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了工作，就要擺正態度，無論有多少委屈和不易，都不應該唧唧歪歪，不然就是窩囊廢，活該被人看不起······
嗎？
1
走出會議室，林歧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他躲進廁所緩了一會兒，回來以後馬上登錄個人賬號，查看自己的情緒狀況。
果不其然，界面中心的白色錶盤上，情緒實時曲線一路狂跌。旁邊的計分模塊不停閃動，分數只剩下五十八。這個月轉正的事又沒戲了。
就在剛纔，那個姓孫的甲方代表突然發作，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摔，瞪着林歧就開始嚷：
“方案改了十幾版還過不了，到底是誰的問題？我現在手把手地教你們，有人還給我找上茬了！”
就是這位理直氣壯的大姐，之前連續提了十幾版自相矛盾的修改意見。所有人無頭蒼蠅似地陪着她折騰了一大圈，眼看沒有結果，她又提出“找幾個時興的案例拼接一下”。
林歧忍不住小聲提醒說，抄襲有法律風險，結果像是一下子踩到了她嬌貴的尾巴，搞得會議室一片混亂。
後面的事想想就讓他渾身發冷。林歧試着辯解，卻被同事忙不迭地攔住。
最終，林歧機械地念了幾聲“對不起”，腹中像吞了刀子一樣難受。
可笑的是，發生了這樣的風波，他首先擔心的既不是方案，也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情緒評分。
林歧長嘆一聲，關掉情緒監測界面，周圍的開放辦公區如蜂巢般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工位。每張桌子都匹配着一個沉甸甸的腦袋，每一個腦袋的左側太陽穴上，都吸附着一塊硬幣大小的智能設備。
林歧的頭上也貼着這個東西。
它是一種檢測貼片，會不間斷地捕捉員工的情緒電波變化，並將數據傳輸到大數據系統進行演算，從而自動生成情緒評分，該評分會納入職場考覈體系，直接影響員工的轉正、升職、評優。
這該死的分數，是這兩年間林歧最大的劫數。
2
一個合格的成年人，理應學會控制情緒——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林歧還在上中學。
那幾年，情緒監測剛剛普及。街坊大院幾位初入職場的哥哥姐姐叫苦不迭，長輩便教育他們，參加了工作，就要擺正態度，無論有多少委屈和不易，都不應該唧唧歪歪，不然就是窩囊廢，活該被人看不起。
林歧那時覺得，情緒評分不及格，大概就相當於在體育考試中摔了個狗喫屎，可憐又好笑。
那些小年輕也不含糊，等長輩一走，立刻衝過來，一人給他一個腦瓜崩。
“臭林子，我們在挨訓，你還跟那兒笑！”
“嘴長在我臉上，我想笑就笑，你們管得着嗎？”
“再笑我們就把你偷摸畫畫的事告訴你爸！”
“別別別，求你們了，我再也不敢了！”
少年林歧對顏料和畫布的癡迷，就像同齡人癡迷於電子遊戲。爲了買畫材，他偷拿過老爸的私房錢。老爸喫了虧，又不好明目張膽地追查，只好躲在廚房裏捶竈臺。
當然，這個祕密最終還是暴露了。他被當爹的在後頭拿着雞毛撣子狂追，爺兒倆跑了十幾裏地，成了鄰居們口中的笑談。
胡鬧過後，老爸看着他從牀下面、衣櫃裏、牆縫裏拿出一幅又一幅作品，那些天真中透着笨拙的畫打動了他。他問林歧，想不想正經學一學，以後當畫家。
林歧愣了很久，認真地搖了搖頭。家裏什麼條件他心裏有數，他不能讓爹媽把養老錢拿出來冒險。
“你再想想？真喜歡就去追求唄。”老爸還在鼓勵他。
“老爸，我已經想清楚了。”林歧說，“我天賦一般，學藝術不如學實用的設計，這個也要搞美術，就業還容易些。等我獨立了，有錢買畫材了，沒事兒自己畫畫就好。”
