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之書 - 卡拉馬佐夫兄弟

從去年二月開始第二遍精讀陀翁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斷斷續續讀了一年纔看完。我願意給予這本書最高的評價,奉這本書爲我十幾年讀書生涯爲止的人生之書,我會把它排在僅次於《聖經》的位置。

本篇文章我整理了今年三月到五月寫的一些簡單的讀後感,後面我還會更新更多記的筆記和想法。

第二遍讀畢《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第一遍精讀,記了許多筆記,寫了一些想法。我一直覺得對於真正優秀的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只讀一遍是絕對不夠的。就像我第一遍讀時,只是單純地對一些主要角色做出片面的評價,比如說,“阿遼沙真是小天使”,“老卡拉馬佐夫壞事做盡”等等。但是當第二遍精讀結束,給我印象最深的反倒是斯涅吉廖夫上尉和他的兒子伊柳沙(這絕不是因爲伊柳沙在全文末尾出現所以印象深刻)。主要的原因想必是老陀塑造的至誠至深的,令人潸然淚下的父子關係:彼此依賴,彼此掛念的純粹的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人物,絕不是那種公式化的,爲了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而是矛盾而又複雜的,活生生的思維個體。以至於給我上尉的名字,在我腦海中浮現的,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或者評價,說他愛自己的兒子,說他有尊嚴。而是一個鮮活的畫面,是上尉揉皺鈔票後瘋狂地用鞋猛踩鈔票的畫面。這一個畫面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作者設計了很多看似引發爭議的細節,但是實則到頭來都是在加強一個人的性格。正如許多人所說,陀翁等作品“丈量人性的全部深度”。所謂深度,我很認同有人說是先從表面出發揭露心中的黑暗和醜陋,然後隱藏在人性的陰暗面的更深處,仍有人性善的微光。這點在卡嘉和米嘉的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讓我訝異的不是他塑造筆下的惡人或者聖人,這些人物的塑造往往是簡單的,僅僅需要豐富的閱歷,找到不同人身上的所有缺點/優點,然後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即可。難的往往是對複雜人格的塑造,這種人物身上往往散發着一種神祕感,一種距離感,但是是最有魅力的。我認爲難點主要在於,需要把這些矛盾點非常自然合理地融入到一個角色中,以至於讀者能夠接受這種割裂,並在割裂中有邏輯地彌合這個裂縫。如果讀者能做到這一點,那就說明作者的塑造是成功的。但這絕不是說說那麼簡單,因爲這不是“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P社遊戲維多利亞機械經濟學”,而是動態有機地、不發生排異反應地,將看似矛盾的特質融合到一人身上。例如,伊萬和卡嘉,他們都是極具爭議性的人物,愛者將其所言奉爲圭臬,對其經歷深表同情;恨者極盡所能貶低二者人格,認爲伊萬是主張“無所不可”的道德淪喪者,卡嘉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但實際上,老陀神乎其神地批判了用單一“主義“或者意識形態去嘗試限定一個複雜的人格的行爲是多麼地愚蠢和有限。我受某些政治哲學理論影響,曾經一度熱衷於內心評價將一些人或者一些事強制性歸入某個意識形態或者政治座標系中,並津津樂道各種主義。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嘗試評價一個人本身就是不自量力,就是片面主觀的。也許一個人可以同時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並且擁有博愛的奉獻精神。你會說最終還是要看一個人內心的動機如何。說的沒錯,但是誰又能識破卡嘉在法庭指控米嘉時,是保護自己尊嚴,向米嘉復仇的念頭大於50%,還是拯救伊萬的念頭大於50%呢?甚至於本人都無法理清這種數學問題,更何況時常看他人眼中有梁木卻看不見自己眼中的刺的我們對她妄作斷定呢?就像經濟學中基數效用論也許是個笑話一樣,純粹的精神分析也許也是個笑話。作者讓我認識到,只有跳脫出自己的那一套理論體系和分析框架,用“解構主義”去個性化地認識每一個活生生的人,才能夠規避自己的傲慢與偏見,用真誠地態度接受他人看似矛盾的複雜人格。這是我第二遍精讀結束後的最大的感想。 

說句很幼稚的話,如果未來有一天在街上遇到隨機採訪問我如果可以復活一個人你會復活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爲在我看來,未能親眼見證《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局會成爲我一生的遺憾。我想看到阿遼沙入世後的內心的矛盾掙扎,想看到阿遼沙和麗茲的婚後生活,想看到伊萬戰勝心魔與自己和解,想看到米嘉成功“越獄”並且自我救贖,想看到從小立志“爲人類獻身”的郭立亞領導革命。但是也許這就是人生,也許正是這種神祕感和未知才更凸顯作品的價值,也許這樣的懸而未決才能每一位性格、人生閱歷迥異的讀者留下屬於自己的完美結局的想象空間。 

