自的方式生活其中,才能儘可能地成爲大家能共情的東西,會將諸如想家、身份認同之類的情感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在尋覓了一段時間後,不見山定下主題,叫「聯結」。

靈感是一瞬間的事,靈光一閃便來了,不可追溯,但它隱隱和科學有關。確定主題的確沒什麼神性,大多是大家一起想關鍵詞,看它合不合區域,然後好不好延展出足夠多的東西,如果不行,就下一個。「創作就是,改。」製作人告訴我,「不對就改。」

獲得了統一一切設計的主題,於是,燕雲讓不見山的設計獲得了那個看不見的新。

關卡拿到聯結,做了一個叫流水軌道的東西。你一進不見山,會發現這個軌道把地圖所有核心區域全部連接了起來,用水力運轉整個城市的生活,也用水去灌溉農田。在玩家剛來的時候,流水軌道壞了,修復軌道也是直觀感受不見山被聯結的過程。

策劃拿到聯結,琢磨起了玩法的變化。不見山縱深很高,探索難,墨家又是匠人,所以策劃做了一個「奇術+建造」的聯結。他們改了玩家之前隔空取物的奇術,用它拿取更多東西,然後,玩家還能用建造功能,把一些斷掉的區域一點點打通。

未來,社交也會有聯結。他們只說了一個模糊的概念,現在還不會上,大概是——沒有獎勵,沒有強迫,單純是某個玩家覺得這裏路難走,山很高,所以搭了一個梯子想辦法讓大家過去。等這個功能上了,你可以在一些地方看到別人建好的東西,那瞬間,你能強烈地感受到他人存在,並且這個存在能夠幫助到你。

聯結的主題關係設計,自然也左右着表達。

如果說河西是文科生的浪漫,它熱衷唐詩,鍾愛寫意。那不見山就是理科生的執着,它有不絕的求知慾,爲了求真願獻出一切。視頻裏的滴水穿石,說的也是這個。這種聯結的力量,能同時延展出橫向與縱向的故事。

聯結的橫向,是遊戲當下的故事。

亂世紛爭,墨家鉅子們爭論了數代,避世還是開山,他們不想讓自己爲當下亂世所用,但一些人想追求的是一個更長遠穩定的社會,讓百姓生活安定。這些人是匠人智者,知道手裏的東西是什麼分量,但要探討這份力量會如何影響世人。

非侵略之攻,兼天下之愛。前年看諾蘭拍《奧本海默》,超級炸彈被投入戰爭,死傷無數,奧本海默和愛因斯坦說:我們已經將人類拖向毀滅的深淵。但如果沒有他們做超級炸彈,戰爭能結束嗎?沒人知道沒發生的未來。有次愛因斯坦和被政治審查的奧本海默再聊,後者說:該死我偏偏熱愛這個國家。

所以,玩家一點點參與不見山從封閉到打開的過程,形式上是門派開放,理念上是討論技術如何爲世所用。

聯結的縱向,則是一條可以無限延展的時間。

這種聯結有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延續。在故事裏,墨山道的人們是科學家,也是將知識延續下去的老師。有一個關卡專門講老師的故事,玩家和不見山的一些小朋友去教導他們的鉅子當年住的地方尋找種子。種子是一個雙關。不見山很多人爲下一代做了許多事,引導他們對真理有渴求,對世界未來變更好有所憧憬。

更漫長且一以貫之的聯結,是求真。也是,真理只會在更漫長宏大時間裏讓文明無限逼近,一個人所能求的真理又何其微,於是那滄海一粟只能選擇聯結他人來延續。

製作人和我提過一個自己很喜歡的故事。之前有一個被證明是錯誤的室溫超導的研究,如果翻找他們的過往會發現這個團隊的研究從他們的導師就開始了,十幾年,跨越兩代人解一道題,他們失敗了,但或許也會因爲他們用自己的一輩子走了一條錯路,別人也避免了一個錯誤的研究方向。

這世上每一個求真的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有些終其一生做一些看起來好像平凡甚至無用的事情,你說他們改變世界了嗎?可能有,微小得不行,甚至可能天才原本只需要一下午就能知道那是錯的方向,但哪怕只是一瞬,任何求真的價值都一定是存在的。

燕雲在不見山討論了這種有用與沒用。要和玩家交手的張萬師,有天下均水、利民千萬家的治水理想,他有對世人負責的抱負。

可一人難成事,他需要力量和權力,要爲了獲得這些去造很多沒用且極盡奢靡的東西——PV裏那個碩大的花瓣就是——最後,他還是被當權者耍了,被拋棄了,沒能換到他想要的權力。