幾年後，林歧考上了一所綜合性大學的工業設計系，畢業那年順利進入這家公司。入職當天，他走進明亮的辦公室，感覺自己正奔向一個普通人的理想生活，雖然談不上輝煌，但可以靠努力過得從容一些，爲自己的愛好買單。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林歧的老爸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參加完葬禮，回到公司，他的情緒監測數據開始跳水。林歧摸着頭上的貼片，感覺那是一隻奇怪的人造蟲子，正咬着他的靈魂不放。
一連幾個月，他的情緒評分都只有四十幾，人事部門問都沒問，直接延長了試用期。
他成了一個不被接納，又沒來得及趕走的人。
悲傷還沒有消散，焦慮和委屈又壓上心頭。接下來的一年更是狀況頻發。
無理取鬧的甲方、勢利雞賊的同事、羞恥又不能請假的團建······各式各樣的破人破事像橫衝直撞的車子，接連碾過他的神經。
就這樣，兩年裏林歧的情緒評分一直都不及格。小小的貼片始終把他阻擋在轉正流程之外，他依然拿着少得可憐的實習工資，幹着勞累繁瑣的正式工工作。
他再沒畫過畫，只是經常在加班到深夜的時候，看着窗外模糊的月影，忍不住想起少年時的那些事，還有多年前給老爸畫的像。
3
晚上加班前，林歧下樓抽了根菸。
他找了個昏暗的角落。朝外看，一座座辦公樓燈火通明，宛如一個個巨型的夜光蜂巢，懸掛在黑色的天幕下。
渠道部門的喫貨馬生風也來了，林歧以爲他要借火，但他拿出剛買的肥腸卷大蔥，大口嚼了起來。兩人站在夜間清冽的空氣中，聊起這荒唐的生活。
“我們部門吳姐前陣子跟賭鬼前夫爭孩子撫養權，弄得挺糟心的，結果影響了情緒評分，這個月被降薪降級了。”
“她不是公司的老功臣嗎？”
“那沒用。她要是緩不過來，以後因爲這個被勸退也是可能的。”
“······”
“我比你早來三年，這種事兒早見得多了。你這種試用幾十個月轉不了正的，我這種當牛做馬好多年加不了薪的，還有吳姐這種升到中層又被擼下來的……哎，這麼說吧，十個人職場不順的原因裏，至少有六個是因爲這見鬼的情緒檢測。”馬生風狠狠地咬了一口蔥，又說，“跟你同一批的小王，不就是因爲情緒評分老不及格，被迫走人了嗎？”
“小王不一樣，人家是受不了鳥氣，回家繼承工廠了。普通人沒後路，被轟出辦公室還能幹什麼呢？送快遞？端盤子？站櫃檯？”
“夠嗆。你說的這三種工作也是要接受情緒監測的，說不定還更嚴格。”
馬生風告訴他，情緒監測向來不是一視同仁的。系統會通過貼片上的無線信號標識確認被監測人身份。面對上級和客戶的時候，系統會進入被動約束模式；面對下級和服務方的時候，系統則會進入訓導和評判模式。
所以，從理論上講，層級越高的人，憤怒權限越大，情緒評分受影響程度越小。
難怪領導和甲方說發火就發火，普通員工心裏煩躁一點都是錯的。
林歧忍不住口出怨言，“那普通員工上班，不就是情緒勞動嗎？”
馬生風樂了，“要不怎麼有人說，月薪的主要成分是精神損失費呢？”
林歧啞然。夜風吹過，四周寂靜。他看着手中的煙，覺得希望就像那一點微弱的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熄滅了。
他聽到馬生風說，“說實話，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實在不行，乾脆也搞點淡定藥丸喫喫算了。”
淡定藥丸是M公司新出的藥品，號稱專門幫助普通人應對情緒問題。他在地鐵站看到過廣告，乾淨的藍色背景下，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正在笑着展示一瓶綠色的小藥丸。旁邊有這麼一段文字——
淡定藥丸，非鎮定劑配方，無犯困問題。單粒藥效長達二十四小時，讓您全天淡定，平和處事······
不過，這東西好像有成癮問題。
林歧想勸勸馬生風，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這世上的道理總是簡單，但生活卻要複雜許多。
4
林歧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這是棟筒子樓改造的民房，破敗的氣息從爛牆皮裏滲出來，被昏黃的燈光攪動，像一種令人作嘔的漿糊，在身邊慢慢流動。
一個不大的單間被分割成了三個狹小的片區，其中一個屬於林歧。小桌上立着林歧給老爸畫的像，老頭兒坐在搖椅上，正咧着嘴朝他笑。