之前在小黑盒看到有位同好發帖認爲《極樂迪斯科》的主角哈里和本書的主角之一米嘉有很多相似之處,我仔細想想確實。哈里醉酒開自己的車衝向水閘和米嘉醉酒寫下犯罪信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看似誇張甚至荒謬的行爲是人類獨有的情緒宣泄,也許是對分崩離析的社會和崩塌的秩序的控訴,也許是對血脈裏的卡拉馬佐夫式的念頭的痛苦掙扎。但我會說他們都是充滿悲劇色彩的英雄。哈里作爲曾經一度沉浸在自己迪斯科黃金時代光輝事蹟的 “Tequila Sunset”(我一直覺得哈里對自己的這一自稱真的極具詩意。首先這個詞來源於Tequila Sunrise,直接凸顯了哈里的酒鬼和disco本質;而將Sunrise變化爲Sunset則是指代哈里已經不再風光無限,職業生涯行將就木。非常具有浪漫主義和悲情色彩),到最後成功和金一起找到兇殺案的真相併重新被同事接納;米嘉作爲老卡拉馬佐夫的長子,繼承了最多的“卡拉馬佐夫式”的情慾並一輩子都在與其做鬥爭,在最終的法庭宣判中承擔了莫須有的弒父罪名,但仍然對生活抱有一絲希望和對正義和良善的追求。所謂“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假如這算是英雄主義,那麼在被社會宣判“死刑”之後仍然熱愛它,絕對能稱得上是英雄主義的英雄主義。當然,哈里和米嘉的相似之處只是兩部作品諸多相似之處的一個縮影,因爲《極樂迪斯科》的主創們就是深受蘇俄文學的浸淫。

首先,兩部作品都非常注重意識形態,我們會看到擁有各種“主義”的人彼此擦出火花,“理性主義”,“神祕主義”,“沙文主義”(在最後的法庭辯論中,公訴人對阿遼沙的忠告,這裏的沙文主義應該是極端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道德相對主義”, “虛無主義”等均在兩個作品中涉及,當然,還有老陀自創的“無所不可的超人哲學”以及“卡拉馬佐夫式的哲學”(雖然這是有作弊的嫌疑,但是無奈作者對卡拉馬佐夫的塑造太成功了以至於“卡拉馬佐夫式”已經成爲了某種閱讀本書的人的特殊指代,即“梗”)。我在這裏想說一說我對所謂實用主義的看法,書中塑造了一個實用主義的典型:不信上帝的見習修士拉基津。我在閱讀過程中看到很多人對他的行爲嗤之以鼻,這說明本書的讀者大多數是清醒的。但是我們的社會培養了一大批實用主義的“人才”,我覺得這種現象很大程度是對“不管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的誤讀或者是盲信。他們認爲這是對道德和正義的重新定義,因此我們可以捨棄誠信;爲了向上爬,實現自己躋身莫斯科新聞界的夢想不擇手段;從不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情;爲了二十五盧布可以引誘同伴甚至慫恿其捨棄戒律(道德在他們眼中就是爲利益服務);程序正義就是笑話,結果正義纔是王道;一個個都是米嘉所說的“佔盡可趁之機的‘貝爾納’”。但是這種無視道德的虛無主義比貧窮更可怕!經濟的繁榮不值得用靈魂的空虛去交易!所以說,從物質富裕的角度來說,改革開放後的一輩是幸福的;但是從精神貧瘠的角度來說,改革開放後的一輩是不幸的。警惕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實用主義氾濫,纔是當前社會最需要注意的問題。閱讀這本書也許就是喚醒大家對道德的重要性認識的最好途徑。

更加重要的是,作者嘗試將主角的內心的精神分析(或者說無意識的心理活動)通過某個客體呈現了出來,如《極樂迪斯科》中主角入睡時的古老的爬蟲腦、邊緣系統等(這裏我不深究這些名詞生物學的內涵),或者本書中伊萬心中的魔鬼食客。這些分析角色“撒癔症”的過程對作者來說可能是非常痛苦的敘述,但是對於讀者來說確實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這麼說好像有點變態)。這種或是理性和感性的碰撞,或是靈魂和肉體的交戰,或是卡拉馬佐夫式的慾望和內心良知與道德的交鋒,各種思維和主義爭相佔領意識的高地,最終勝者將指導角色的行爲。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上帝與魔鬼在那裏搏鬥,戰場便在人們心中。可以說他教出了開創並完善精神分析學的弗洛伊德和拉康(雖然老陀如果還活着的話可能不會認弗洛伊德這個徒弟),他對精神分析的嘗試也是刻畫人性複雜並且或有魅力或醜陋的一次非常有意義並收穫滿滿的實踐,這也是爲什麼大家會認爲老陀“丈量了人性的全部深度”。類似地,雖然《極樂迪斯科》是距《卡拉馬佐夫兄弟》一百多年後的作品,但是其對主角複雜的精神分析的成功並不比後者遜色,獨特的UI和配音更令其栩栩如生,我認爲這纔是遊戲作爲第九藝術真正帶給我們的價值。

