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穗:九載闖軍記》總集篇

本文基於《餓殍:明末千里行》「共生」結局中,良選擇加入闖軍而衍生的分支攥寫。

初章 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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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啊,良爺千萬不能死了,良爺只能我來殺,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

良的步子頓了一下。

夕陽本應溫和無聲,可此時照在良的背上的虹光卻如烈火般灼人。

影子被烈日拉的狹長,黑色埋沒在野草的夾縫之間。

良踩在自己的陰影上,壓低帽檐,緩了呼吸。

-

不過從河畔走向小路的短短几尺,但這每一步,卻都好像壓碎了什麼東西一樣。

那東西不好形容,像是剛剛萌發,又像是從未消逝。似乎是藏在心底,此時又被拉扯着,沒喊出聲,卻是糾結。

-

就好像,自己和這個世界本就渺茫的聯繫,隨着這幾腳步子邁出,又淡了幾分。

-

不知怎的,良慌了神。

-

他本不應慌神的。他答應了那個女孩,要殺死他們共同的仇人。所以,他要加入闖軍,討伐腐朽的朝廷,再一路殺回來,剝了豚妖,完成諾言。

最後,再將這借來的命,還回去。

-

前路艱險,他本不該想這麼多。

可他彷彿聽到了幾聲啜泣。

良本以爲這是幻聽,畢竟那小崽子,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因爲離別而落淚的人。

但,良的步子不知怎的,頓了一下。

-

他突然想到,名爲滿穗的少女,在這短短二十多天的旅途中,僞裝成了一隻無害的貓,無數次騙了自己。

那會不會,那副堅強的樣子,也是她裝出來的呢?

鬼使神差般,

就只有一瞬,

良側了頭。

-

晚陽更暗了幾分,樹影淡去,風帶着湖的漣漪,刮搡着岸邊的枯草。

那女孩就站在那裏。

青絲垂落,緩緩搖盪。

眸裏閃爍,眉間啜啜。

瘦弱,單薄。

如無助的麥穗。

他的心緊了。

這下一個步子,他是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了。

...

良看着女孩慌亂了擦了眼淚,收了眉眼,又擺出一副冷冷的神色,然後一幅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的樣子,張了張嘴,也是沒說出什麼來。

頃刻裏,他們就在這洛陽城的湖邊,沐浴着夕陽,久久對望着。

-

“跟我走吧。”

終於,在一沐晚風揚起女孩滿頭青絲的時候,良開了口。

女孩的眼睛閃了一下,但卻是沒有立刻回應。

“跟我走,我們一起加入闖軍。”

-

“呵。”

穗輕笑一聲。

“良爺這是放心不下我?”

女孩歪着腦袋,語氣狡捷,倒是很快恢復了往日的神色。

“良爺不需要擔心我。”

“我能一個人從家裏出來,找到良爺復仇。自然也能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後,良爺履行殺了豚妖的諾言之時,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來,再找到良爺一回。”

“良爺,可別忘了,你這次要去的,是誅九族的行當。”

穗抿着嘴,笑意漾漾。

-

“我知道。”

良當然知道,自古起事之人,十不活一。

他不怕死,他怕死的不對。

男人踱踱向女孩走了過來。

“我怕我悔了。”

-

“嗯?”

穗不滿的嘟起了嘴,皺起眉頭,似是有些憤懣。

“良爺,可別忘了,你方纔可是起了誓的。良爺的命,只能是我的。良爺的命,只能我來殺。”

-

“我知道。”

良壓低了帽檐,直視着眼前這個矮了自己快兩個腦袋的少女,喃喃道。

“但我怕。”

-

“呵...良爺會怕什麼?”

-

“我怕...我怕在戰亂裏又殺了太多人,殺的人頭滾滾,殺的忘了我對你的諾言。”

“怕我見多世事之後,變得貪生怕死,變得陰險狡詐。”

“怕我成了事,享了榮華富貴後,忘了本心。”

良抬起頭,臉龐從陰影中浮現。

“所以,我要你盯着我。”

-

“...”

-

“盯着我,在我迷了,亂了,忘了的時候,把我殺了。”

-

穗抬起頭,

黑曜石般的眸子裏,映着良。

她突然發現,原來,良爺的臉上,還有一道細不可見的疤痕。

那疤痕從耳側延申到下巴,淡淡的,和良爺本就有些黝黑的臉龐看不出什麼區別,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又是因爲什麼而留下的。

-

女孩的神情變化着,像是流露着歡欣,憂愁,迷茫,痛苦——亦或者,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穗,是滿穗而已。

我將來在良爺身上留下的痕,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

“好。”

穗說。

“既然良爺想讓我盯着,那我就盯着。”

女孩的氣息滯了一下,隨機表情便變得惡狠狠的,兇光乍現,像盯上了獵物的貓一樣。 “我會死死盯着良爺,若是有一天,良爺真如你所說的那般變了,我必會...”

她深吸口氣,咬牙切齒。

"一刀,殺了良爺!”

-

聽了這句話,良的心裏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於是鬆了口氣。

他還不明白自己爲什麼鬆了口氣。

-

鳥鳴聲漸漸散去,白雲褪下紅衣。

湖水安靜了下來,野草沉沉傾倒。

良與穗看着對方。

-

“不僅如此!”

穗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用力向下拽。

良有些意外,身體倒是沒有反抗,任由女孩在自己的視野裏放大,任由那雙含了萬千情緒的,如秋水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

-

“我還要盯着良爺,盯着良爺入軍,盯着良爺殺敵,盯着良爺打仗,盯着良爺被砍盯着良爺中箭盯着良爺殘掉盯着良爺...”

穗的聲音越來越小,氣息愈發急促,眼睛裏像是閃了什麼東西,卻又很快隱去。

“盯着良爺..."

女孩的聲音,不知怎得又帶了點哭腔。

良就這麼看着穗。

“在良爺快被殺的時候,要死的時候...殺了良爺,結了良爺的命...!”

“因爲...因爲!”

幼貓顫抖着,又紅了眼眶。

“良爺的命,只能是我的!!!”

良愣住了,好像有什麼像是被匕首一樣狠狠扎穿,流露出了他那忘卻已久的本心。

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也變得愚鈍了,也亦變得狡詐了,竟是藏了句話沒說。

我爲什麼要藏着?

