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錢真好掙啊!”


下面的故事或許是真的,又或許是假的。

但它卻體現出現代人最大的困境之一——精神空虛。

我們渴望情感,卻總是不願意花時間找人培養情感;

我們厭惡慾望,卻總是寧肯挖空心思找地消費情慾。

現在確實是個什麼都快的時代了,但人生和情感這兩樣東西依然沒法快進。

(附姊妹篇鏈接:“女人的錢真好掙啊!”


01

他沒能殺掉任何人。

 

儘管花費重金購置了很多精良裝備,在毫無技術的他手中卻是隻是浪費。他這種毫無謀略性的通關方式,令那些持着槍械身懷技能的NPC們貽笑大方,他一次次倒下去,血條一次次地變化爲一條慘白色長方體,NPC們擁擠着來到他近前,衝他又吐唾沫又撒尿,跟記憶中可惡的施暴者一模一樣。

 

他被勾起年少陰影,血液沸騰,心跳加速。他氣急敗壞地扯下鼠標丟在左側牆壁上,牆後那對縱情的男女代替牆壁發出陣陣慘叫。他曾經想過敲開那對男女的門,給他們的意亂情迷一次狠毒的警告——如果他們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拿着自己那根珍藏已久的檯球杆,打斷男人的插頭——可這個念頭目前還仍然只是念頭。

 

想到這裏,他便又回到那枚未破殼的自卑雞蛋當中,檯球杆還杵在櫃中,NPC們仍然不依不饒地捉弄着他的虛擬屍體,透明機箱中的風扇旋轉着和窗外城市一樣的霓虹顏色,讓主機也變成了一座城市,只屬於他的城市。

 

這座城市乍看很是明亮,一切都在運作,承繼着現實中的溫室效應,其實死氣沉沉,毫無人煙,有一條細長的飛龍正經過CPU頂端,但那不過是他昨日熬夜掉落的一根頭髮,誤闖到裏面,跟他一樣正焦灼着想要逃離出來。

 

關掉顯示器,熄滅那座困在機箱中的城,隔壁男女滿足的呻吟像是某種結尾,提醒他可有結束這該死的今天了。但他哪能輕而易舉地睡着?

 

這個年紀人類所有能有的煩惱,似乎全都壓到了他的頭上:愛情破滅,升職無望,銀行賬戶從未有過溫飽感,父親在千里之外的鄉鎮扶着多年貨車生涯落下的腰病疼痛叫喊,房東在手機那頭日日張牙舞爪催租,同事的婚禮接踵而至,剛剛攢下來要更換顯卡的錢看似裝在口袋,但靈魂早已歸納他人。他從電腦桌上拿起手機,打開支付軟件,摸摸餘額處的屏幕一片冰冷,似是能把他的手指凍傷。

 

還有什麼可以聊以自慰?他不看短視頻,更不會用什麼青春少女的耳音或曼妙御姐的擺臀直播來結束這個夜晚。他有一些高尚的愛好,看點文學,聽點音樂,在網絡中滿世界找免費資源,他有一個網站,是一個作者朋友推送過來的,除了廣告比較多,其他都挺好。只要他想找到柴可夫斯基或者馬爾克斯,網站的搜索欄總是可以一鍵到達。

 

他剛要打開那篇小說,一條來自其他軟件的彈窗消息卻撞進眼簾,那是條滑稽可悲外加虛構成分高達百分之二百的荒謬新聞,標題吸睛,可以保證在一百人中有八十個人會點開:

 

青年男子手衝過度導致猝死,深夜酒館爲你解謎背後真相。

 

他不在乎那個真相,迅速劃掉那條消息,但小說卻再也看不進去了。他看了眼擺在小風扇前的手錶,時針剛剛指到九,繁華的夜生活纔要開始。很快,窗外會嘈雜起來,夾雜着各種各樣的聲音,幸福的、快樂的、悲痛的、憤怒的、腌臢的……它們會讓整條街道看起來豐盈又迷人,足以包容所有生物的情緒,人類、貓狗、樹葉、灰塵……它將這些全都團揉到一塊兒,在清晨到來之前持續聚變,等待天明的指令,無聲無息地炸出個黎明。

