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初夏,栀子花开满了校园墙角,白得发亮,香得发腻。那香气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悬在午后昏热的空气里,混着旧课本的纸浆味、粉笔灰的微尘味,还有少年人袖口隐隐的汗味。
她坐在我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马尾辫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随着头顶老式吊扇转动的频率,一下,一下,轻轻地晃。扇叶切割着窗外涌进来的光,在她脖颈后的碎发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她校服的肩线总是格外平整,洗得微微发白,后领内侧有个小小的、针脚不甚均匀的补丁,浅蓝色的线,偶尔在她低头时会露出来。
那天午休,教室闷得像一个即将发酵完毕的罐子。大多数人枕着手臂睡了,也有人躲在堆高的书墙后窸窸窣窣地翻漫画。她忽然回过头来。不是猛地一转,而是极缓慢地,像怕惊扰了粘稠的时光。眼睛没看我,垂着,专注地盯着我们之间那张老旧木桌上模糊不清的刻痕——不知是哪一届留下的“早”字,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钝。
“今天该轮到你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扇的嗡鸣吞掉,字句却清晰。
我从半梦半醒的臂弯里抬起头,脸颊压出的红痕在午后过分慷慨的日光下微微发烫,带着麻痒。“轮到什么?”
“想一个我。”她说话总是这样,主语和宾语常常省略,仿佛句子是从旧收音机里偶然漏出来的电流声,断续,却自有其完整的频率,“在别的世界,我会是什么样。”
我愣住了,睡意像退潮般倏然散去。她似乎没期待立刻得到回答,目光仍流连在桌面的纹理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浅浅的凹槽。过了几秒,她才补充,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随便想。不然我这个人太单薄了,风一吹就散了。”
那一刻,窗外的蝉鸣陡然拔高,又骤然低落。鬼使神差地,我被那“太单薄”三个字控住了,脱口而出:“你会在海底开旅馆。不是那种豪华的,是……用沉船改造的,窗户看出去是发光的珊瑚。你养一只会算账的章鱼,它有八副老花镜,换着戴。”
我经常在晚自习把想到的好玩的东西写成小说,这是我新写的那本小说里最得意奇幻的设定。
她怔了怔,随即,嘴角很浅地弯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投在深井里的一星微光,还没看清涟漪,就已消失。
但她转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塑胶皮本子——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角翻起毛边——很认真地,用细尖的蓝色水笔,把这句话记在了某一页。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从那天起,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每日任务。没有约定,却日日履行。
我渐渐学会在数学老师枯燥的公式推导声中,在历史年表冗长的背诵间隙里,熟练地走神。在每一个晚自习,让思绪像漫步在一个芜杂却丰饶的菜园,目光逡巡,只为摘下最古怪、最鲜亮的那一枚果实给她:
“今天的你,在沙漠边缘开了一家小店,专卖云朵。你用特制的骆驼毛网兜捕捉路过的好看的云,按形状和颜色明码标价,卖给路过的旅人。”
“你是遥远欧洲某座古老钟楼里,一个生锈了但依旧坚持工作的齿轮。你负责敲响第八下,总是比其他七声慢三秒,因此成了那钟楼独一无二的声音。”这是我看完《巴黎圣母院》想到的设定。
“你穿越回古代,在一个破败的私塾当说书先生,专讲外星人的坏话,说他们绿皮肤、小心眼,偷吃小孩的桂花糕,把村里的老秀才气得胡子翘上天。”这是我新想到的穿越小说里的设定。
她从不点评好坏,只是记录。偶尔,在我讲述时,她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马尾辫的发梢随着动作,扫过洗得柔软的校服领口,留下一小片转瞬即逝的阴影。她的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瓷器般的白,在明亮处,能清晰地看见太阳穴附近淡青色的细小血管,蜿蜒如地图上的隐秘河流。那时我总觉得,她像一张半透明的描图纸,轻轻覆在这个过于浓烈粗糙的世界上。
这游戏成了我们之间隐秘的纽带,一个只有两人共享的、构筑平行宇宙的密码。