良想。

良望着穗,穗盯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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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穗。”

良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背輕輕捻去了女孩晶瑩的淚。

淚是涼的,這涼意又盛了情意,灑在男人心底。

“其實那些事,我都不怕。”

-

穗怔怔地看着良,貓的尾巴顫了一下。

血在身軀迴轉,心臟噗通跳動。

-

“我怕我死了,你不能復仇。”

“我怕我成了,卻尋不到你。”

“而我最怕,你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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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良與穗

崇禎十一年,春。

劍州。

-

五年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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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啃了一口乾餅。

他皺了皺眉,走向一旁,拖出一盆有些濁的水,將餅伸進去,用手揉了揉發硬的餅皮,拿出來,又扔進去揉了幾次,再拿出來。

這回餅倒是能啃了,就是帶了點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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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已決,明日出潼關,東走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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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抱着劍,坐在土房子一角較陰的地兒,陰影蓋着臉,看不清神色。斗笠已經舊了,破了個洞,又被針線細心的縫好,放在一旁。

他已作爲貼身侍衛,隨李自成征戰四年了。

闖王並不把他當下級對待,兩人在戰場上殺伐許久,雖不說關係多好,但已是有了過命的交情。

若不是實在看良沒有率軍打仗的天賦和本事,而良本人也沒有這個意願,闖王早就給他封個大將軍當了。

雖然在反軍裏當大將軍,是高危職業中的高危職業,但仍有大把人前赴後繼,感受轉瞬即逝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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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闖軍的情況很糟糕。

明朝那些狗官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了,在被打了幾輪措手不及之後,不知怎得開始聯合起來,對反軍進行圍剿。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明再不堪,也有着歷經訓練的正規軍隊。若雙方戰意相同,鬆散的農民軍不是可以與之比較的。

何況,喫了幾場敗仗後,闖軍內部也開始蠢蠢欲動了。一旦沒有好處可撈,或者感覺大勢已去,有些人的心思就開始活躍。

闖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未佔什麼血統大義,自然無法用粗暴的方式聚攏人心。

李自成的眼睛深邃地看着東方,那是一面灰撲撲的牆壁。

良就坐在東南牆角,於是他又轉頭看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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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

他喚着。

“...”

良沒有接話,而是抬起已略顯滄桑的頭來,看着闖王。

“良,東邊...俺們明天便要出潼關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依舊如獵鷹一般銳利。

李自成呼出一口氣。

“這幫官軍,他孃的和喫了屎的狗一樣,怎麼都甩不掉。窩在這溝溝裏打轉轉也不是個辦法,怕是...不出也得出了。”

“我感覺不好,這麼多年了,俺頭一次感覺這麼不好。”

他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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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出去便是。”

良終於回了話,聲音有些沙啞。

“闖王不必想太多,誰擋我們的路,我們就殺了誰。”

說完這話,抱刀的男人眼神瞟了一眼,望向身後,又說,

“誰若擋着我,不讓我殺到洛陽,誅了那豚妖,我就也殺了誰。”

“呵,福王...”

李自成咧開嘴。

“想起四年前,你帶着那女娃子找到我,開口就說要殺了豚妖,可把俺嚇了一跳。”

“後來又說豚妖就是福王,把俺嚇的跳的更高哩。”

他隨意說道,似是想換個話題。

“那時,你們那兩張臉上,可像是畫着催命符吶!”

“呵,闖王竟還記得。”

“俺咋能忘了!你和那女娃子唱的影子戲,俺能記一輩子!”

良笑了笑。

“若是闖王想看,我現在還能演,只是怕用刀太多,耍紙人的技藝生疏了。”

闖王揮了揮手。

“不必了,你倒是閒!”

而後,他似是又想起什麼,湊到良的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說起來,你加入俺們那天晚上,和俺說的話,纔是真的叫俺喫驚吶!”

“哦?我那晚說了什麼話,能叫闖王這般惦記?良某竟是有些不記得了。”

“當真忘了?”

“當真忘了。還請闖王賜教。”

良拱拱手。

李自成有些無言,但隨即,他又把聲音壓的更低,說:

“那晚,你偷摸找到俺,一臉嚴肅,說若是你有一天被殺了,而恰好殺你的又是你帶來的那女娃子的話,你就讓俺千萬不要爲難她,求我到時候放她離開呀!”

“額?”

這回倒是輪到良有些驚訝。

“還有這事?”

“那能有假?”

良扶了扶額,這四年發生的事情太多,有些記憶竟真是淡忘了。

崇禎五年的那個夕陽,他帶着穗離開洛陽城,奔走數月,找到了闖軍。

事情倒是順利,闖王——當時還是闖將的李自成並沒有因爲穗是個瘦弱的女娃子而爲難,而是看她會些幫廚的手藝,還懂算數,就讓她還是跟着良,平時就做做飯,算算糧。

早些年的一些瑣事,已經被戰場的記憶沖刷,有些想不起來了。

“唉,我要是識字,也需寫點帳子,把這些事兒記下來。”

良嘆了口氣。

這氣還沒嘆完,就有一道聲響傳來。

如同春來的耳語,擾了良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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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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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爺~”

毋然,良的身側,一直守着的舊門突然被拉開,大廳裏陰沉的氣流彷彿被春風擾亂,柳葉般的青絲旋着簪子席捲而下,而後露出一張狡黠的笑容。

“良爺若是想記什麼事,和穗兒說一聲便是,小女子替你記了就好了,何必勞費自己呢~”

少女搖了搖手中的冊子,撐着冊子的手腕在陰沉的屋裏,如白玉一般晃着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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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良咳了咳。

“我和闖王說話呢,沒你這小崽子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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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穗輕輕勾起嘴角,那神情好似月亮下盤坐的黑貓,危險而又迷人,真像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一刀撓了你的喉的模樣。

“原來良爺是在和闖王商議要事呀,那看來是小女子叩擾了~嗚~”

少女轉而一幅淚眼婆娑的樣子,曲了曲身體行禮,雖說是一滴真的淚也沒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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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有些尷尬。

此時的穗,應該不再能被稱爲小崽子了。

四年前,她剛加入闖軍的時候,還瘦的和猴子一樣。如今倒是喫好了,臉色圓潤不少,同之前大相徑庭。

不過大多數時候,穗出現在人前,都會着一身男衣,臉上糊點泥巴,僞裝成文弱書生,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縱是有人懷疑,在闖王和良爺面前,也不會人敢說什麼。

只有在人少的時候,她纔會盤起頭髮,打理臉龐,露出姣好的面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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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哪有什麼要事。”

闖王趕忙擺擺手。

“瑣事罷了,哎,不說了啊,俺去看看其他兄弟。”

聽罷,良立刻起身,要跟出去。

“唉,不用,你坐着,俺就在院子裏轉轉,都是信得過的兄弟。”

李自成立刻壓着良的肩,把他壓回地上,兀自出去了,眨眼沒了影。

小小的土房子裏,只留下良與穗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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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此刻,一縷斜陽恰好從敞開的門口撒進,落在穗的臉龐上。照亮了她柔長的雙睫,邃藍的眼眸,與點綴一旁的美人痣。金黃的陽光碎着笑容,竟像是一幅用成熟的麥穗拼成的畫卷。

美的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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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爺~想什麼呢?怎麼,看着穗兒,說不出話了?”