 

他走到窗前,目光在底下行人的身上挪來挪去,主要是看姑娘。

 

那雙站在餛飩攤前的小白鞋,他記得許璐也有一雙;那條在梧桐樹下正迎着閃光燈的淺藍色長裙,看起來和他給許璐買過的那條一模一樣;還有那些笑容,張合有度,滿是美好,但他知道,他再也享受不到這樣的笑了。

 

中學時他就喜歡許璐,但直到和許璐考入同一所大學,才和她說上了話。他陪伴在許璐左右,直到一週前的那個黃昏。他一直像是個騎士般守護着許璐,後來他才明白他更像個僕人,他和許璐之間壓根就沒有愛情,唯有的幾次接觸也不過是揹着醉酒的許璐回他家,他就那麼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靜靜地看着熟睡的許璐,生怕她翻個身掉下來。

 

那是多麼難得的幾次機會!他本是有機會的,許璐甚至發出過欲拒還迎的信號,但他覺得醉酒的許璐不是他想擁有的許璐……算了,別找藉口了,他就是一個酒精過敏的男人,一個聞到酒味便會起嘔吐反應的男人,自然下不去嘴。所以那幾次寶貴的機會,對他來說也不過只是在城市的那些探頭目光中,像個犯罪分子般戴着口罩,揹着一個情緒崩潰的女人,正要帶着她去往他的祕密地下空間躲避一時。

 

隔壁男女一定是嗑藥磕嗨了,那呻吟聲簡直像老家工廠裏那些龐大的機器一樣吵。他點根菸,戴上耳塞,讓周圍一切歸於寂靜。手機振動,沒人會在晚上給他發消息,除了那個不被允許屏蔽的工作羣,可工作羣今夜都靜悄悄的。他打開朋友圈,原來是重點關注對象發了動態,是許璐,他生活中唯一的許璐,但現在這個唯一也不存在了。

 

她發了幾張照片,有大廈的觀景臺,有昂貴的餐廳,有一條名牌領帶和一塊市值幾萬的手錶,還有穿着件禮服的許璐——恭喜她,終於成爲了夢想中的自己。最後一張照片裏,許璐的手搭在一個男人的手上,竟是那麼登對,而的預防的手,在許璐的手下就像是隻臃腫的豬掌。動態的配文如此寫道:

 

今夜以及往後的每個夜晚,我都將屬於你。

 

他把菸頭捏死,他知道他沒機會再擁有什麼了,他望向窗外的秋夜,心想那枚雞蛋是時候該打碎了。

 

02

他需要幾個朋友,以至於突然開始後悔當初沒有和熱衷於各大休閒娛樂場所的舍友打成一片。當初他總是對他們嗤之以鼻,認爲那就是一幫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動物,一幫到了晚上就會打各種各樣黃腔的醜惡面孔。可他也不清高,他會偷聽,還會在他們的攀談高潮處一同偷着興奮,假裝自己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於是現在他只能借網絡來給自己一些放縱的靈感。他刷遍了手機裏所有的社交軟件,不斷搜索着一些擦邊詞語,但裏頭大多都是詐騙留言,不值得信,他也沒蠢笨到這種地步。

 

只能賭一把了。他在同事聚餐的時候聽說,團購軟件裏有一大堆擦邊場所,只要用心找,總能找到合適的。

 

他點根菸,打開罐啤酒喝了兩口,團購軟件的頁面在手機屏幕上打着載入圓圈,他恨透了這半死不活的WIFI,便切換到流量,界面總算完整現出。點開休閒玩樂的選項,眼前頓時排出一列風情。這是個他從未走進過的世界,充盈着飽滿的慾望和挑逗,他依次點開店家,只覺得那些項目名就像是故鄉風情街上的粉燈一樣充滿誘惑。

 

貓貓水浴,悠悠桃澀;情景演繹,變裝互動;空穴來潮,勁爆SPA;酥麻癢爽,高端瑜伽;蝶式飛舞,花式足道……這些意味深長的黑體字,就讓他心潮澎湃,身體激昂。

 

