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如此努力,未曾有過一絲背叛約定的私心,諸神爲證,我已竭盡全力,直到跑到再也無力動彈。
1
我和爸爸住在一間地下室裏,每到下暴雨的時候,整個房間就會嘩嘩作響,屋頂開始滴水,如同一條巨大的紙魚在下水道里游泳。
媽媽離開的那天也是這樣。
我聽見媽媽披上大衣,穿上鞋子,在黑暗中發出滯重的呼吸聲,隨後走到牀前,輕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又轉身走入暴雨中。
我從牀上跳起,看見一個巨大扭曲的影子正以一種非常不協調的姿勢在雨中奔跑,她手中的行李箱被大風吹開,一大片純白色的衣物被卷向空中。我邁出步子,媽媽的影子卻距離我越來越遠,我在暴雨中呼喊着,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笑。
兩隻黑手從泥地裏長出,將我的雙腳拽住,無法動彈。我眼看着媽媽消失在視野盡頭,黑暗麻痹全身,我被黑手拖入泥漿中,失去了意識。
我至今尚不確定這是否只是一場噩夢,但是,媽媽確實在我三歲那年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媽媽走後,我時常回憶起被拖入泥漿時一片漆黑的感覺。那種漆黑是明亮的漆黑,我看不見事物,卻能聽見整個世界的聲音,聽得見聲音,卻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我聽見爸爸巨大的呼嚕聲,樓上男女的呻吟聲,聽見心臟的跳動聲,茫然地睜大了眼睛。
在這樣的夜晚,爸爸有時會賭氣似地打開我們的13寸小電視機,在上面放一個大塑料袋,放很多年前的馬拉松比賽錄像,看那些選手拖着綿長的步伐,穿過一個個街區。
爸爸說,他喜歡關注跑馬拉松時被甩在最後的那批人,看着他們困難地換氣,左腳甩出一步,右腳再喫力地跟上,好像下一步就要跌倒。在這個過程中,原本十幾個人的方陣,會慢慢地縮小,大多數人會捂着腹部,脫下比賽服,跨過隔離線,徑直離開場地。最後只會剩下一個人,奔跑在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偶爾切換到他們的特寫來激起解說員的同情心。
我覺得無聊,但爸爸總會讓我猜誰會是堅持到最後的那個,我意興闌珊地指着一個穿耐克鞋的青年人。爸爸譏諷地哼了一聲,這種小年輕你老子我見得太多了,準是第一個退出的!我看好那個穿紅色背心的瘦光頭。
奇怪的是,他總是對的。
我問爸爸爲什麼會猜得這麼準,他說,因爲我從他身上聞到了和我們一樣的味道。
我和爸爸每天都要跑步。不過,我們不是爲了鍛鍊身體,也不是爲了跑出怎樣的成績,我們只是爲了生活。
爸爸從我6歲那年開始在學校門口擺攤賣手抓餅,這也意味着,我是整個學校最幸福的人。我可以在別的小學生爲了湊到那五毛一元的零花錢絞盡腦汁的時候,左手一串裏脊,右手一串雞柳,嘴角邊的油還沒擦淨,就可以再拿一串五花肉。
隔壁賣油條的叔叔常說;“老王,少給孩子喫些油炸食品,你看小王那腿杆子,都快趕上你的啦!以後大了說不定比他老子都胖!”
爸爸說:“胖?胖個屁!我兒子這身材,走學校裏誰都得跟着他混!”