穗笑嘻嘻地,伸手捏了一下良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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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也沒有反抗,任由穗的雙手在自己臉上好似要下毒般地揉捏着。

“唔...也不是...你如今可是闖王幕後叫人聞風喪膽的謀士,你的話,我怎敢不應。”

他閉上眼睛。

自從這個姑娘在幾年前,僞裝成一個柔弱的女孩,反手一刀割了那個將領的喉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小看她了。

如今的穗在闖軍中的地位,怕是已經要高於他這個貼身侍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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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

穗撫摸着良拉碴的鬍子。

“穗兒不過是在亂世中走了幾年,經歷得多,想得也多,所以能提些不足掛齒的小計策...若是真要帶兵打仗,我是不行的。”

“嘻,好在良爺似是也不擅帶兵,只能乖乖待在我身邊,老老實實作個貼身侍衛啦。”

她蹲下,把玩起良的斗笠,搓着那縫了可愛圖案的裂口,神色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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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良的眼眸竟是有一些黯淡下去,他拂開了穗軟玉般的手,臉色深沉。

半響,他說:

“滿穗,明日要走潼關了,你...不慌嗎。”

穗耷拉下臉,又彈了一下良的鼻子。

“就這事呀,穗兒還以爲良爺要說什麼呢。”

“你不怕?”

“有良爺護着我,我便不怕。”

男人頓時語噎,不知道該說何是好。

少女倒是直起身來,淡淡地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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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前途兇險,可是,又有什麼可慌的?”

她側頭,眸子繞過良,灼向遠方。

“慌了,便能逃嗎?便能勝嗎?便能殺了豚妖嗎?”

穗的身子沒有長高多少,但遠遠看去,也有幾分大人摸樣了。

“可若我死了,那豚妖就不得..."

“噓——”

貓般的少女突然又蹲下身來,用珠玉般的食指蓋住良粗糙的嘴脣。 “良爺,你莫忘了,“

穗的眼神和以前一樣神情灼灼,此時又混入了幾分清冷和殺意。

“你的命,是我的。”

“良爺,只能我來殺。”

她輕聲說。

“穗兒的命,早就沒了。”

“若是在亂軍中真出不去,我就如當年所說,先一刀了結了良爺,再瞭解了自己。若是如此,穗兒也是復了仇,這一生也不算白來過。”

少女拉開衣側,秀出了藏得極深的短刀,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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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忘了,小崽子這幾年跟着闖軍學了不少刀法。

他想起了那個慘死的明軍將領,脖子一涼。

這個距離,現在她是真的能要了自己的命。

良不吭聲了。

照慣例,若非征戰之時,穗會和他共騎一匹馬。

這小崽子雖已殺了不少人,但還從未在戰場上拼殺過。

良暗暗握緊了手中的刀。

明日...走潼關...

無論如何,自己且需護她周全。

畢竟,若是她死了,那誰來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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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過了半響,終於是徹底落了山,天空只餘赤紅的晚霞,透過看不見的舊紙,映着他們的身影。

“良爺,良爺啊...”

穗輕輕用雙手攏着良的脖子,指尖在他的後頸上摩挲,觸感微涼。

少女的香味透着厚厚的衣襟,浸了出來,湧入良的鼻腔。

“我們是要殺了豚妖的,總有一天。”

她說。

“所以,我們都會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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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殺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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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的身子比腦子動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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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頃刻之前,他踹開一個敵人,而後迅速轉身,用刀背格住另一人的砍擊,再扭身,旋開那人的刀。持刀的士兵因此腳步不穩,露出了一瞬間的破綻。良立刻一刀橫砍,破了對方的喉。

還不得喘息片刻,就有一柄長長的武器從身側殺出。良墊步一退,殺器堪堪從腹前插過,他剛想轉身撲進,竟發現自己的長刀動彈不得,那是一把戟,那上頭的倒勾卡住了刀!

良用力後拉,那使着長戟的士兵就也向後用力。沒有絲毫猶豫,良立刻撤手棄刀,對方因此失了平衡,有些向後倒去的趨勢。

這名士兵看來有些戰場經驗,立刻想要穩住身形,扎步後退,重築陣腳。但良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人影鬼魅般流轉,一把短刀就從左側下方殺出!這一下直接從他的下巴捅進脊髓,瞬間要了這人的性命。

然而,半個呼吸的時間都沒有,良回頭,就又看見有一人操着大刀,高高舉起,作勢就要狠狠砍下!

身形還沒穩住!

來不及了!

良狠狠咬牙,正欲瘋狂調動全身的肌肉,準備向側翻滾躲閃時,就聽“嘶”的一聲,那持刀者的脖子上倏然出現了一個血洞!這將死的漢子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一個嬌小的身影,噗通倒了下去,頭顱歪到一旁。

是小崽子!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摸到了良的身邊。在良應接不暇的時候,精準狠辣地殺掉了一個敵人!

這人死了,敵軍的陣型就出現了豁口。

可以衝出去!

但良還來不及鬆口氣,就用餘光瞟到,在他們右後側,敵方軍陣遠處,有一個穿着甲冑的人在馬背上,好似是正在搭弓蓄力。

而那弓箭的目標...

良環顧四周,沒等他認清楚,那支箭就已經有如討命的惡鬼一般,帶着致命的殺氣射出!

是小崽子!!!

他什麼都來不及多想,衝上前去。

“哧!”

良感覺右肩有些灼熱。

他迎着烈日,艱難地低頭,箭的尾羽微微發亮。那支箭扎進了他的身體。

這位置,竟是直直朝着小崽子的腦門去的!