他又看了幾家店,項目名大差不差,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海浪才漸漸平息。他告訴自己必須冷靜,儘管這是個繽紛多彩的世界,但還是要冷靜。畢竟這些項目都太貴了,隨便一個項目,便是他一週工資,他沒那麼錢。

 

每次工資到賬,他需要先繳納電費水費,還一筆消費貸,再刨去房租和起居飲食,根本就剩不下多少,還得考慮生活中一切突如其來的“驚喜”,比如上個月他因爲拔智齒花了幾千塊,這讓他這個月的貧窮越發變本加厲。

 

他歸攏了一下目前所有的財產,大概三千塊,一千五是準備隨給同事們婚禮的份子,五百塊需要留給牙科複查,可支配財產只剩下一千塊,但還有小二十天的飯要喫,小二十天的煙要抽,他真的可以容許自己放任一把嗎?

 

隔壁的男女依舊不休不止,又不是末日將至,他們倆爲什麼要搞這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交媾,只是因爲明天是週六嗎?他不能再在這間屋子待下去了,許璐的氣味一直都在,提醒着他,他是個沒用的人,但他不想像那條荒誕新聞的主人公似的,最終落得一個讓世人當作笑話的下場。

 

他深吸口氣,披上那件去年生日許璐送給他的皮夾克,把褲兜裏的半盒紅塔山扔到牀上——他出門後需要買一盒像樣的煙,假裝自己是個有錢人。

 

在團購軟件上選擇了一家他認爲靠譜的店,拆開那盒細支薄荷味兒的香菸,叼上一根,掃一輛共享單車,三四公里的樣子,他買了尊享卡,每天都有免單機會。儘管把頭已經歪了,馳行起來會有嗡嗡聲,但依然可以把他帶到這座城市裏的任何地方。繞過轉盤路口後,目的地離他越來越近,他不能再騎下去了,一旦超過免費的公里數,免單將會作廢。

 

他把共享單車停在一輛泥灰遍佈的踏板車旁邊,打算走過去,菸頭熄滅了很久,火苗在他嘴邊搖搖欲墜,就像是夜空上那些眨眼間便再也找不到的黯淡恆星。他抬起頭,望着眼前四棟試圖刺破烏雲的商住兩用公寓大樓,他要找的店就在裏面。

 

這家店沒有門面,不臨街,藏在樓層中,他和幾個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一同等待電梯,電梯門開啓,他沒跟着他們進去,而是迅速鑽入身後的無人貨梯。店家通過團購軟件的諮詢窗戶告訴了他門牌號,但他最終被帶進了走廊盡頭的另一個房間:一張狹窄的按摩牀,擺放在立式空調旁的厚牀墊,女招待穿着緊身的淺綠色旗袍問他想做什麼項目。他指指“空穴來潮,勁爆SPA”,便坐在椅子上開始滿懷期待技師的叩門聲。

 

他接連見了三個技師,沒有一個能勾起他對慾望的消費心,他還是太冷靜了。坐在安全通道的樓梯口,他繼續在團購平臺上篩選,選中最近距離,想着能降低多少成本就降低多少。接着他很快發現,這四棟公寓樓內SPA店遍佈,於是他像個瘋子般挨個走了一遍,從C1跑到C2,由C3轉到C4,連電梯都和他熟絡起來。等到他把四棟樓的技師看全乎了,卻發現還不如頭一次光顧的那家店,至少那家店號稱的小姑娘是真的小姑娘。

 

他回到C3門口,站在垃圾桶前抽了三四根菸,厚着臉皮又在團購軟件中打開最初那家店的諮詢窗口,店家依舊歡迎,這讓他下了臺階。這次女招待給他帶到了另一邊走廊的房間內,裝潢風格清透簡約,還擺着個圓形浴缸,女招待問他要不要搞個有泡澡的項目,但他還是選擇了原先的項目。

 