最後再談一談阿遼沙和《極樂迪斯科》,遊戲中有一個道德主義陣營,而與之對應有一個成就名爲“全世界最可笑的中間派”,很明顯《極樂迪斯科》作爲“共產主義的輓歌”在絕大多數國人玩家的眼中是左翼文學,是對共產主義的讚美,所以相對應地會對所謂“中間派”和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甚至“醜化”。但是事實並不是如此,其實這部作品是無差別地對共產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道德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進行批判和諷刺。所以我們會看到腐敗貪婪的工會首領,看到惡臭的僱傭兵屍體,看到困在集裝箱裏的自由主義者,看到表面宣揚道德,實則背地裏竊取革命果實的道德委員會,看到自視甚高實則愚蠢麻木的“測顱”。在這個四分五裂的“無政府”世界觀下,所有崇高的理想信念都腐敗變質了,反倒是保持純潔信念的人被當作瘋子看待。這不僅僅是對某個意識形態的輓歌,更是對其敲響的喪鐘,一聲聲警惕着現實世界中的人們。其實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就想象自己是本書的“線索”——阿遼沙,馬不停蹄地來往於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對話,接下各種主線支線任務,獲得不同的“思維”。我相信阿遼沙一定早早地解鎖了“全世界最可笑的中間派”的成就。我覺得“可笑”是中間派的一種自嘲,是明知會被他人誤解和攻擊爲“牆頭草”卻依然踐行心中的理想信念,是堅守自己內心的道德準則卻被他人嘲笑迂腐與保守,但也許更多的還是無力改變這個世界的無奈嘆息。但我要爲中間派辯護,我們選擇中間派,絕不是因爲軟弱而騎牆,也不是因爲無知而隨波逐流,而是堅信能夠不依賴酒精和藥物而時刻保持理智清醒,阻止“風馳電掣的三駕馬車走向自我滅亡的道路”;是堅信“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能夠避免社會變成混亂無序的無政府狀態(“馬丁內斯”的混亂在警醒我們不能重蹈覆轍);是堅信用自己的行動和言語彌合裂縫,通過說造就雙方的好話讓“金蘋果落在銀網子裏”;是堅信“做光做鹽”,用正義的行爲給黑暗中激進絕望的人們帶來希望,用真摯的愛去調和世上的各種矛盾;是堅信“快快地說,慢慢地聽,慢慢地動怒”,聆聽悲慘人們的傾訴,安慰受傷的心靈,將責備和憤怒留給自己消化。這是中間派存在的真正意義和作用,而承擔左右翼的火力輸出也是中間派的作用之一。所以,你可以說中間派傻、可笑,但不可以說中間派壞、無用。

說回阿遼沙,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花很多筆墨描寫阿遼沙但是幾乎很少分析他的心理活動,他一直像一個迷,幾乎所有人都善待他,願意把自己的祕密和想法分享給他,但是這種吸引力不是像拉基津那樣通過巧舌如簧和左右逢源得來的,而是由內而外散發的芳香之氣,這種人畜無害的花朵,只有紮根中間派的思想土壤才能孕育。但實際上就在我們嘗試把阿遼沙歸爲中間派時就已經犯下了我之前強調的錯誤,即這種線性的,一維的政治座標劃分是永遠不可能全面客觀的。我們需要從其他層面做分析,這一點我先按下不表。我們也需要進一步探究阿遼沙這一種中間派的思維到底是怎麼產生和完善的。這就不得不提卡拉馬佐夫三兄弟的三重代表人格:老大的感性,老二的理性,和老三的神性。(雖然這種分類非常容易引發誤解,我會非常強調以下一點,三兄弟都同時擁有感性、理性和神性,只是哪一種性格占主導地位)雖然三兄弟都留着卡拉馬佐夫的血液,但是父親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參與(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好消息),所以他們三觀的塑造或許直接取決於他們的人生經歷。老大的從軍經歷激發了他風流倜儻的感性人格,老二接受的高等教育塑造了他的理性人格,而老三則是在修道院佐西馬長老的教導下如沐春風,強化了他的神性人格。所謂神性,是純潔,是超然,是忍耐,是順服,是悲憫,是節制。而佐西馬長老的言傳身教很大程度上培養了這些品質,但是也許阿遼沙選擇進入修道院的原因追根究底還是無法忘掉母親那“神情狂亂”但“美麗”的面容,有位讀者說“或許宗教曾是阿遼沙和母親如此緊密聯繫的見證”。誠然,母親可能沒有給他的人生給帶來多少開心快樂的畫面,但是他卻僅僅將那一瞬間的面容和慈祥永恆地映刻在自己的心版上,這就是老陀所說的“巨大畫上的一小角”。這種樂觀主義何嘗不是一種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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