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二十一歲的蘇軾帶着十九歲的蘇轍,跟着老父蘇洵出西蜀赴京參加科舉考試。
少年意氣如蜀江春水一樣奔騰翻湧,一路東去。
就是在這一年的科場上,蘇軾第一次見到了他少年時的偶像,也是他一生的導師——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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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景德四年,歐陽修出生於綿州。他四歲喪父,母親辛苦將他拉扯大。
歐陽修家庭貧困卻熱愛讀書,對韓昌黎文集愛不釋手。他不喜歡北宋當時奢靡浮華的文風,卻對唐人古樸剛勁的文風卻尤其心折。
歐陽修二十四歲便進士及第。中了進士的歐陽修娶了恩師的女兒,一時間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風頭無兩。
春風得意馬蹄疾,彷彿人生從此一馬平川。
然而天總不遂人願,燕爾新婚兩年後,髮妻生產時不幸身亡,歐陽修悲痛欲絕。
髮妻過世後,歐陽修又奉母命娶了楊氏爲妻。但僅僅一年後,十八歲的楊氏也撒手西去。
元宵節到來之際,歐陽修孑然一身。想到去年元月佳人淺笑盈盈,如今卻形隻影單,不由淚溼春衫。
未及而立,歐陽修已嚐盡生離死別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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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北宋王朝積貧積弱的弊病,歐陽修憂心如焚。
他與范仲淹着手呼籲改革。然而保守派勢力強大。他作爲范仲淹一派受到牽連,被貶爲夷陵縣令。
慶曆三年,三十七歲的歐陽修響應了慶曆新政,作爲主力進行改革。但在守舊派的反撲下,新政又遭失敗。
接下來的時間裏,歐陽修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同志們被挨個外放貶謫。他上疏爲朋友分辯,自己反而被貶爲滁州太守。
在滁州,他心灰意懶之餘常以郊遊排遣憤懣,寫下了不朽名篇醉翁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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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的漂泊後,四十八歲的歐陽修回到朝堂。風霜已經將曾經的少年進士的烏髮染的花白。
也就在這一年,他作爲翰林學士主考了一次號稱千古第一龍虎榜的科考。
閱卷時,歐陽修對一份試卷愛不釋手。思來想去,如此文采,莫不是今年亦來赴考的愛徒曾鞏?給自家徒兒拿個第一似是不妥,歐陽修不得已忍痛判了個第二。
試卷拆封後歐陽修才驚覺此文非曾鞏所作,乃是出自一個名爲蘇軾的無名小輩。
平白無故讓人丟了第一歐陽修不免過意不去,他卻也因此也記住了蘇軾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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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試的時候蘇軾在文中寫了這麼一句:“皋陶爲士,將殺人。皋陶日殺之三,堯日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嚴,而樂堯用刑之寬。”
歐陽修自負腹墨無窮,曾作一副對聯誇自己。上闕是“書有未曾經我讀。”可這回歐陽修實在是不知道蘇軾文中這一段出處在何。
北宋規矩高中的士子與那一屆的主考官算是師徒之誼,要去拜會。
當蘇軾來了之後,歐陽修迫不及待的詢問出處。蘇軾笑道:“曹操滅袁紹,以紹子袁熙妻甄宓賜子曹丕。孔融雲:周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出於何典,融答:以今度之,想當然耳’。”
“哎呀,我是編的啦。”
歐陽修大樂。事後更修書一封,給蘇軾的初試考官梅聖俞:“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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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壇領袖歐陽修的力薦下,年紀輕輕的蘇軾名聲大噪。每有新作,輒立刻遍傳京師。
宋稗類鈔中記載,蘇軾每有新文章傳出,歐陽修每次必然反覆品讀。讀罷便像個喫到了好喫的糖果的小孩子那樣終日喜不自勝。
一日歐陽修與兒子論天下文章。談論到蘇軾的時候嘆道:“三十年後,哪還有人記得我歐陽修呢,那是蘇軾的天下了。”