技師穿着短短的黑色裹身裙,緊身的線衫,披散着長髮,八釐米的高跟鞋架着修長如白玉的腿走了進來。技師說,他只需要穿條寬鬆的短褲,赤着上身,讓他趴在牀墊上,又喊“小度小度,來一首好聽的英文歌”,聽起來像是寂靜之聲。

 

服務開始,在接下來近一個小時的過程中,技師沒有脫掉任何一件衣服,只是在他的全身上下用指尖和鼻尖來回挑撥,這讓他大失所望,花了小六百塊,結果自己就像條寵物狗一樣讓技師摸了整整六十分鐘,而他只是試探了下技師姑娘大腿的溫度。

 

他問姑娘這就結束了?技師睜大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說:

 

哥,這裏不是你想的那樣。

 

03

失神地走出房間,來到電梯口,看着支付軟件上僅留的三百多塊,他後悔莫及,開始懷念起屋子那臺1090T顯卡的電腦。雖然他一次都沒在那款遊戲上通關成功,可心情差到極點的時候,總是可以拿出槍對着虛擬城市內的所有人掃蕩,數據堆積出來的血液不間斷迸發,彷彿能穿過屏幕濺在他的臉上,嘗一口那虛妄的鮮血,工作與生活帶來的消極便會在瞬間從他身上滾蛋。

 

但現在他只有一臺手機,它可以射出光速般的信號,卻射不出一枚子彈。他側頭看向那家店緊閉的門,想衝上去狠狠來一腳。電梯門突然大開,一個彪形大漢在裏面不解地看着他,他只能乖乖走進電梯,把滿腔的憤怒留在原地。

 

但他不打算放棄。

 

今天,這個秋夜,一旦出征便不能有敗仗——若是當初有這雄心壯志,可能他早已考博成功,現在恐怕會是個科學家,再不濟至少也是個高校科研助理。

 

他走出C3,秋風在十點半加倍寒冷。他縮起脖子,拉起拉鍊,張望着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便利店和餐廳已經不是他能考慮的地方了。在一片亮光處,他看到了自動取款機站臺,他拉開門,席地而坐,繼續在團購軟件上和商家斡旋。

 

在與十幾個商家溝通後,他終於拿到一個通訊軟件的聯繫方式,但使用這款軟件需要翻牆,這並不難,翻牆對於每個理科男都是必備技能。成功添加好友後,對方給他發來了項目單,問是不是他所需要的。項目單上的內容簡單又直接,正是他苦苦尋覓的答案,可價格着實讓他犯了難,被誆掉六百多塊後,項目單上的內容他只夠付三分之一的,明明取款機就在身邊,他卻毫無資格在上面按下任何一個按鈕。

 

穿着暗紅色呢絨大衣、頭髮花白的中年婦女,揹着破損的小皮包與秋風共同推開了門,她看向他,眼神帶着防備。他被普通人的戒心趕了出來,不得不再次面對無情的秋夜,圓月掛在地球的黑色天花板上,微光黯淡。他想告訴自己,得停下今夜衝動的行爲,他衝着體內大喊,喂!理智你在哪裏?趕緊出來,救救我這個喪失心智的年輕人吧!可理智沒有應答,無聲地拋棄了他,就像許璐一樣。

 

他拿出手機,朋友圈的特別關注又多了條讓他心碎的動態。許璐和男人正漫步在河邊,風把她的頭髮吹起,在路旁高檔酒店燈光的映襯下,她的臉龐被渲染成歐洲中世紀油畫般的美麗質感。許璐披着男人的西裝,竟和她身上的禮服裙如此融洽,他們真是天生一對。

 

他拉黑了許璐。該放下了。但他絕對不會對她表達祝福,理智你要滾蛋就滾蛋吧!滾得遠遠的,不就是錢嗎,總能想辦法搞得到。

 

他伸出手,看看自己的指甲,長度剛剛好,很適合來一次帶有刮擦動作的嘗試。他昂首挺胸,背對着吝嗇的圓月,朝着西邊彩票站走去。

 