良暗罵一聲,顧不上疼痛,也顧不得拔掉肩上的異物,他必須要把握住穗創造的機會。

只是,他一回頭,就看到穗那張瞬間慘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龐。

穗直勾勾地看着良肩上的那支箭,不知道想要想些什麼,但良由不得她愣神了,他一把抱住少女,全力往陣外衝去。

“跑!”

他大吼。

馬蹄聲隱隱傳來,闖王的馬隊回來了。

騎上馬,還有一線生機!

他們撤退的路上還有一些逐漸圍過來的敵軍,良鬆開穗,隨手從一具屍體上抽出一根長矛,“噔”的一下格住了側左側襲來的攻擊,又一下戳穿了右前方衝來的一人。

小崽子像是回了神,拼命向前跑着。她身形敏捷,那些人追不上她。

良已經在憑本能格殺。

矛斷了,就再抽一把刀,刀碎了,就拾起木棒,木棒折了,就再隨手一撈——這地上,多的是無主的器具。

他殺紅了眼,有一人衝上來,他就殺了一人。有兩人衝上來,他就殺了兩人。

殺,殺,殺,殺。

殺了很多人,良感覺自己還能殺,但力量卻不知怎麼好像順着右肩上的那隻利箭散了。他的手在顫抖,視野已經模糊,心跳猛烈的像是要震出來,他的身體好像有無數處地方燒起來了,而燒的最濃烈的地方正在肩頭。

他想要舉刀,卻是有些舉不起來了,那雙從未停止奔跑的腿,此時彷彿也失去了知覺。

周圍的一切都糊了。

良漸漸失去意識。

恍惚間,他聽到了闖王的吶喊,聽到了奔馬的呼喚。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雙手奮力將他往上推,他也順着這股勁,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翻身上了馬背。

“籲——!”

顛簸的馬背上,良在朦朧之中,看到人影在縮小,看到慘叫聲遠去,看到灰濛濛的天空,看到染血的大地。

咚,咚,咚。

......

...

崇禎十一年,春二月。

潼關。

闖軍,大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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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商洛山。

晚冬的雪融了,早春的芽卻還沒有萌。林子裏顯得稀疏,偶來的一陣風還是會叫人打顫。

李自成披頭散髮,蹲在山洞的一個角落裏,沉默不語,全然沒了早先叱吒風雲的樣子。

山洞裏,渺茫的燭火在搖曳,絲絲亮光從一個窄小的洞口透進來。

他剛剛經歷了人生中最慘重的失敗,此刻又要面臨另一個痛苦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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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躺在山洞裏一處還算乾燥平整的地面上,昏迷不醒。箭已經被拔出來,肩膀的傷口上了藥,被布條纏緊。除了肩膀,他的身上還有密密麻麻的大小傷口,不知是什麼時候留下的。背上有一道半尺多長的豁口,似乎是最後撤退的時候留下的,雖然看着觸目驚心,但並不深。

肩上的貫穿傷,才最爲致命。

昨晚,少女一直沒睡,她給良處理完傷口後,便一直在給他喂水。

喂完了,便在良的身側躺下,但每每睡了沒一會兒後,就驚然乍醒。醒後之後的第一件事定是去探探身側人的鼻息,而後又是喂水。

徹夜,她一滴淚也沒流,一句話也沒說。

穗只是就這麼看着良。

許久許久。

...

李自成終於下定決心,他拍膝起身。

“女娃子,俺們必須得走了。”

他陰沉地說道。

“這一路來留下太多痕跡,官兵遲早會找到這裏。”

少女點了點頭,認可了闖王的說法。

“良兄弟..."

闖王的神色暗淡下來。

“他這傷,再不能折騰,俺不能帶他走了。”

“嗯。”

少女淡淡應道,像是早就知道這個結果。

“俺留些水和糧,能不能醒來,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嗯。”

“這山洞隱蔽,俺們走之後再故意留些痕跡,興許能引開官兵。”

“嗯。”

闖王環顧一週,洞裏除了三人,只剩下二十數不到的兄弟。他們有的失魂落魄,有的默默磨刀,有的咬牙切齒,他們都在等着闖王的決定。

“那便走吧。”

他沉聲道。

於是,這些或者憤怒,或者沉默,或者迷茫的人,紛紛站了起來。

但穗還坐在良的身旁。

“我留下。”

她背對衆人,說。

“女娃子,你——”

“闖王的意思,我自然知道。”

穗回了頭,露出一個慼慼的笑。

“可若是都走了,誰留下來照顧良爺呢?”

闖王張了張口,沒說什麼。他沉默了一會,看了良一眼,帶手一揮,離開了。

身下的人魚貫而出。

而後,又是一些腳步聲,一些馬蹄聲,漸漸淡去了,徹底了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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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微亮,洞穴裏只剩下兩人的呼吸。

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換了姿勢,跪坐着,將良扶到自己腿上。

藉着光,她得以細細的打量男人的臉龐。

鬍子拉碴,頭髮亂糟,哼...眉眼間倒是勉強還算有幾分英俊。

不由得,她輕輕撫了上去,手指感受着良的嘴脣。

“良爺呀良爺,”

少女輕聲說。

“你爲什麼,要替我擋那一箭呢?”

她等了很久,又等了很久。

可眼前之人始終沒有回應。

燭火又暗了。

“哈啊...啊...”

“呵...良爺呀...竟然捨命去救一個,要殺自己的人。”

“真是個笨蛋。”

“笨蛋...”

“良爺太笨了,若是穗兒想出手,良爺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你今天就應該學聰明點,別擋那箭,放我離開這世上,穗兒也能落得個輕鬆...”

“可——良爺爲什麼就那樣,擋在我身前了呢?”

“良爺,穗兒笨,你告訴穗兒吧...”

“良爺...”

穗的聲音像一隻受傷的雛鳥。

於是它的羽毛潸然落下,化爲柔水。

墜入往事人的心裏。

“欸?”

少女注意到一些異樣。

“...”

穗摸了摸良的衣裳,那裏不知爲何有些溼了。

“真是奇怪。”

“仇人要死了,我明明應該高興纔對。”

她喃喃自語,手指又從溼潤的衣襟,挪回自己的臉龐。

清涼。

啊,原來是這樣啊。

是我哭了。

“啊...”

“良...良...”

少女突然喃喃道。

“良...良?”

她摸摸自己臉,又摸摸良的臉。男人粗糙的臉上,映上了幾道淚痕。

“良...良!”