爸爸的長相很可怕,矮矮胖胖的,臉上還有道長長的疤,左手缺了無名指和小指,但是卻讓人莫名有一種親近感。我的同學們都喜歡跟我一起玩,一方面是想從我這兒撈點好處,弄兩串土豆片來喫,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我爸爸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他就像一個只比你大兩歲的孩子王,喜歡用一些你平時想都不敢想的粗言穢語來當語氣助詞,會在你路過的時候,故意用最大的聲音打招呼,或者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扯下你的運動褲,讓整個學校的人都回頭看你的大紅臉。
我們賽跑的對手,是城管的巡邏車。發令槍是我的朋友的第一手情報(他爸爸是巡邏這一帶的城管),一旦看見他在學校門口向我們招手,我們就得立即把食材打包裝入塑料袋,放在另一個巨大的蛇皮袋裏面,然後把蛇皮袋塞到手推車下面,迅速奔跑起來。
“不要輸給他狗日的!”爸爸說。
在我們的號召下,所有的小販們也都採取了行動,浩浩蕩蕩地衝出街道。
2
有一天,爸爸說,你應該去練習長跑。
我問爸爸爲什麼,他說,他一個朋友的兒子,因爲長跑很厲害,被特招錄取了飛行員,他覺得我也應該試試。
“不想開飛機嗎?”爸爸眉頭一皺,做出手握操縱桿的姿勢。
我就是從那天起開始練習長跑的。但並不是因爲想當飛行員,而是爲了能讓自己跑的更快一點,追上媽媽那道巨大扭曲的影子。
學校田徑隊的教練姓田,是我爸的酒肉朋友,在某個喝大的夜晚中,我被爸爸涕淚交加地託付給他。因爲常年戴眼鏡,把鼻樑骨壓得又扁又平,我們私下裏都叫他田雞。
我對田雞沒什麼好感,他每天除了醉醺醺的來操場佈置一下訓練任務,就只會講一些無聊的葷段子。有一次天氣實在太過炎熱,我被大家推去向田雞申請休息。田雞那天喝多了,以至於他的腦門都有些發黑,在烈日下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紫色。他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走到隊伍面前,說:“想休息啊?”
我們滿懷期待地點了點頭。
“把褲子脫了就讓你們休息。”
“什麼?”
“把褲子脫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你們不是要休息嗎?”
我一狠心,把運動褲向下一拉,脫在腳邊,明明是大夏天,我卻在發抖,縮成一團。印在內褲上的鋼鐵俠舉着拳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用餘光往兩邊一撇,綠巨人,美國隊長,蜘蛛俠都有,簡直能湊成一個復仇者聯盟。
我爸爸的朋友全是田雞這種人,油膩,瘋癲,犯起傻來不計後果。這件事的後果就是,我們在操場上公開裸露的畫面被一個路過的女同學抓了現行,還拍了照,田雞當即被勒令停職一個月,而我在年級上的名號,也由“手抓餅老闆的兒子”變成了“穿鋼鐵俠內褲的變態”。
爲了扭轉這一印象,我決定在學期中的田徑運動會上大顯身手。
爲了實現這一目標,我每天都要繞着小鎮跑上一圈。越過燒烤攤,越過各種零件和電線糾纏在一起的五金店,每當邁出一步,眼前的景色都會驟然模糊。我時而把身邊的景物當做超越的座標,奮力往前踏出幾步;時而又把行人作爲我的觀衆,想象着他們一起奮力爲我喝彩。
最後一段路是在一排路燈下,它們是我最後的對手,我會穿過下班的人潮,慢慢地開始加速,用餘光看見身邊的路燈從後向前漸次亮起。我憋足一口氣,全力衝刺,把亮起的路燈甩在身後,隨後衝過學校大門,癱倒在花壇的混凝土平臺上。
到了穿過那一排路燈而下班的人潮還在小鎮的另一頭的時候,田徑運動會到了。“復仇者聯盟”們站在跑道前,發令槍一響,我們就張牙舞爪地跑了出去,不像是超級英雄,反而像羣未開化的野狗。
漸漸的,我把鷹眼、黑寡婦、美國隊長和蜘蛛俠都遠遠的甩在身後,嘴中不停地呼出熱氣,覆蓋住整個鏡片。綠巨人就在我眼前大概10米的位置,我一咬牙,小腿喫力地撲騰兩下,將他超過。可還沒來得及得意,他就立馬追了上來。我們交替領先了好幾次,看臺上的觀衆們起鬨一樣地大喊着,“衝啊,鋼鐵俠。”“喂,綠巨人,不要輸給他啊!”