隔壁傳來打呼嚕和磨牙的聲音。林歧在手機裏發現了一條漏看的信息，是部門領導發來的：
“我和孫經理聊過了。今天會議室太亂了，她沒有看清你的情緒。你提前準備準備，下個月還有個碰頭會，到時候你給人家正式道個歉，搞鄭重一點。”
林歧真想把手機給砸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虛晃了一下，重新收回胸前，打開搜索引擎，查了查“淡定藥丸”。
第二天，他去找了馬生風。
“我查過了，專家都說藥丸成癮和吸菸成癮差不多，這麼一想也不算可怕。”
“我也查了，這東西連續服用三五年纔會有所謂的後遺症，而且主要是些個精神影響，對身體傷害不大。”
當天，他們就去了附近的藥店，一人買回去一瓶淡定藥丸。
綠色的小藥丸入口清涼。隨着它消融在體內，什麼悲傷、焦慮、苦悶、委屈，都乖乖消散了。這感覺非常神奇，林歧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心中空無一物。
第二天，他在上班前服用了一粒，周圍的一切彷彿都套上了柔光濾鏡，林歧看着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內心古井無波，只覺得他們和會動的石頭沒有區別。
所以，再一次在會議室見到孫經理的時候，林歧毫無負擔地對着她表演了一番完全符合職業標準的畢恭畢敬和深刻反思。至於甲方指着他點評了什麼，他一出會議室就忘乾淨了。
從事後的情況來看，這番應付是成功的，孫經理沒有再找他的麻煩。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林歧和馬生風又湊到一起聊天。
“你感覺怎麼樣？”
“不錯。自從喫了這東西，評分基本沒再跌過。”
“就是藥效有點長，二十四個小時。”
“咳，長點好，如果藥效只有八小時，加班的時候還得再補一粒，麻煩。”
分數變好看了，機會也變多了。最近這段時間，領導頻頻透露出重用他的意思。這顯然是因爲各部門的頭兒每天都能看到下屬的情緒數據。
很快就會過去的，林歧心想，下個月，我一定能夠轉正。如果提前多出點業績，說不定還能重定薪資。等錢多了，我就離開現在住的破樓，找個光線好的小屋子，以後在陽臺上畫畫。
抱着這些盼頭，林歧變得幹勁十足。他的加班時間不斷延長，晚上佔滿了，就把節假日也投進來。他把這些全部看作自己的積累，看作未來生活的基石。
每天半夜，他踏着月光走出辦公樓，只覺得世界一片安靜，看不到盡頭的路一片平坦。圓圓的月亮就像監測界面上圓圓的錶盤，他的情緒曲線優美順滑，不斷向上延伸、延伸、延伸。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但林歧忘了，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5
沒過幾天，公司宣佈了一件大事：情緒監測系統即將全面升級。
“以後的情緒監測會更加細化，不再僅僅強調情緒穩定，還會在不同情境裏考察員工的表現。比如，團建的時候，大家應該怎麼樣？興奮起來！對不對？公司遇到危機的時候，員工應該怎麼樣？有所擔憂，是不是？升級後的情緒系統可以針對不同的日期和時間段，設置特定的情緒要求，計分標準不再千篇一律，更加科學······”
領導在臺上慷慨激揚，林歧和同事們在臺下面無表情。
所有人都知道，經過幾次升級，監測貼片早就從只能探測激動和平靜的簡單設備，發展成了能夠鎖定多種情緒種類和強度的高級傳感器，系統分數的算法和設置也越發複雜。
大家都猜到了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林歧馬上意識到，淡定藥丸已經沒法糊弄系統了。如果他在團建的時候也很淡定，在公司遭遇危機的時候也心如止水，系統就會把他當作可疑分子，給出一個極爲寒磣的分數。
“不僅如此，我們還會向甲方分享內部情緒數據，並且接受評價反饋。反饋的結果會和各位的工資掛鉤。當然，甲方也可以對你們預設各種情緒要求······希望大家迎接挑戰，以最好的精神面貌······”