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细节。她总是一个人吃午饭,坐在食堂最靠角落的座位。铝制饭盒里的米饭总是盛得冒尖,但她只吃一半,剩下的用盖子仔细盖好。菜色极其简单,常是几块煎得金黄的豆腐,偶尔点缀着几丝咸菜。有一次,我看见她打开饭盒前,先用手帕反复擦拭那双深红色的木筷子,动作细致得像在进行一种仪式。我从别人零星的谈论中知道,她和奶奶住,父母在香港,电话很少。她不说,我便从不问。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编的故事里,开始悄悄塞进一些“赠品”:
“这个世界的你,父母是开长途夜班出租车的,车里总放着Eason的《葡萄成熟时》。他们虽然总在路上,但你的床头柜上,永远有一盏他们从不同城市指回来的、奇形怪状的小夜灯。”
“嘿,今天这个你,爹妈是在热带种五指毛桃的。你从小在各种热带水果树下长大,练就了识别各种草药和食材的绝技,但最爱的却是五指毛桃炖鸡汤。”
她听到这些时,记录的笔尖会停顿一下,然后“嗯”一声,有时会多写一行字,字迹似乎比平时工整些许。
“今天的你,是风里的一首五言绝句。诗人写出你的时候,第二句就忘了押韵,于是索性每一句都不押了。你自顾自地,被吹到了山那边。”
“嗯,”她合上本子,指尖在塑胶封面上摩挲了一下,“这个好,这个够文雅。”
高二末尾的某个黄昏,轮到我们值日。夕阳把教室染成蜂蜜的颜色,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灰尘。她踮起脚,努力去擦黑板最上方的公式。身体拉伸,校服下摆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腰身。粉笔灰簌簌落下,细细密密,沾在她的头发、睫毛和肩头,像一场微型的新雪,让她在一瞬间“白了头”。她回过头看我,鼻尖还沾着一点白灰,眼里映着暖橙色的夕光,亮得出奇。
我那天准备好的故事卡在喉咙里。一个关于“图书馆里的幽灵管理员”的离奇设定,忽然显得无比苍白和遥远。眼前的她,在粉笔灰的雪中回头凝望的这一刻,真实得让我心慌。我说不出口。仿佛任何虚构,都是对这份真实的轻薄。
“今天……没有吗?”她轻声问,手里的黑板擦慢慢放下。
我摇摇头,局促地去拿扫帚。她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擦完了整面黑板。
那天傍晚放学,她却在走廊尽头叫住我,把那个黑色本子递过来,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他今天没说。因为今天的我,他很喜欢。”
我的脸颊猛地烧起来,一路烫到耳根。夺过本子,在下一页近乎慌乱地、用力画下几道凌乱的删除线,仿佛这样就能涂掉那行字,和字里行间那不容错辨的、细微的颤栗。她看着我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本子拿回去,抱在怀里,转身走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轻轻碰到了我的脚尖。
高三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银杏叶一夜之间把操场染成耀眼的金黄,又很快被秋风卷走,露出灰褐色的土地。她请假的次数明显多了。每次回来,总在秋季校服外套里,多加一件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米白色毛衣,领口和袖口都磨起了小小的毛球。她似乎更怕冷了,即使阳光很好的课间,也常常趴在桌上,侧着脸,朝向我的方向。呼吸声很轻,很浅,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像是栖息累了的蝶。本子上的字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变得有些潦草,笔画时而虚浮,时而过分用力。
一天下午,她传来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越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试卷。“能不能,”上面写着,“想一个不要这么有趣的我?平凡一点。活得……久一点。”
我握着纸条,掌心沁出冷汗。窗外,一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迟迟不肯落下。
我想了很久,几乎用尽一堂晚自习的时间,才在纸条背面写道:“你是一个小县城的会计,每天准时上下班。养了一只脾气不太好的三花猫。你喜欢唱歌,尤其是一些歌词很美的粤语歌。在周末的早晨,你会去最大的菜市场,和一群老太太一起,抢刚刚打折的鸡蛋。你爱养花,爱吃甜食,没事的时候喜欢写一点文章。你的衣服总是很干净,喜欢出去遛弯。你活到了九十三岁,春天走的,床头柜上还有半罐没吃完的冰糖。”
她看完,把纸条仔细抚平,夹进了黑色本子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回半边脸,声音几乎听不见:“这个最好。”