但是,張所求的這一路當真無用?他嘗試過,失敗了,這種失敗或許對後來者是另一種啓示。在PV裏,張對玩家扮演的遊俠說的臺詞是:吾志此生已歿,汝等之志何如。他自己的心死了,但對他人仍有期盼。

只要你是在求真的路上,那麼一切都有價值。

求真是一種純粹的想法。《墨子·魯問》說過一個故事,公輸班削竹木爲鵲,飛上天三日不下,班正覺得巧得不行呢,墨子過了潑了一盆冷水,說自己造的三寸車轄能拉五十五石的重量,「故所謂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爲民所用才叫牛,你這算個啥。

公輸班和墨子在千年前聊了什麼有用,什麼沒用,或許吧,公輸班那時可能確實沒想什麼,他就這麼望着天空,想做飛鳥,又怎麼會想到跨越千年後飛鳥會成爲聯結遙遠之處的飛機呢?墨子在辯完飛鳥無用的千年後,燕雲在墨山道的一座山上做了一隻巨大的木鳶:墨家後人也有了對天空的求真欲。

真理沒法讓人視而不見,山在那裏,自然要去,天在那裏,自然也要去。

製作人喜歡的書裏有一本劉慈欣的《朝聞道》。那個故事不長,大致說,外星人要阻止地球文明的發展,然後給了人類一個知曉宇宙一切的機會,代價是誰聽了誰死。

但求真是文明的本能,所有科學家和探求真理的人都紛紛走上真理祭壇,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10分鐘的真理,只求得一個答案。劉慈欣說,如果有一個讓宇宙全貌一覽無餘展現在面前的機會,生命的代價不算什麼。

這本書的名字出自《論語》,完整的句子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道,便是萬物法則。

其實,直到燕雲所在的時代,木鳶依舊無用。但穿透到玩家們所在的現代,古人對大鳥求真的困惑,便在火箭升空的一瞬煙消雲散。

求真,不在一人,它得像燭火一樣不斷延續,可能要經過千百年後才得。這份傳承會在一個時間切片裏,成爲一個道破天機的天才,一些碌碌無名求真的人,一羣將知識一代代傳遞下去的老師。

這也是觸動燕雲團隊,並且他們想表達的有關聯結的力量。那個PV視頻快結束時,燕雲借鉅子和玩家扮演的遊俠說了一句話,是:「熙熙萬賢燭火,千載仍照我身。」


02

只希望將這份觸動也給到他人

說來,燕雲最近有個被人質疑的話是——燕雲已經沉迷於自己的藝術。他們被指責路徑依賴,刻意在歷史中找宏大的意向去教育人,或者刻意去找那些煽情的歷史小人物去打動人。

我把這個問題遞給他們,得到了回答:每一個人看歷史,感受不同,受到的觸動也不同。

多年前,團隊有人去看雲岡石窟,那裏有很多皇家推動的神佛造像,但其中有一座當時雲岡石窟所知最晚的北魏造像,四壁的雕刻早已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到“爲亡夫侍中造像記題銘”。沒有侍中的名字,夫人也沒名字。

這座未完工的石窟,按工造時間,那時距離北魏滅亡不到十年。

那些東西全部都風化了,到現在應該有千百年的時間,你就是會忍不住地去想當時發生了什麼?爲什麼造像沒做完?當時發生了什麼?

Ta站在那非常受觸動,千百年過去,一切近乎風化殆盡。你就是會忍不住地去想,在國家覆滅時周圍發生了什麼,才讓這些造像沒做完?這些人之前是在北魏未年如何過活?

以及當時的親歷者們,看着雕了一半停掉的佛窟,又是怎樣的心情?

大家去那個石窟的觀看多是有不同的觸動,歷史是貫穿王朝興衰的千百年長卷,而這些未完的造像則給到了如今的我們一個機會,去窺見在長卷中某時某地活着的那些存在。

燕雲要做的,便是慢慢撫平自己觸動的那個時刻的褶皺,展開它,將它呈現給更多的人。

當然,每一個決策都會有擔心是否會被人不理解,是否太小衆的擔憂,但實際上每一次,燕雲都能得到同樣被觸動的玩家們的正反饋,讓他們知道有相似的人得到共情。

所以最後,燕雲每每遇到身處於兩難,要做大衆取捨和自我堅持時,唯一的標準是先想明白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然後將想法放大到極致,再將感情傳遞出去。

「要想討好所有人的話,我們就得扮演一個我們不熟悉的人。」製作人說,「可你永遠沒法扮演另一個人,扮演別人的時候只會成一個拙劣的模仿者,只會扭曲變形,觀衆會一眼看出不同的。」

如果說燕雲沉浸在自己的藝術裏,或許只是因爲,他們選擇成爲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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