“良!良!良!良!良!...”

她嘶吼着。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我們要殺了豚妖的...”

淚珠落下,溼了胸膛。

“你還不能死,不能死...你只能被我殺的,別忘了,只有我能殺了你啊!!!”

“你若是死了,可就是違背了同穗兒立的約了,你不會的,我知道的,我知道良爺絕不是會毀約的人的...”

“良爺不會毀約的,對不對?”

“良爺若死了,穗兒便復了仇。穗兒若復了仇,便也要死了...”

“良爺不捨得我死,對不對?若不是如此,良爺爲何要替我擋那支箭?”

悲傷的貓。

“若是不惜得穗兒死,良爺便醒過來吧...”

“穗兒還想同良爺再演一次皮影戲...”

“還想良爺再帶穗兒去看一次煙火...”

“還想良爺再給穗兒穿一次鞋...”

“良爺...良爺...”

“良爺...”

“...”

燭火徹底滅了,洞穴陷入黑暗。

黑鴉在不知處啼鳴,朽木散盡了荒蕪。

只剩一點微茫,迴盪於久久不絕的淚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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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淚與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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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洛陽。

街上冷冷清清的,不見一人。

這是...

這個場景有些熟悉,好像在另一場夢裏出現過。

啊...有人出來了。

那些都是我殺死的人。

一個,兩個,三個,

十幾,二十,三十,

一百,兩百,三百...

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街上,將前路堵了個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如屍體上的蛆。

他們有的死於亂世,有的死於兵荒,有的死於人禍。

但無一例外,他們最終都死於良的刀下。

這些人看到了良。

他們嚎叫着,怒罵着,哀哭着,朝着良的方向走來,爬來,扭來。

良本能地後退一步,然後發現肩膀正在熾熱地燃燒。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碗大的血洞,衣服的布片黏附在碎肉上,枯黑的血液汨汨而出。

哦。

他把退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

這些人是來找我復仇的。

原來如此,自己和他們已經不再陰陽兩隔了吧。

這些人在此處一直不肯投胎,就是爲了等我。

他們想殺我一次。

他們要抽了我的皮,扒了我的筋,再撕碎後扔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良放下雙手,閉上眼睛,任由那些聲音越來越近。

也對,自己本來就殺了很多人。從軍四載,又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如此積累的龐大罪業,若是隻需要下地獄就可以消解,倒也不錯。

死灰天空淅淅瀝瀝下着小雨,但是卻不見落雨的聲音。

肌肉被啃咬,肢體被撕扯,竟感不到絲毫疼痛。

呵...

這個人,在戰場上被我一刀砍了手臂。

這個人,被我設下的陷阱戳成了人串。

這個人,啊,這不是舌頭麼,對不住,你這攤肉泥實在有點難認。

這個人,

這個人,

這個人,

...

不知爲何,良竟能想起他們每一個人的死於自己刀下的摸樣。

他有點累了。

冤魂們覆蓋了他的身體,撕咬着他的血肉,掩蓋了他的雙眼。

困...

他漸漸看不到、聽不到,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肉體了。

就這麼睡過去吧...

良想着。

一束微光又在此時落進了良的眼睛裏。

冤魂們糾纏着,身影短暫的出現了錯位,恰好在他的左眼那留出了縫隙。

良這才發現,街上遠處一直有一個人,農戶摸樣,不似其他人一般衝上來啃食,而是就默默站在那裏。

這個人是誰?

良從冤魂的縫隙中,努力辨認着那農戶的樣貌。

不行,想不起來。

他殺過很多類似樣貌的人,但這些人此刻都在撕咬着他的血肉。

他到底是誰?

冤魂們再次席捲,他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爲什麼只有他,站在那裏?

良疑惑着。

肉體的疼痛在此時愈加真實。

他痛苦地嗚咽着,削肉碎骨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傳來,像是萬針穿心一樣的疼。

良要堅持不住了。

他還在努力辨認那個農戶的樣貌。

就在此時,一點若有若無的香味,逸散在良的鼻腔裏。

他瞬間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個,縫着“安”字的香包。

安。

安...

安?

良反覆唸叨着這個字。

忽然,猶如一道驚雷閃過,那些冤魂頓時煙消雲散。

良猛然抬頭。

一個女孩,站在街道的盡頭,取代了那個農戶的位置。

她雙手揣着香包,低着頭,淚如雨下。

穗。

是滿穗。

滿穗站在那裏,好像還是當初第一次相遇的摸樣。

那個狡狤的,兇狠的,溫柔的,憂傷的女孩。

良想要往前走,卻發現那些冤魂不知怎麼又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它們這次沒有啃食良,只是拉着他的腿,死死拖着他,不讓他往前邁哪怕一步。

滾開,滾開啊!

他大口呼吸着,冷汗止不住地流。但他越是使勁,腳上拉扯地力道就也越重。

他好像聽到了那些冤魂在說話。

‘那裏不屬於你...’

‘她要來找你復仇...’

‘你不配,永遠都不配...’

‘你殺不了豚妖的...’

‘你已經死了...’

‘死了,死了...’

這些話縈繞在良的耳邊,如同來自地獄的勸誘。

但良死死咬着牙,捂住耳朵,瘋狂向前用力,哪怕身體要因此被撕扯開來也在所不惜。

身子一點點不受控的被向後拉拽着,但他絕不會放棄。

因爲穗在那裏。

良深吸一口氣,好像要把肺都撐炸,而後又用全身的力氣喊着:

“滿穗!”

像是在等着良的呼喚一般,穗抬起了頭。

良這才發現,眼前的女孩,不再是當年小啞巴的摸樣。

此時的她,似是長大了些。

回過神來,良才發現,拉扯着自己雙腿的冤魂已沒了蹤影,不再有人拉扯着他,阻止他前往那個地方了。

他於是,一步,兩步,直至穗的跟前。

穗便也抬起頭,看着他。

那雙閃亮的眸子,有如星河。

少女看着他,又看着他,

而後輕輕笑了。

街道的荒蕪只在瞬間除去,天空的陰霾頓時了無蹤跡。

穗只是笑着,這個世界彷彿就有了生命。

她伸手觸着他的面龐。

柔情似水。

“良爺”

...