高考结束那晚,近乎疯狂的情绪席卷了所有人。不知谁提议去江边放孔明灯,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涌去了。夏夜江风潮湿温热,裹挟着泥沙和水藻的气息。她靠在生锈的绿色铁栏杆上,望着对岸明明灭灭的灯火,风吹起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往日那份刻意的齐整,显得毛茸茸的。轮到我写愿望时,她忽然转过头,江面的灯光碎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想一个最真实的我吧。”她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最后一个。”
江水在脚下缓慢流淌,仿佛一条厚重的、墨色的绸缎。孔明灯暖黄的光晕映在她安静的侧脸上。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都充满了江水的微腥和夏夜植物蒸腾的气息。
“是一个会老、会病、会哭、会爱上别人的普通人。”
她低下头,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地晃动,看不清表情。良久,她才说:“普通人好。”顿了顿,声音更轻,“普通人是奢侈品。”
散场时,人群喧闹着走向不同的方向。她把那个黑色本子塞进我的书包,动作自然得像放回自己的抽屉。“帮我保管,”她说,眼睛看着别处,“我懒得带了。我要去北方,行李太多。”
我最后考去了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
她去了北方一座以医疗闻名的城市,说是“看病”。
起初,我们还在社交软件上断断续续地说话,她发来过几张照片:光秃秃的树枝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病房窗台上一个枯掉的小盆栽,一碗看起来清汤寡水的白粥。后来,回复的间隔越来越长,从几天,到几周,再到数月。最后,只剩下节日系统群发的祝福,和朋友圈一条淡漠的下划线。
再后来,连遗忘都变得顺理成章。那个黑色本子,躺在我书架的最上层,和其他许多不再翻阅的旧书一起,慢慢蒙上了时光的灰尘。
大四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期末考前夕,我收到一个来自北方的、薄薄的包裹。寄件人姓名很陌生,地址是手写的,字迹工整而苍老。拆开,里面是那个熟悉的黑色塑胶皮本子,还有一封简短的信。
信是她奶奶写的。老人家用词朴实,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她说,孙女三年前就走了。一种叫“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病,从高一就开始侵蚀她。肌肉会一点点萎缩、无力,最终……信纸在这里有轻微的、湿润的褶皱。老人说,孙女曾告诉她,那几年里,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听一个同学“编故事”。那些故事里的她,活蹦乱跳,古灵精怪,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代替她尽情地活着,永远不会枯萎。
我坐在宿舍冰冷的椅子上,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手指僵硬地翻开那本子。纸张已经有些脆了,那股熟悉的、极其微弱的旧纸和墨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我一页页翻过那些荒诞的、温暖的、光怪陆离的“她”,翻过我那幼稚的字迹和她日渐无力的笔触。直到最后一页。
那是她高三后期的字迹,已经抖得厉害,像风中颤抖的蛛丝:
“他创造的每个我,都比我真实的我活得长。真好。”
“真好”两个字,被一笔一划,写得异常认真,甚至用力到戳破了纸张。
我疯了一样往回翻,翻到江边那晚,我写下“最后一个她”的那一页。我看清了,在“是一个会老、会病、会哭、会爱上别人的普通人”这句话下面,有她用铅笔轻轻添上的几个小字。痕迹那么淡,那么小心,像生怕惊动了什么,又像一声即将消散在风里的叹息:
“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铅笔的石墨微粒,在经年累月后,几乎已与纸张的纤维融为一体,只剩一点点模糊的、银灰色的影子。
窗外,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雪花细小,稀疏,一触即化,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干涩的硬块。我想说,不,不是最后一个。我还能想,想一个她在平行世界好好活着的故事,想她在那里,健康,平凡,也许正提着刚买的打折鸡蛋,走在回家的路上,抱怨着天气,计划着晚餐,身边或许还有一个吵吵嚷嚷的、爱她的人。
可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把所有的结局,都提前写完了。
她所有的人生都封存在这个黑色的本子里,像封存了一整个寂静的、未曾真正到来的夏天。
雪花静静地覆上窗台。
世界一片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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