雖是嘆息,可是言語中卻是掩飾不住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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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歐陽修升爲樞密副使,與韓琦、富弼一同主政。這是北宋中期政治最穩健的時期。
這段時間裏歐陽修不僅大力宣傳蘇軾的文章,也在不斷的提攜他。在蘇軾服完母喪後,歐陽修保舉他爲大理評事,除籤書鳳翔判官。
歐陽修性格豁達,雖經歷無數宦海沉浮,卻仍然瀟灑豪邁。這一性格特點深深影響了蘇軾。
在蘇軾往後人生裏,不管是缺月疏桐,泛舟赤壁。總會有一個身影在他眼前,告訴他即使在困境中也要笑的瀟灑。
不久後歐陽修受自己提拔的學生攻擊,政敵抓住機會反擊。憤懣之下,歐陽修黯然離開朝廷。
這一次直到去世他再也沒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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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年間,歐陽修貶官滁州。一個叫智仙的和尚在山上蓋了一座亭子,於是有了那篇《醉翁亭記》。
歐陽修離開滁州十年後,一個叫沈遵的官員慕名前去遊玩。以琴聲擬水聲,作了一套宮聲三疊的曲子《醉翁吟》。
後來歐陽修與沈遵相會於河北,合奏《醉翁吟》,只是總覺曲聲不甚完善。
歐陽修還是記下了這件事:“羣動夜息浮雲陰,沈夫子彈《醉翁吟》。”
歐陽修去世整整十年後,遭貶客居黃州的蘇軾應廬山道人崔閒之請,爲《醉翁吟》填了詞。
崔閒原本是沈遵的門客,極擅樂理。蘇軾一揮而就。
二人在補詞的時候,崔閒彈琴,蘇軾耳聽琴音,手填文詞,一氣呵成。
這首詞,就是《醉翁操琅然》:
“琅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
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爲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思翁無歲年,翁今爲飛仙。”
翁今,爲飛仙…
…
歐陽修在揚州時,築了一座平山堂。
八年後,身在京師的他寫了一首《朝中措.平山堂》,送朋友劉敞出守揚州。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幹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那一年是嘉祐元年,年輕的蘇軾方出蜀道,正在向京師作一場漫長無盡頭的旅行。
1079年,烏臺詩案事發的幾月前,蘇軾自徐州移知湖州。途中他路過了揚州,生平第三次經過平山堂。
蘇軾看着牆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又想起了那個曾經看着自己文章樂的合不攏嘴的豪邁老人。
此時,距蘇軾和歐陽修最後一次相見已達九年,而歐陽修也已逝世八年之久。
蘇軾提筆,半生的感情從筆下流淌出來,匯作了這首著名的西江月: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朝中措》那一年,蘇軾入京科考。意氣風發,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腳下。
《西江月》那一年,烏臺詩案爆發。繁華如夢,一切轉眼成空。
人生造化,不外如是。
…
又十年後,1091年,五十四歲的蘇軾出知穎州,不久他也將鶴去。
穎州的歌女,仍然唱着四十三年前歐陽修在穎州任官時所作的木蘭花令。
而此時的蘇軾和當年的歐陽修一樣,也從一個少年變成了滿頭白髮的老人。
飄搖半生的蘇軾次韻了歐陽修那首木蘭花
令。隔着將近半個世紀的時空和自己的恩師進行了最後一場對話。
“霜餘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穎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餘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是啊,除了西湖波浪裏的月亮,我該和誰談論你呢?我親愛的老師。
…
很久之後,當蘇軾也化作了一抔黃土。一個叫方岳的後生經過平山堂,看到了兩位大文豪在牆上的詩文。不禁感慨萬分,提筆寫道: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紅。蘆葉蓬舟千重,菰菜蓴羹一夢,無語寄歸鴻。醉眼渺河洛,遺恨夕陽中。
蘋洲外,山欲暝,斂眉峯。人間俯仰陳跡,嘆息兩仙翁。不見當時楊柳,只是從前煙雨,磨滅幾英雄。天地一孤嘯,匹馬又西風。”
當是時,天地俱靜,萬物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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