彩票站快要打烊,只開着半寸的燈,老闆抽着紅塔山坐在彩票機後面,走勢圖張貼在牆上,他一點也看不懂。他把視線落在玻璃櫃臺中的刮刮樂上,每一種好運都薄的只剩下四五張,老闆不耐煩地問他到底刮不刮。他沒有點頭,說再看看。

 

幾個月前,他和同事刮過一次,一共颳了十張,同事一張未中,倒是他刮出三個三十塊,這讓他倆的餐後娛樂只付了十塊錢。他覺得自己是有好運的,於是解開拉鍊,讓老闆拿出花色最紅火的五張刮刮樂。他搓搓手,吹口氣,抻抻胳膊,拿起刮板一陣猛刮。

 

這種彩票遊戲的玩法很簡單,只需要刮出三個相同圖案,就能得到所對應的金額。一張刮刮樂二十,他手裏是五張,只中了三十,他乾脆又要了一張三十的,這張讓他的一百塊失而復得,但計算起來結果依舊等於零,毫無所獲。這樣不行,他沒有什麼野心,也不用中什麼八十八萬的大獎,他只需要神在此時此刻用刮刮樂的方式賜予他一千塊,好讓他能立馬打車跑到那個店裏,和一個陌生女人歡愉一場。

 

玻璃櫃臺裏沒幾張了,於是他全部買了下來,老闆勸他不要這麼執拗,只要人活着,好運每天都會到來,沒必要只賭今夜。可他不聽勸,整場掛下來,他又損失掉了兩百,這個月他即將每天靠着饅頭鹹菜過日子了。

 

他的屁股回到那臺來前就騎着的共享單車上。一敗塗地,出門前立誓的凱旋化爲泡影,和剛剛經過的那羣孩子吹出的泡泡混在一起。二十多塊的薄荷細支香菸只剩下一根,他的喉嚨發乾發痛,可還是點燃了,打開手機的團購軟件,他癡癡地看着界面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店,真想大哭一場。不知何處傳來陣陣笛聲,似是離世母親曾在他耳邊吟唱過的歌謠,那時連秋風都是溫暖清潤的。

 

團購軟件不合時宜彈出一條消息,告訴他擁有了軟件專屬的借貸資格,一旦借款成功,還款打五折,額度是兩萬塊,等於借一送一。

 

——神在拿他開玩笑,試探他的的貪婪,但他仍舊願者上鉤

 

上傳完身份證信息,又簽了幾個一掃而過的電子合同,只有人臉驗證花了點時間,他便成功借到了兩萬塊。

 

他忽然輕鬆起來,開始盤算着日後該如何還款。有了這筆錢,他可以把現在的房子換成廉租房,已經快要冬天了,沒有獨立衛生間也沒關係,下雪的季節不用每天洗澡。工資雖然不太高,但緊一緊,總能湊出個一萬塊用來還款,大不了就用幾個月的貧賤日子換一夜風流,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只有願意不願意。

 

商家發來確切的位置,在城市河的另一邊,有點遠,但他現在有兩萬塊,打輛出租車完全沒有問題。

 

04

 

河道浩瀚,切割平原,迎風躍過大橋,城市不再嶄新,迴歸千禧往日,街道緊窄,樓高得內斂,不會挑戰蒼穹的高度,車流和人流如煮沸的鮮血擁簇,小商小販匯聚於此,煙火淳樸升騰,笑語質樸潑灑,司機師傅揚長一嘆,抽口煙,吐出曾經的熱血青春。

 

他付完車費,瀟灑下車,人間味撲面而來,令他感到飢腸轆轆。他需要快速填滿飢餓,於是走向那片攤區。他和許璐來過多次,許璐最愛這種地方,不用花很多錢就能得到暫時的飽腹感,那些香味總是會從一個攤位蔓延到另一個攤位,這邊剛喫到鐵板燙,魂兒立馬就被炸串的叫賣勾走了去,結果一趟下來還是花了很多錢。當初他只是跟在許璐身後,給她結賬,自己卻不嘗一口,他背叛腸胃,謊稱喫了會鬧肚子,但這只不過是他心疼多點一份的錢,也害怕自己享受小喫的時刻會讓他少看許璐兩眼。

