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IDE》: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1951年,威爾士詩人迪倫·托馬爲病危的父親寫下了一篇著名的詩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以此讚頌在生命垂暮之時面對死亡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也成了整首詩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句。

優秀的詩篇能夠穿越時代引起人們的共鳴,2014年由諾蘭指導的電影《星際穿越》中也不乏這首詩的身影。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在影片中被多次提及,“良夜”除了死亡與沉寂之外,還隱喻着終將到來、不可違抗的命運以及眼前的危險。《星際穿越》中,人們低頭看着腳下這片不再適合生存的土地,抬頭看向漸漸落下的夕陽和深邃無邊的穹宇。“夜幕即將降臨”已經不是牀前讀物裏一句輕飄飄的敘述,而是壓在每個人心頭沉甸甸的巨石。若夜晚註定到來,至少,影片中的人們選擇如何走向它的權利還緊緊攥在手中。

不過,不是所有“夜色”都來得如此鮮明、如此顯而易見。許多異變與災難,往往誕生於無形,卻足以致命。溫水中的青蛙,也並不知曉自己因何而斃命。

卡夫卡的《變形記》以一種荒誕奇特的隱喻將資本主義泡沫中悄然泛出的腐臭氣息具象化——格里高爾在一夜之間成了一隻甲蟲,但真正被資本異化喪失人情的,格里高爾的家人,卻保留了人類的皮囊。被冷漠注視着的格里高爾外表的劇變,成了壓垮脆弱親情的最後一根稻草,金錢與財富,這份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爲衡量人際關係的真正標準,此刻才被赤裸裸地拿到桌面上,成爲人情談判的籌碼。

然而,若非卡夫卡看似詭譎荒誕的筆觸,鮮少有人會去關注,哪怕這種異化已經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

無意識的大多數,如同待宰的羔羊,溫和地走進了那個良夜……

2016年發售的遊戲《INSIDE》,其悲劇內核,也極其相似,它以“內部”爲名,將人們引入一場精心構築的逃亡假象中。作爲當年的最佳獨立遊戲,《INSIDE》的意義,顯然不止表面的故事那麼簡單,其背後的哲學隱喻,也值得人們深思。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

遊戲中的小男孩身着一件紅色上衣(這壓抑的遊戲中少有的亮色)在無盡的灰暗中穿行,如同穿透烏雲照進大地的一束光,微弱渺茫卻仍傳遞着一絲溫暖。只不過從幽暗的自然叢林到冰冷的鋼筋水泥,男孩腳下每一步揚起的塵土都浸透着壓抑的氣息,讓這僅存的一點光亮都有一種轉瞬即逝的感覺:

“光在它將熄的火焰中裹住你。”

——作爲光,太孤獨;作爲生命,太脆弱。

技術在日新月異改造世界的同時,也重構了人類的思維方式,底層勞動力似乎只有在成爲上層的實驗品和工具人時才能展現最大的價值,《INSIDE》在無言中將這一點刻畫得淋漓盡致,遊戲中的壓抑氣氛也主要來源於此。

所以當我們在小男孩的視角下看到貨車運載着一羣又一羣失去意識的人從樹林駛向城市、養殖場白色蟲子從成堆腐爛的牲畜屍體中爬出的景象時,才更感心悸。

不要回頭,逃亡吧,逃避那些“大人”的追捕,逃避獵狗的圍剿,逃避探照燈的掃射,要逃離的事物太多太多,只怕稍有不慎,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成了龐大機器中的一個冰冷的零件。

事與願違,似乎是被有意地安排過,本該是逃離的過程,卻在不斷深入這個黑暗的實驗,小男孩“誤打誤撞”地來到了實驗與技術的中心、腐敗與銅臭的源頭——城市。

走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就如同揭開其中的每一點罪惡。當人們形同傀儡般機械地走進黑暗的房間,只待鮮紅的標記赫然出現在冰冷的肢體上——宣告作爲流水線產品的合格,整個世界彷彿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暗工廠。看着人性與情感淪爲被碾碎的齏粉,在機器轟鳴聲中被送往垃圾場,才猛然驚覺——技術理性異化帶來的滲入骨髓的窒息感早已化作了無形的泥沼,拖拽着每一個步入其中的人,妄想擺脫,只會在掙扎中越陷越深。