還要讓甲方插一手？那我還轉什麼正呢，原地轉圈得了。
開完會，林歧趕緊去找馬生風商量對策。
馬生風不知什麼時候從會場溜出來，跑到樓下的小攤喫起了烤冷麪。看到林歧急匆匆趕過來，他也不驚訝，還讓林歧一起喫。
“情緒監測系統要升級了。”
“沒事，有辦法。”
林歧看着馬生風，心裏有些沒底。他知道這哥們和他一樣，每天都喫淡定藥丸。所以他現在這麼平靜，是真的胸有成竹，還是藥效的作用呢？
馬生風不緊不慢地喫完東西，帶着林歧去了附近的一家藥店。
他們剛進門，就看到牆上的電子屏在播放廣告——
只喫淡定藥丸，關鍵時刻太淡定？平靜度日固然穩妥，但人生不能只有平靜！
M公司新產品上線，彩色情緒藥丸，讓您隨時隨地找準狀態，流露最應景的情緒！
紅色興奮藥丸，讓您活力四射、嗨翻全場；藍色流淚藥丸，盡顯您柔軟的同理心；橙色快樂藥丸，喫上一粒，聽到再爛的笑話，您也能笑到抽筋······
整套收集，即可全方位應對細分情緒需求。淡定藥丸同系列產品，同樣可靠，藥效持久！
林歧微微一怔，心想，這個M公司還真是聰明。
但他看着櫃檯裏那些半透明的藥瓶，還有那些像小矮人釦子一樣可愛的藥丸，忽然有些不自在。他隱約覺得，整件事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旁邊的馬生風倒是挺果斷，他立馬要了一整套，然後拎着袋子等林歧做決定。
“要不我補給你一半的錢，咱倆合買一套？”
“不行。”
6
到最後，林歧也買了一整套情緒藥丸。
當月，系統完成了升級。就像是要急着檢驗新功能一樣，公司很快安排了企業歷史內部宣講，讓大家學習公司創始人是怎麼“歷盡風雨，砥礪前行，終創輝煌”的。
拿出藍色藥丸看了看，林歧有點猶豫。
上頭十有八九就是想看大家感動至極、痛哭流涕。但在打工人的認知中，開這種會哭鼻子多少有點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爲誇張的舉動，被同事們當成小丑。
結果，當天發生的事讓林歧大受震撼。
從高層領導，到普通同事，會議室裏每一個人都在流淚。臺上的人邊哭邊講，臺下的人邊哭邊聽，有的人捂着嘴抽泣，有的人鼻涕一把淚一把，還有的人嘴裏嗚嗚囔囔，不住地說，“太感動了，我們公司太了不起了······”
看來其他人也喫了藍色藥丸。
在藥效的作用下，林歧跟着大家一起哭，哭完再一想，又覺得好笑。
原來人人都一樣，心裏煩得要命，又拿監測系統沒有辦法，實在應付不來就喫藥。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誰也不用瞧不起誰，乾脆一起當戲精好了。
林歧養成了新的習慣，每天花大量時間精讀工作郵件，先按照人事通知提前在日曆上標出會議和活動，再通過領導和甲方的信件，分析他們最近在關注什麼，希望員工表露什麼情緒。
明天全公司召開半年績效會，總結上半年營收情況——
“最近公司效益並不是那麼好，相比平靜，一線員工更應該表現出擔憂。”
週三臨時加開一個短會，講講近期的一個公關問題——
“離職員工在外面編笑話罵老闆的事都知道了？忠心的員工應該感到憤慨。”
新客戶已經看過了項目組所有成員的情緒報告，下午大家碰個頭——
“我們這個方案希望做得風格熱烈一些，您方的工作人員都沒high起來，怎麼能找到狀態呢？”
············
他把需要提前準備的藥丸全部列出來，每天依照計劃服用不同的藥丸。
辦公室裏的氛圍越發怪異。
同一羣同事，上午在會議室大哭特哭，下午就聽着甲方的爛笑話，嘻嘻哈哈地拍起手來。有的人前一天還在辦公室裏安安靜靜地工作，第二天就在集體活動上像瘋了一樣大跳草裙舞。
爲了應對突發情況，男女老少都開始穿起了八個口袋的老頭馬甲，隨身藏着好幾種情緒藥丸。有的人還學會了把藥丸藏在袖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換藥、換情緒。
這個月，林歧的評分下跌很慢，情況似乎對他有利。
但每次換藥的時候，他總會感到不自在，彷彿頭上的貼片長了眼睛。
7