眼前的霧氣越來越厚,我的腦袋開始發懵,腳步也逐漸凌亂。而這時,綠巨人卻開始咆哮着加起速來。
在這一刻,我跟看臺上的爸爸四目相對,他穿了一條深黃色的牛仔短褲,把粗壯的小腿勒出一條條青筋;一條很難稱得上乾淨的圍腰鬆鬆垮垮地綁在腰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看得出來,他是剛做完早上的生意,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趕了過來。他深呼一口氣,快速往自己身上罩了一件紅色背心,然後扯掉頭上的假髮,齜牙咧嘴地衝進場內——縱使兩個保安也沒能把他抱住。
他是在模仿錄像帶裏的那個老頭!
爸爸衝進跑道,跟我平行跑在一起,提醒我控制呼吸,準備加速。
“不要輸給他狗日的!”
我想起無數個跟爸爸一起與城管賽跑的日子,便用盡全力往前方蹬出一大步,任由身邊的景物再次模糊。
我只是想跑,即便跑到雙腿抽筋,也要追上那個黑暗中離我漸行漸遠的影子。
3
我家,也就是那個一到下雨天就會漏水的地下室,窗戶往上一點的地方有個路燈,它同時也是所有流浪漢和醉漢的廁所。我每天守在窗前,仰望着路燈,等待着流浪漢準時出現在路燈下小便過一輪,爸爸的影子就差不多該出現了。他的影子被燈火拉長,扯在夜空中,與流浪漢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個小小的宇宙。
路燈總是忽閃忽閃的,如同宇宙迅速地眨了一下眼。在它眨眼的瞬間,宇宙的另一邊也許正在經歷一場大爆炸,而這場爆炸射出的火星將在幾萬年後穿過大氣層,把地球整個轟平。不過,這些跟我都沒有關係,我只關心媽媽什麼時候回家。
我已經差不多忘記了她的長相。家裏只有一張被爸爸剪掉了臉的結婚照,媽媽穿着一件泛黃的婚紗,露出一雙羅圈腿,這就是我對她僅剩的所有印象。
跟爸爸一起看馬拉松的時候,我總是在想媽媽,她會不會跟我一樣喜歡跑步,喜歡到要離開家,用雙腳去丈量世界的距離。
長跑的時候我也總是在想媽媽,我想起爸爸以前喝醉的時候跟我提過,媽媽是百貨公司的高空玻璃清潔員。她穿着墨綠色的工作服,戴防風眼鏡,懸掛在城市中央的頂端,無論誰從那裏經過,都得向她行注目禮。
在數學課上發呆的那些日子裏,我總會往窗外望一望,看看烈日下有沒有墨綠色的小點,如果有,我就會把手放在玻璃上,把那個小點遮住,讓媽媽乘乘涼。
田雞說,現在我已經是田徑隊的王牌了,全中國跑長跑比我更快的初中生不超過五十個。爲了成爲那五十個中的第一,我每天狠命練習,練到肌肉發顫,痛到睡不着覺。
這就是成爲強者的代價嘛。
得知我進入全國比賽的那個晚上,爸爸和田雞,以及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喝到凌晨。爲了讓我好好休息,爸爸甚至專門訂了酒店,不過我可睡不着,我想象着自己已經成爲了全國最快的初中生,登上領獎臺的場景。
也不知道媽媽會不會放慢步伐,向身邊擁吻的法國情侶炫耀一下自己的兒子,又或者,她會在百貨大樓玻璃中央的大屏幕上看見我的名字,然後爲我歡呼。
想到這,我更清醒了,於是換好運動鞋,披上外套,準備繞着酒店跑兩圈熱一熱身。
跑了幾分鐘,腳踝忽然發出一聲細小的咔嚓聲,隨後我摔倒在地,一陣劇痛將我重重地壓倒,起不了身。我試着深呼一口氣,將壓在身上的疼痛驅散,可纔剛剛起身,又跌倒暈了過去。
我做了個噩夢。
我夢見自己站在5000米長跑決賽的起跑線上,四周全是人,有田徑隊的大家,有田雞,更重要的是,爸爸和媽媽站在一起,舉着一個巨型的喇叭給我加油。我向他們招了招手,看臺隨即迸發出一陣猛烈的歡呼。我又看向褲襠裏握着拳頭的鋼鐵俠,心想,今天也要一起加油啊。
發令槍響,先搶開局,我迅速起步佔領內道,排在第一梯隊中段,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圈裏成功地守住了優勢。在比賽中段,大家的體能都到達瓶頸期的時候,我調整好呼吸,一個個超過了前面的選手。到了最後一圈,我的前方只有一個人了。這時他轉過頭來,居然是綠巨人。
“怎麼是你?”