誠然,《INSIDE》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或許只是誇張化地構思和臆想,但無獨有偶,早在1853年,愛倫·坡就在其短篇小說《鐘樓裏的魔鬼》中講了一個詭異的故事:一個外來者闖入了一個恪守鐘樓時間劃分生活起居的自治城,致使那一天城中鐘樓的大鐘敲了十三下,居民們因此像輸錯代碼的程序一樣陷入了瘋狂……

這種瘋狂,歸根結底是極致理性中的迷失,對於技術的過度依賴。我們嗤笑他們的荒誕、驚歎故事的離奇,但恰恰,我們最不應該只把這當作飯後消遣的談資。

20世紀上半葉,工業規模的擴大與科學技術的發展如火如荼,一部分人開始對技術與理性抱有警惕之心,當時以馬爾庫塞、阿多諾、霍克海默等人爲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發起了對現代工業社會理性的批判。學派的主要著作《啓蒙辯證法》中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

現代工業社會的理性進步過程已經墮入實證主義思維模式的深淵,所謂理性變成了奴役人的工具。

而《INSIDE》的故事,將這種技術理性異化帶來的奴役貫徹到底,並在接下來的遊戲過程中,讓我們見識到:肉體層面的欲擒故縱,只不過是因爲靈魂早就被上了無形的枷鎖。

楚門的世界

在“城市”中,小男孩穿過2號、3號實驗室,最終來到4號實驗室,這裏的人非常多,但大家已經無心在意一個小男孩的闖入,所有人看起來都很振奮,蜂擁到一個大型實驗設備的玻璃前議論紛紛。

小男孩鑽進了這個實驗設備中,看到了培養液中由十餘人的肉體聚合構成的白色肉球,他遊向肉球,毫無徵兆地,被吸收了——小男孩成了由十餘個肉體構成的龐大肉球的一部分,並主導着肉球的行動。

它將實驗倉的玻璃撞得粉碎,原本在實驗設備玻璃外圍觀的人羣四處逃竄。肉球力大無窮,在一路的破壞下,屏幕外的玩家也長舒一口氣——之前逃亡時壓抑的心情,終於在這一刻迎來爆發:縱使我變成了醜陋不堪的怪物,也要拉着你們一起陪葬。

“被嚇傻”的人羣有意無意地指引着肉球前進的方向,在墜入一片黑暗後,頭頂上突然打下一束如同舞臺效果般的燈光,還能聽見高處人們的歡呼喝彩聲在牆壁間迴盪。我的意識彷彿來到了古老年代的熾熱午後,目睹鬥獸場看臺上的貴族們癲狂地嗜着場地中奴隸搏殺後的鮮血,彷彿僅僅用目光還無法飽覽血腥的場面。

最終,肉球順着山坡滾到了野外一束暖陽照耀的草地,並安詳地死去,整個故事也劃上了句號。

真正令人難受的是,早在之前肉球在實驗室中墜落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留意到實驗場地的微縮模型。肉球最終會滾到那個地方,也在實驗預演的範圍之內。就連最後那看似溫暖的陽光,都滲着算計的冰冷。

以爲哪怕死去也好,至少獲得了真正的自由,擺脫了技術帶來的奴役。

沒曾想,那個追尋自由的本能,一步步將自己推進了深淵。

小男孩一直在逃亡,但自始至終都沒逃離實驗的掌控。屏幕後的流程與計劃書,撕下一頁又一頁。而這個實驗,也在所謂個體的自由意志下,從開始走到了結束。

費盡周折地逃命,也逃不出他人的算計。直到死亡那一刻都未必知曉,這個世界,是“楚門的世界”。

西西弗斯的巨石

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無數專家學者對這個命題爭論不休。

斯坦福大學神經科學家羅伯特·M·薩波爾斯基在《決定論:沒有自由意志的生命科學》一書中做了相關探討,這本書由“Turtles all the way      down”引入,並以其無限遞歸類比因果鏈的無限追溯,提出了一個有趣的看法:

人的行爲都是可以通過因果鏈向前不斷追溯的,但人們誤將無法立即追蹤的因果確立爲自由意志存在的論據。

那麼在《INSIDE》這個遊戲中,又傳達了關於自由意志怎樣的看法?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INSIDE》開放式的隱喻中,對於小男孩本身代表含義的解讀也衆說紛紜,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遊戲中“控制”、“決定”這些概念是相當具象的。