 

而現在他毫無顧慮,從街頭點到街尾,一嘴油來一嘴辣,撐得要死。從跟許璐來到這座城市算起,他終於在這條小喫街爲自己活了一次。他知道,自己現在根本喫不完雙手拎的這些,但他不會把食物丟給任何流浪動物,就讓貓喵嗚喵嗚叫吧,就讓狗呲牙咧嘴地吠吧,他本就是個被神吝嗇對待的人,自然也不願意施捨衆生。

 

商家發來的位置信息十分微妙,車沒法開到,共享單車在附近也沒有合規的停車區,只能步行。導航上給的路線曲曲繞繞,看起來像是一個過度繁體化的音符,他上坡又下坡,拐彎又直行,從路燈明亮之處來到幽深的黑色巷弄,這裏只剩下幾家小賣部的昏黃燈光。

 

在導航結束語音提示的剎那,他拐過一個彎,面前陡然從泥土中彈射出一棟古舊的小區,六層高的樓,在城建局規定中是不需要安裝電梯的,可他還是看到了一扇突兀的電梯門,與周圍的紅色磚牆格格不入。他給商家發了條位置信息,問對方是不是這裏。短短三十秒過去,商家發來消息,他現在距離春宵一刻只有一程電梯的高度了

 

他沒進電梯,而是爬了三層樓梯來到商家給出的門牌號前。商家跟他說千萬別敲門,到了門口發信息就好。門輕輕推開,露出一張妝色稍重的女性面孔。他以爲只是普通的兩室一廳,但商家悄悄地把整層打通,目測過去,七八扇虛掩的門似乎都在期待顧客闖入。他被安排進一間有着山窗的臥室,室內只有一張牀和一個牀頭櫃,連衣架都沒有,垃圾桶很乾淨,沒有異味。他問女人店爲什麼開得如此隱祕,女人說本來就是隱祕生意,懂的都懂。

 

雖然技師姑娘的長相差了一點,但身材不錯,她撫弄着他,在他即將步入三十歲的背部製造着一些酥麻,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在他數到第四百七十四隻羊後,她全身貼了過來,胸部壓在他的肩胛,開始在他的右耳邊呼氣。

 

她說,想不想來點更刺激的?他點點頭。

 

她讓他翻過來,有條不紊地介紹起來:帥哥!既然來玩,那就玩點好的,八百塊只是基礎項目,沒什麼意思。如果你真心想玩,可以辦卡加會員,畢竟這種生意風險極大,我們也需要一些信任,只要加入會員,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這裏有各種口味,蘿莉,御姐,女大學生,女護士,女幼師,還有外國女孩,如果你癖好特殊,我們也可以想辦法滿足,你看要不要辦一個?來都來了,就得玩好,不是嗎?這裏辦卡有八千、一萬二、一萬六三種,一萬六的話可以讓你這次完全免費,八千的話,會扣除你兩千塊的項目費用。嫌貴?你也不看看現下風頭正緊,外面查這個查得非常嚴,別考慮了,我看帥哥你也不是心疼這幾個錢的人,而且我們是連鎖店,以後你無論去到哪座城市,我們都能給你安排。

 

像是花言巧語,又像是威逼利誘,他坐起身,看看技師姑娘,接着喝了口店家贈送的飲料,抽了根菸,亮出自己的付款碼,一萬六說走就走,像是從沒來過。技師姑娘笑臉如花地離開了房間。但接着進來的是個略顯臃腫的女人,薄紗般的黑色長裙,肉體半遮半露,他確定在女人的腹部瞥到了妊娠紋,他沒法接受,趕走了女人。

 

那個開門的女人進來,他像是個上帝般指責着這家店的不合理安排,女人認真聽完他的訴求,然後跟他說: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帥哥,兼職的不是回了家就是回了學校,全職的大多也已經下班,值夜班崗的就兩個,另外一個還在上鍾,但那個顧客包了夜,現在只有剛纔那個姐姐了。姐姐很不錯啊,懂得體貼人,技術也好,要不你就試試,下次再來的時候我一定給你提前安排。