【...所以啊,良爺千萬不能死了,良爺只能我來殺,這也是我們的約定。】

驚醒。

破。

————

——

良睜開了眼睛。

眼前不是洛陽。

而是一個黑乎乎的地方。

空中散着一些燭火的味道,地面凹凸不平,有些潮溼。

他發覺自己的右肩傳來隱隱的疼痛。於是伸手,摸到了捆緊的布片。

良環顧四周,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

只不過,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好像除了自己,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響和一點熟悉的髮香。

“滿穗?”

他用很低的聲音,試着呼喚道。

-

就在身邊,一個身影蜷縮着。

“唔...”

那個身影發出了一聲半睡半醒的嚶啼。

“良爺,給我穿鞋...”

良的心緒瞬間鬆了。

滿穗還活着。

太好了。

-

“良爺,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少女迷迷糊糊地說着話,翻了個身,手在空氣中亂晃。

然後就“啪”的一下,拍到了良的腹部,差點沒叫他喊出聲來。

“嗚啊!”

少女因此受了驚,瞬間驚醒。

“什麼東西!”

穗抖了下身子,像受驚的貓。

她緊張的朝黑暗中張望,然後,就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

“啊...”

“良...?”

她顫抖着,用一種不可置信地聲音問道。

“良爺...?”

穗一點一點往前摸索着,他摸到了良的胸口,又去探他的鼻子,小小的身軀壓了過來,整個人靠在男人的身上,不停動着,像是在確認他的存在。

良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聽到了哭泣的聲音,聽到了手掌在自己臉上搓揉的聲音。

黑暗之中,這些聲響是如此真切。

穗哭着,淚水打溼了衣裳。

他於是輕輕將少女攏在懷裏,又喚着。

“滿穗。”

“良爺...良爺...”

朦朧之中,穗抬起頭,梨花帶雨。

雖然看不真切,但良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懷中這副嬌軀的顫抖。

還真像一隻發抖的貓兒。

良感受着她的鼻息,她的聲音,她的溫度,她的一切。

他想到了她的黑髮,她的纏布,她的雙手,她的繡鞋。

良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滿穗的存在。

他的雙手攏的更緊,他想要感受更多。

少女仍在哭。

良剛想再說點什麼安慰,就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發不出聲了。

因爲他身上那粗糙的,不會說話的,總是說出惹滿穗生氣的話的嘴巴,此時正被另一個東西佔據。

那東西柔軟,灼熱,帶着一絲淡淡的甜味。

-

就像她的脣。

-

良的大腦一片空白。

————————

————

商洛山。

當闖王看見良帶着穗,從營地的豁口出現,找到自己時,竟是高興地流出了淚。

良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官兵來過,但穗仔細地用雜草和藤曼掩蓋了洞口,加上闖王刻意留下的“蹤跡”,官兵只是在拴馬的地方查了查,並未發現不遠處的山洞。

燭火早就熄了,穗照顧他早就忘了時間。

興許是上天託付給他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良在三天後奇蹟般地甦醒。

他們喫完了全部留下的乾糧,恢復了體力,尋了一個夜色溜出洞口,一路上避開官兵,查找暗號,終於是找到了此時可以說是已經破滅的闖軍。

闖王趕忙搜刮除了不多的傷藥,全部給了穗。一些時日後,良恢復如初。

在往後的日子裏,他們繼續在大山裏遊蕩,等待時機,死灰復燃。

良與穗就這樣默默在闖軍裏爲了共同的復仇而忙碌着,他們各司其職——殺伐,謀略,野望。

這段日子裏,他們好像心有靈犀一般,全然不提那個本有可能成爲他們葬身之地的洞穴。

彷彿忘了那個吻。

————————

————

終章 仇與末

福王府前。

良終於見到了豚妖。

也是可笑。

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饒的分明與常人並無二致,一樣的有着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唯獨有些不一樣的,是豚妖那高五尺,寬也五尺的龐大身軀。遠遠望去,真以爲是個黃色的肉球。

那豚妖的名號,安在這坨爛肉的身上,竟可以沒有半點偏差!

豚妖的嘴裏一開始還唸唸有詞,說着一大堆“親王”,“天命”,“逆賊”之類的讓人聽不懂的話,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好漢”,“爺爺”,“爹爹”的嚎着,像是在求饒。

良聽着,只覺得有畜生在哼叫,絲毫不放在心上。

-

三年前,闖軍被打的不足百人。

如今,他們殺了回來。

潼關的慘敗狠狠的剝了他們的肉,但闖軍的鋼筋鐵骨還在!

他們在商洛山中休養生息,尋找着時機。

一段時間後,明軍撤退,李自成魚貫而出。

在軍師的勸諫下,闖王放緩了擴張的步伐。在攻下第一個城鎮之前,就不停地嚴肅軍紀,規整體系。

圍繞着商洛山留下的少許精銳,闖軍構築了一套嚴密的軍事體系,權力始終牢牢把握在少數人手中。

那場失敗固然幾近挫滅了他們,但也給了他們一個鳳凰涅槃的機會。

新生的闖軍,更加嚴密,更加團結,更加強大,但也因此成了許多人的眼中釘。很多人因爲分不到利益而不滿,很多人選擇了背叛後自立門戶。

攘外必先安內。

殺!

“闖”旗所到之處,摧枯拉朽,無人能敵。

在軍內所有不和諧的聲音都被掃盡後,闖王的矛頭,指向了大明。

那個龐大的帝國,此刻已經搖搖欲墜。

只差那最後的稻草。

闖王要做那根稻草!

而洛陽,就是第一步!

...

崇禎十四年。

洛陽。

城破,福王擒。

————

洛陽有妖曰爲豚,霍霍中原民不生。

今日闖王踏破來,誅妖吐糧舉青天!

-

穗扔下了火把。

紅色的烈火熊熊燃燒,白色的火星逸散在空中,地上撒了濺出的滾油。

如花朵一般跳舞的火把在半空中悠悠落了半圈,軋入柴薪的湖水之中。

福王嗷嗷亂叫。

穗面無表情。

良晃了神。

當年那個滿懷恨意的女孩,如今只是就這樣,冷漠地,無情地,心如平野地,天人合一地——

就這麼親手把豚妖給燉了?

啊。

不知爲何,明明仇報了,但良的心裏並沒有多少快意。

他扭頭看了眼鍋裏。

那肥胖身影還在撲騰。

他又扭回頭。

少女站在他的身側,就只是靜靜站在那裏。她看着這口黑色大鍋,看着燒的愈加旺的柴火,看着冒着滾滾蒸汽的熱湯,看着逐漸沒了聲響的豚妖。

良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雙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

也不知她看到了什麼。

仇恨?