“哼,我報校運會的仇來了,那次你靠那個瞎搞的老爸拿了第一名,現在是全國比賽,我看你能怎麼辦。”
我看了眼看臺上的爸爸,他赤裸着上半身,揮舞着手中的上衣,正在帶動整個觀衆席爲我加油。現在,爲我加油助威的聲音蓋過了其他所有的選手,好像這裏是我的主場。
謝謝你,爸爸。
我想象着自己變成那個穿紅色背心的光頭老漢,身邊的歡呼聲忽然安靜下來,眼前只有跑道的鮮紅色,將天空整個覆蓋。我想起所有練習跑步的日子,逆着人流,穿過所有的路燈;用腳抓住花壇那一刻的幸福感;以及在烈日下跑步,血痰的味道衝過喉頭……
我超過了綠巨人,離終點線就差一步之遙,可我卻突然跑不動了,所有人都捂住嘴,驚恐地望着我。
我回頭一看,我的兩隻腳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被一雙黑色的大手牢牢抓住。
4
“你會活到20歲,然後死去。”
我問醫生,這是不是意味着,在19歲第364天的11點50,我還有時間看完半集動漫,喫一碗蓋澆飯再抓緊時間蓋好被子躺在牀上,在時針剛好走到12的那一刻,我的身體就會由熱馬上變涼,成爲一具屍體。
醫生說不是這樣的。但從那天開始,我就再也不把鬧鐘放在房間裏,這樣我的身體也就不知道時間,就像不把快過期的零食和日曆放在一起,它們就永遠不會過期。
那是我15歲時發生的事情,在全國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我被檢查出患有漸凍症,最多隻能活到20歲。
那時候的我對這件事沒有什麼概念,20是一個太遙遠的數字,就像我奮力跳起後和籃筐之間的距離。
但更重要的一點是,家裏請不起護工,這意味着照顧我的重擔都落在了爸爸身上,隨着我的身體一點點僵硬,爸爸也就看着越來越老了。有一天,爸爸罵罵咧咧地回到醫院,他說,一個小屁孩,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張口就是,爺爺,外科住院部怎麼走,我操,我看起來就那麼老嗎?
再後來,我們回了家,繼續住在漏水的地下室裏,每天一起看各種各樣的電影電視劇,哈哈大笑,喫飯,睡覺,最後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田徑隊的大家中間也來過幾次,他們看我的眼神總是朝下的,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那天田雞也來了,和爸爸喝了很多酒,我聽見他們在隔壁大笑,接着忽然就都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這樣活着。直到有一天,爸爸紅着臉跑回家說,你媽要回來了!
爸爸說,媽媽再婚了,現在住在大城市。爸爸給她發了一封短信,說了我現在的情況,於是她決定回來見我一面。
我不清楚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情緒,開心?懷疑?還是緊張?或者三者都有。但更多的其實是對她拋棄了我們的怨恨。
我想象着媽媽和她另一個兒子一起坐摩天輪時的樣子。她會不會想起曾經擦玻璃時感受到的失重感呢?會不會在懷裏的孩子撒嬌時,想起在地下室裏看着路燈和嘔吐物的另一個孩子呢?
媽媽來的那個下午,我刻意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不要讓自己顯得過分開心或者過分情緒化,讓爸爸精心準備的重逢失去意義。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燈旁。我躺在牀上,看着車門慢慢打開,先出來的是左腳,一隻紅色的高跟鞋,然後是右腳,又是一隻紅色的高跟鞋,一雙筆直的腿就這麼立在明亮的路燈旁,爸爸從副駕駛上下來,正表情嚴肅地交代着什麼。
這是一個令我感到陌生的女人。
關於那天下午是怎麼度過的,我完全沒有印象了,因爲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沒有這麼筆直的腿,而且她的演技有些太過拙劣了。不過我還是配合着演了一下午的戲,並在她臨走前主動抱了抱她,聞到了她華麗服裝下的汗臭味,隨後流下了一滴眼淚。
整個下午,唯獨這顆眼淚是真的,我很高興媽媽沒有真的回來。
5
爸爸在一個午後消失了。
沒有理由,也沒有告別,他在桌上留下一封信,距離我只有兩步遠,我卻永遠也夠不到。
現在每天照顧我的是田雞。那天,他來找爸爸喝酒,卻發現被子的一角糊在了我的臉上,我卻不能動手將它移開。田雞幫我叫了救護車,打爸爸的電話卻撥不通了。他連續打了好幾個,罵街的聲音整個醫院都聽得見。
於是,田雞開始每天照顧我的衣食住行,雖然嘴巴總是不乾淨,但卻很細心,說不能再重複上次的意外。有一天他問我,你的那個還行嗎?