 

他搖搖腦袋,有苦難言,向女人提出退錢要求,女人抽走他一根菸,點燃,露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後來她說了什麼他根本記不清了,錢自然沒有退掉,只留下一個虛無縹緲的會員,到街上,篤定自己作死了自己,是他自己詐騙了自己。他沒有臉面去報警,現在理智和冷靜全回來了,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的難堪事。

 

05

按理說,這一夜的狼狽冒險到這裏就該結束了,我們應該給他一個結尾。

 

還記得開頭他在手機收到的那條荒誕新聞嗎?我想如果這是個悲劇故事,他大概會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家,再次打開那臺機箱燈光璀璨的電腦,找到藏在E盤或者D盤的文件夾。他可能加了密,也可能沒加密,那是他這麼多年來存下的珍貴學習資料,緊接着,他就會像新聞中的那個年輕男子一樣,呆滯地坐在電腦椅上,時而右手,時而左手,看着顯示器裏香豔的畫面打飛機到天明,精盡而亡。

 

但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收場。

 

我設想了好幾個能夠讓故事進展下去的方案,如果把它拍成一部復仇爽劇,男主就大概會化身爲美國動作大片裏上天入地的主人公,大殺特殺,他會炸掉那四棟公寓,把那些騙錢的脖子紛紛扭斷,最後驚動幕後大佬,由此展開一場搏命追殺。

 

如果把它寫成一部懸疑小說,那麼他的屍體大概會在清晨時刻的火車軌道上被發現,血肉模糊,只剩下殘肢,然後故事裏會加入一個警察角色,來負責解開他這場充滿謎題的死亡。兩週以後真相大白,世人都將知道死者只是想和女人睡一覺,卻爲此欠下一筆難以負擔的網貸,所以他決定告別人間,臥軌自殺。

 

我當然想過讓結尾美好一點,讓它有些愛情元素,可他這樣的人究竟值不值得被愛呢?

 

要是你們想看黑色幽默,那他會在得知自己遭到詐騙後,漫無目的地遊走在城市街頭,偶然走進一條巷道,裏面站着好多個穿着夏季打扮,拿着手機,卻在秋風下抖着雙腿的妙齡姑娘。在他經過時,姑娘們會喊住他,問他要不要快樂一下,只需要三百塊。這句話讓他徹底崩潰,他把錢轉給姑娘,卻只是抱了一下,便朝着黑暗深處跌落而去了。

 

或許,這是一個在某處真實發生的故事,所以我不應該故意把它戲劇化

 

他後來沒有回到租住的屋子,而是走了很久來到火車站,買了張最早一班回家的車票,在候車大廳和某個捨不得住旅店的民工大哥在紅花粉葉的褥子下擠了一夜。

 

明天準時到來,火車帶他逃亡,逃回那個夾在山坳間的遙遠城鎮。老家的路面已鋪上層褶褶白雪,他推開院子的鐵柵欄門,煙筒伸出屋外,正朝天空吐着悲愴的菸圈。他吸吸鼻子,用肩膀頂開那扇兩人寬的屋門,跪在正喝着溫酒的父親面前,說出昨晚遭遇的一切。

 

父親聽了之後,不怨不哀,不打不罵,像是過去無數個他犯了錯的場景那般,總是沉默不語。

 

父親總是沉默不語。

 


研究報告:

除了表層故事裏帶有諷刺的審判,當我們單純把目光聚焦在“人”的身上,然後這就將變成任何一個底層青年都可能遭遇到的苦悶一天。

這種苦悶幾乎是無處消化的,即便這種行爲並不光彩。

批判的話作者已經在最後一節裏問過了,而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

面對着普通的、一無所成的、空虛的、勞累的、麻木的、繁雜的人生,我們到底有什麼可以作爲生活的錨點,從而支撐着我們不墜入慾望的深淵?

歡迎在評論區裏講出你的看法。

 


-END-

作者|田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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