餓殍?

未來?

天下?

良不知道。

這幾年,明明他一刻不息的守在穗的身邊,但還是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姑娘了。

或者說——自從某些桎梏從穗的身上被褪去,她就湧現出了那些被仇恨和痛苦隱蔽起來的力量。

此刻的她,額頭上纏着布,頭髮高高束起,穿着麻色的布衣,腳上穿了雙草鞋。

明明瘦瘦小小的,但良在她的身上卻看到了一種奇妙的可能性。

就好像,王死了,那這世間就需要一個新王。

-

良本以爲她是一隻貓。

可如今,他覺得,自己那天遇到的,其實是一頭幼虎。

-

洛陽日落,煙霧渺渺。

士兵歡呼,百姓澪泣。

良的眼眸裏,穗卻定格了。

她定在那裏,像是無聲的哀悼。

哀悼父母,哀悼仇恨。哀悼餓殍,哀悼天下。

風揚起她的髮梢,火星散落而出。

良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少女,滿穗,如今已經二十有一。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不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

她如今是怎麼想的?她今後的路會怎麼走?她還要繼續復仇嗎?她還會留在闖軍嗎?她要來殺我了嗎?

她...

良猶豫了一下。

她...

他心跳不止,呼吸急促,思維紊亂。

她...

他口乾舌燥,血液沸騰,視線顫抖。

她...

他就這麼看着她,控制不住地想到。

她...

還會吻我嗎?

良看着穗。

天地黯然失色,只餘她一人點綴。

這個瞬間,她就是他的主角。

————————

————

當夜,福王府。

這裏此時被闖軍佔據——或者說徵用了。

李自成嚴肅地同眼前的將領們訓話,叫這些人一定嚴肅軍紀,絕不能不拿百姓一分一毫,還要分配人手巡邏,以維持城裏的秩序。

“兄弟們的好處!都有的!”

闖王指了指身後的華麗宅邸。

“福王好心,會分與諸位!”

當然,這位好心人顯然已經沒法抗議了。

-

李自成打算先佔據洛陽,穩住陣腳,再徐徐圖之。

這是穗的提議。

潼關之後,她不知用什麼途徑從五湖四海匯了各類消息,聚在一起細細分析。

然後,商洛山裏,她帶着結論,找到闖王,說,

大明已是風中殘燭,不堪一擊。北有蠻夷,南有內禍,沒有李自成,也會有張自成,王自成,劉自成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出現,把大明一腳踹翻。

闖王要考慮的,是大明亡了之後,闖軍應當何而爲之。

少女拱手,行了禮,退下了。

於是,穗成了軍裏的幕後人物。

良也從闖王的貼身侍衛,升格成了穗的貼身侍衛。

此崗僅限一人。

————————

回到現在。

良摸了摸鼻子,用餘光瞟了瞟身側的少女。

穗換了身衣裳。

她此時盤起了頭髮,穿了根瑪瑙色的髮簪。劉海隨着走動輕輕搖擺,鬢角柔柔地搭在肩上。雪白般地脖頸露在月光下,有如一塊軟玉。

一支雕成蘭花的髮飾掛在她的耳後,映着天空細膩的光,就像流動在柳葉中的煙火。

她穿着一身淡藍色的長裙,手腕上掛着一串白色石子,腳踩一雙繡了花的鞋子,走在他的身旁。

當年的那個小崽子,如今已出落成一位極美的女子了。

他們和闖王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福王府,乘着月色,在這座闊別九年的城市轉悠。

兩人已走了一截,洛陽郊區晚上的街道略微冷清,多數房門關着,一些攤物雜亂的擺在街角。興許還是有不少人選擇暫時離開,逃戰去了。好在一路上沒有多少血腥味,倒是存了些這個時代難得有的安寧。

忽然,穗像是想起了什麼,步子毋地輕盈了起來,嘴裏開始哼哼唱着。

良側耳去聽——

“白袍——烏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內握哎~”

穗的聲音輕靈暢快,像在麥田裏奔跑的精靈。手指在空中比劃着,就好像捏了兩隻小人。

竟是影子戲的唱腔。

良忍不住接道。

“今與~呂布~去交戰,賊命難逃張翼德欸~”

他太久沒唱了,像是喉嚨裏塞了塊碳球。

“呼呼~”

穗撲哧一笑,側臉而上,望着良,眨巴了下眼睛,又接着唱:

“催馬來至兩軍中,叫罵賊人來交鋒~”

良咧了咧嘴角,然後清清嗓子,又接着唱。這回嗓子裏倒是沒有碳球了,清朗了不少。

中原之下,洛陽城內,兩人便這麼演起了沒有觀衆,沒有戲臺,沒有燈火的影子戲來。

~

“良爺~”

隨着影子戲的最後一句臺詞落下,穗輕盈地轉身,髮絲繚繞,連衣裙在風中起舞。她挽起男人的一隻手,抬起溫潤的下巴,用一雙明月般的眸子含情脈脈地看着對方,說:

“穗兒這纔想起,好像還有件事呢。”

良有點被眼前的美人呆住了。

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一片湖邊。

這片湖還是一樣的狹小,一樣的破舊,一樣的雜草叢生。

不一樣的,可能是更加冷清了吧。

這裏是九年前,他與穗立下約定的地方。

-

【以五年爲期,若是五年後,闖軍攻入洛陽,良爺殺了豚妖,我們就在這裏見面。】

【...所以啊,良爺千萬不能死了,良爺只能我來殺,這也是我們的約定。】

-

如今,第一個諾言實現了。

九年之後,豚妖身死,他們也在這片湖邊見面。

而第二個諾言,良實現了一半。

想到這裏,良低下頭,望着身前那個嬌小而美麗的身軀,回道:

“哦?什麼事呢?”

“嘻...”

穗笑了,笑容如牡丹一般綻放。她伸出手,輕輕捏住了良的咽喉。

“良爺,穗兒可記得,我們約好的,我還要殺你呢。”

她笑着,珠玉般的手指摩挲着,話語間卻點綴着殺意。

-

良在心中嘆了口氣。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當初,他提出要將性命存在穗的那裏,以誅殺豚妖的方式來回報她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時候。

他們的命都是由仇恨賦予的,如今仇恨消了,這命自然沒有留在世間的必要。

於是他訥訥地,沙啞地回道:

“是啊,你最大的仇人方纔被煮了,那麼如今的我,就是你最大的仇...人了。”

良說到一半,突然怔了一下。思緒在心中迴盪。

他沒想到自己會那麼不捨。

自己在不捨什麼?