我們時常要讓小男孩戴上場景中的“帽子”來指揮那些無意識的傀儡做出各種各樣的行動,來達到場景解謎的目的,這種解謎,在充分展現了遊戲這一載體良好交互性的同時,也隱祕地指向了腦中困惑的答案所在。

遊戲的隱藏結局就與“控制”有關,甚至是一種打破第四面牆的“控制”。當收集完彩蛋,小男孩來到玉米地下,走向深處,就能看見與控制傀儡有關的發光裝置,拔下一旁控制裝置的電源,整個遊戲也隨之結束。黑暗中的小男孩癱坐在地上,失去了意識,玩家也失去了對小男孩的控制權。

在其他遊戲中平平無奇的按鍵映射,在《INSIDE》中卻成爲解讀作品的又一個突破口。整個遊戲中關於控制的解謎,實質上是更深一層的嵌套控制——小男孩的自由意志僅僅是玩家控制下的假象罷了。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從這個角度上看,《INSIDE》的悲劇是層層加碼的

①當我們看到肉球在草地中死去,我們爲自由的代價——化成可怖模樣後再悽慘地死亡感到悲哀。

②當我們知曉那束看似溫暖的陽光,不過是實驗室內的燈光,我們爲實驗預演欺騙性的虛假自由而感到悲哀。

③當我們知曉小男孩自始至終都是屏幕外玩家的傀儡,我們在驚詫中爲逃亡本身的荒誕可笑而感到悲哀。

但換一個角度,在無知中逃亡,玩家的意志其實與小男孩的意願並無差別。追尋逃亡本身的意義時,我們不妨將目光放在對抗荒誕世界的行爲本身。

這不由得讓人想到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的故事,他因觸怒宙斯,而被懲罰在冥界中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然而山頂的巨石又註定會滾下,因此這是一件註定沒有盡頭的重複勞作。

但是,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卻這樣寫道:

“應當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加繆筆下,西西弗斯的幸福,來源於在認清現實的荒誕後,仍能堅持自我意志,不斷反抗荒誕的世界。縱使荒誕本身無法改變,但在反抗之時,命運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中。

從《荷馬史詩》到加繆的《西西弗神話》,我們可以看到,在存在主義哲學的重構中,西西弗斯不斷將巨石推向山頂的行爲,從徒勞無功轉變爲了意志超越。

我們再看“玩家-小男孩”這個共軛體,在清醒地意識到技術集權的荒誕世界後,寧願結束控制也不願意成爲實驗祭品的行爲,本身就是一種西西弗斯式的反抗。

——世界何其荒謬,但我們仍能爲自己的行爲賦予意義。

《INSIDE》中藏着一首詩,我想以它來作結再適合不過。

希望在這個”剝削不再是枷鎖,而是將人降格爲系統最優解參數”的21世紀,我們仍能在西西弗斯式的反抗中,拾起“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的底氣。

“pity this busy monster, manunkind,

not. Progress is a comfortable disease:

your victim (death and life safely beyond)

plays with the bigness of his littleness

--- electrons deify one razorblade

into a mountainrange; lenses extend

unwish through curving wherewhen till unwish

returns on its unself.

A world of made

is not a world of born --- pity poor flesh

and trees, poor stars and stones, but never this

fine specimen of hypermagical

ultraomnipotence. We doctors know

a hopeless case if --- listen: there's a hell

of a good universe next door; let's go”

——E.E.Cummings

譯:

“不要同情人類這頭庸碌的怪獸,

進步是令人舒適的疾病,我們既是發展的受害人,也是罪魁禍首;

我們將生死安全地拋到腦後,以爲自己做的事情很偉大,但實際上非常渺小。

電子顯微鏡下的剃鬚刀片如山脈般巨大;

望遠鏡把我們可感知的世界拓展到扭曲的時空,

但人類發現整個宇宙只有我們自己,和過去不同的自己,

一個人類創造的世界不是也不可能成爲一個初生的世界

——我們可以憐憫那些可悲的肉體以及樹木、寒星、碎石,

但絕對不要憐憫這個萬能、令人興奮到極致的標本。

我們醫生知道這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病例,除非——

聽:隔壁就是一個地獄,但卻是個美妙的宇宙;我們走吧!”

——E.E.卡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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