什麼?
鋼鐵俠。
不行啊,完全硬不起來。我苦笑着向他比了個鬼臉。
田雞愣了愣,沉默了好幾分鐘,隨後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說,其實那天,我真的相信你能獲得全國冠軍。
出院後回到家,我讓田雞幫我拆開了留在桌上的信。
“給兒子的信”,封皮上寫道。
“兒子,早上,下午或者晚上好。
田雞待你還好嗎?如果不好,等我回來揍死他。爸爸現在正坐在去省城的大巴車上,去辦兩件很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是去給你媽媽掃墓。我知道上次騙不過你,你已經成年了,有權力知道真相——媽媽在你3歲那年確診了漸凍症,爲了不給家裏添麻煩,她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離開我們,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一個懦夫,這麼些年一直在逃避,祈禱厄運不要再次降臨在你的頭上,這也是爲什麼爸爸想要你去練習長跑的原因,我不在乎你當不當飛行員,也不在乎什麼全國冠軍,我只是想要你身體健康······
但是,當這個最小的願望都成爲了奢望以後,爸爸只想要盡我最大的努力陪你走完這一程。盡我最大的努力,我保證。”
“寫了些什麼?”田雞湊過頭來問。
我用右手中指和食指輕輕合攏信紙,放在牀邊。
“管你屁事。”我說。
田雞被氣得去屋外抽菸了。他關上房門,房間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我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非常輕飄,在半空中,我看見那片明亮的漆黑再次籠罩在我們的地下室上方。
6
有一天,田雞滿頭大汗地跑到我家裏,還沒進門就大聲喊,快把電視打開,調到體育頻道!
我打開電視,調到體育頻道,看見正在播放一場馬拉松比賽,稀鬆平常,和平時播的沒什麼區別。
直到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屏幕裏
一個穿紅色背心,黑色短褲,臉上有一道刀疤,左手只有三根手指的胖男人,出現在隊伍的最後一列,他喫力地控制着腳步,好像背後有人在追他一樣。解說調侃道,這個大哥好像小販在躲城管呀。
爸爸注意到了攝影機正在對準他,他擠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對着鏡頭比了幾個字的口型。
他說:“兒子,跑起來!”
我伸出手臂,拿起枕頭邊的信紙,折成一架紙飛機,向窗外飛出。
我跟着紙飛機一路爬升,看見追着城管跑的小販們;看見拿到全國大賽冠軍,喜笑顏開的田雞和田徑社的同伴;我看見媽媽正興奮地向我招手;最後,我看見全世界的人都在觀看同一場馬拉松的直播,那裏有一個渾圓扭動的影子一步步超過身前所有的對手,把胸口撞在終點線上。
我看見他臉上掛着幸福的汗水,於是我逆着風,順勢而下,降落在他的身邊,我們躺在同一片草皮上,享受着勝利的喜悅。
我知道我只能活到20歲,而且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將一直處於那種明亮的漆黑之中,我看不見事物,卻能聽見整個世界的聲音,聽得見聲音,卻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
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好長時間可以活下去,我還有好多記憶可以儲存,就比如現在,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次哭泣,至少,在我死去之前。
-END-
作者|王二的幽靈
歡迎關注我們,
你愛看的奇聞、熱點、懸疑、腦洞都在這裏。
喜歡的話不如點個贊支持我們鴨
更多遊戲資訊請關註:電玩幫遊戲資訊專區
電玩幫圖文攻略 www.vgove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