闖王許諾的未來嗎?戰場的殺伐快意嗎?還是自己的這條爛命?

不,都不是。

他不捨的,是她。

良側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湖水。

樓影潺潺,湖面倒映着月色,月色又被野草劃成瓷片。

這小崽子,九年前就是在這裏差點想不開。

良收回眼光,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若是自己死了,寄託在穗身上的仇恨散盡了,會怎麼樣呢?

應該不會再...自盡了吧?

-

良躊躇再三,還是問道:

“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只是...我死了,你應當...不會去尋短吧?”

“嗯~”

穗聽到這話,歪頭,將手指收了回來,又搭在自己誘人的粉脣旁邊。露出一副可愛又迷人的模樣。

“哼...不過嘛,看在良爺這些年這麼辛苦,還救過我的命的份上,我也倒不是不能給良爺寬限一段時日。”

她沒有直接回答,倒是接着先前的話在說。

“啊,有了,就讓良爺實現完自己的心願後,再死吧。”

少女笑吟吟地。

“怎麼樣,穗兒大度吧?”

-

我的心願?

良怔怔地想着。

不知怎的,他回憶起了九年前,從華州出發的那個夜晚。

那個時候的良,還是狼。

還幹着人牙子的夥計。

後來,認識了穗,認識了滿穗。

之後,他殺了同夥,把另外三個小娃娃安置好,進了洛陽,許了諾言,便入了闖軍。

哦,還有那三個小娃娃。

瓊華,紅兒,和翠兒。

她們如今怎麼樣了?

良不由得脫口而出。

“瓊華不是很清楚,不過應當還活着。紅兒和翠兒的話,似乎是在揚州。”

“你咋知道?”

穗白了他一眼,語氣中帶了一絲怨氣。

“自打出了商洛山,穗兒可是一直有在努力呢...哼,不像良爺,整天傻傻的。”

她慼慼的,一幅可憐模樣。

“我...想見見她們,看看她們如今活的好不好。”

良說,

“...”

又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爲何,他突然又想起華山上他與滿穗共演的影子戲,想起了馬車裏他爲滿穗穿上的繡花鞋,想起戰場上爲滿穗擋住的利箭,想起了洞穴裏滿穗落在自己身上的淚水。

想起了滿穗,想起了滿穗,想起了滿穗,想起了滿穗...

-

“可以呀,正好我也想見見。”

穗看起來有些高興,她又好像想說點什麼:

“那,良爺...”

-

良聽着,又看着她。

此時的穗,身着長裙,沐浴在粼粼的月光之下,青絲被微風揚起,融入了湖的畫卷。

她的目光溫柔,她的笑意盈盈,她的氣息溫熱,她的一舉一動之間,便構成了詩。

此刻的美麗無法用言語形容。

如同上天精心勾勒的,這世間最爲珍貴的寶物。

也是命運給他最大的玩笑。

-

“良爺...”

“...”

“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

心在悸動。

良於是走上前,捧起穗的臉龐。

俯身,吻了下去。

時間彷彿停滯在這個時刻,風停了,雨熄了,湖水屏住呼吸,雜草止了遊蕩。

一息又一息。

一息又一息。

-

終於,到快要無法呼吸的時候,穗輕輕推開了良。

“呼——”

她看着眼前人,面色有些嬌紅,更爲此時增添了一分迷人的氣氛。

“良...良爺的這個...這個心願,叫穗兒嚇了一跳呢。”

雖是這麼說,但她的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神情,倒是有種計謀得逞的樣子。

良有些慌了,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就作出了那樣的行爲,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引誘了一樣。

不僅如此,還貪戀着不鬆口,

簡直,簡直...

“滿、滿穗,我、我不知——”

“良爺。”

但是,穗輕聲打斷了他。

少女抬頭,微微張着粉脣,眼裏懷着柔情。

她說:

“再來一次。”

這回,是她竄到了良的懷裏,揚起頭,任由秀髮如秋水般泄落。

踮腳,吻了上去。

“......”

“再來一次...”

“......"

“再一次...”

“......”

“一次...”

......

...

(完)

————————

————

——


作者的話:

一萬五千字。這還寫不盡我對良穗的釋懷。

本來,應該細寫良穗離開洛陽後,尋找闖軍的見聞;細寫找到闖軍後,與闖王的對峙;細寫兩人在闖軍中的成長與變化。細寫崇禎十四年闖軍大破後,穗兒的突破與愁思。細寫殺死福王后的抉擇...

不過寫着寫着,就會發現自己想要表達強烈情感的願望是那麼迫切。一些邊緣化的劇情完全可以捨棄,加上寫作時間也不太夠,必須要在假期內寫完。

原作沒有給良穗的感情線畫上句號,而我想填補這個遺憾,想要在保持良穗的性格大體不變,情感線發展合理的條件下,爲他們奉上最美滿的落幕。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契機來認清自己的感情。

捨身擋箭,這個畫面便出現了。

良曾是穗的仇人,如今,良用命換了穗一命。某種意義上來說,一些東西消融了,穗開始直視自己的內心。

【所以啊,良爺千萬不能死了,良爺只能我來殺,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他們都記得這個約定。

這便是我想描寫的故事。

最後,兩人在曾經立下誓約的湖邊,乘着月色,相擁而吻。

良的命這下徹底是穗的了,以前是仇,如今是愛。

前路依舊漫漫。

想在明末寫一個喜劇並不容易,內核大抵還是逃不過悲劇的框架。我能想到的喜劇方向只有滿穗成爲萬穗爺(或者說權傾天下的女相),建立新政權,做一個仁慈君王。

所以我埋了一些暗筆,開始修改歷史,試圖鞏固闖軍的政權結構,也爲穗兒的上位作好鋪墊。

嘛,這些都是後話了,如果大家想看,我努努力擡出來,不過可能會比較久,一旦上班,就很難抽出連續的三四個小時來寫作了。

小說寫了總共十六個小時左右,算上先前寫雜談,我花在這個遊戲上的時間應該已經超過三十小時了。我自己也是新晉遊戲策劃,很羨慕零佬可以有機會和能力用一款作品來表達所思所想,也希望自己以後不會忘記初心。

總之,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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