出事的時候，已經到了月末。
那是一個平常的下午，林歧坐在工位前忙着自己的事，忽然一陣暈眩感從太陽穴鑽進大腦，他下意識抱着腦袋蜷縮起來。
同事們的叫嚷聲從四周傳來，在一片混亂之中，有人在喊：
“不好，系統崩潰了，大家快摘掉貼片！”
林歧趕緊伸手去摸貼片，哆哆嗦嗦地揭了好幾次，總算把東西取了下來。頭重腳輕的感覺瞬間消失，他癱坐在座位上，和同事們面面相覷。
很快，人事部門下了通知——
各位同事，
由於情緒監測系統突然崩潰，最近一週情緒監測取消，本月監測結果將不納入考評，故所有員工待遇和職位暫不改變。請大家下個月再接再厲。
公司已聯繫工程技術人員進行維修。專業人士稱，系統崩潰原因系頻繁監測到迅速變化的情緒，超出了監測自然情緒變化所需負荷。一週後，即下月月初，系統將調整完畢，再次啓用。請各位於今天下班後，將貼片交還人事部一同修復。
另，情緒監測的本意是方便公司準確地瞭解員工的工作態度和心理素質。請大家務必遵守起碼的誠信規則，不要試圖通過使用藥品逃避監測。公司將調查相關情況，嚴懲不貸。
第二天，流言像牆縫裏吹出來的風，開始在辦公室四處亂竄。
通知寫得明明白白，情緒藥丸那點事兒，上頭已經知道了，還要徹查，只是不知道具體怎麼查，也不知道是既往不咎，還是違者必究。
有人說，修復系統其實用不了一週的時間，上頭是想順便在貼片上做點手腳，比如加個針孔攝像頭什麼的，方便拍攝證據。
有人說，M公司已經推出了一種情緒藥丸檢測丸。喫過情緒藥丸的人，二十四小時內服用檢測丸之後，身上就會變色。喫過淡定藥丸，就會變成綠色，喫過興奮藥丸，就會變成紅色······這樣不僅一抓一個準，還會附贈社會性死亡現場。
還有人說，根本用不着那麼麻煩，只要人事加班加點，根據記錄逐一審查員工情緒報告，就可以揪出那些完美到不真實的情緒曲線，再把本人叫去搜搜口袋，一抓一個準。
有一點大家看法一致：被抓住的人無疑會被視爲作弊分子，輕則降薪降級，重則直接登上行業黑名單，“永世不得超生”。
聽着這些議論，林歧的心不斷下沉。其他人興許還能耗一耗，看看情況再說。至於他，無論上頭怎麼處理，他都是扛不住的。還沒轉正的人降無可降，出了事只能滾蛋，如果再留下“前科”，那就等同於山窮水盡了。
想來想去，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在被查之前主動辭職。這樣一來，至少被問起的時候，他還可以光明正大地說，是出於“個人原因”。
8
就當是喘口氣吧。
累死累活兩年，他也該調整一下了，尤其是這兩個月，他一個休息日都沒放過，也不知透支了多少精力。最後一次走出辦公大樓的時候，林歧這樣安慰自己。
再等一陣子，招聘黃金季就要來了，在此之前，他完全可以休息一下。
頭兩天他幾乎都在補覺。到了第三天，林歧離開出租屋，站在街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子，忽然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該幹嘛。
林歧開始回憶起從前嚮往過的假期生活。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曾經讓他無限渴望的美食、那些他想過要畫下來的景色，現在都變得和方便麪與門口歪歪扭扭的老樹一樣無趣。
他猛然意識到，這就是成癮症狀。
在長期連續服用情緒藥丸以後，他已經很難自發產生情緒。沒有情緒，沒有興趣，沒有情感，他沉入了一片虛無的海洋。
我應該擔心嗎？可是，擔心是什麼感覺來着？
林歧的手伸進口袋，摸到裏面空無一物，他才如夢初醒，打了個寒顫。
晚些時候，他回到出租屋，近乎機械地打掃了一番，從書桌的後面掏出一個佈滿灰塵的東西。
他想都沒想，拿起沾水的抹布就擦，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水、灰塵和顏料攪在一起，老爸的畫像面目全非。
這麼久了，他都不知道畫像掉到了桌子後面，現在畫像被毀，他愣愣地看着，只有無盡的茫然。
林歧覺得自己像個怪物。
週日，他在一家小麪館裏看到了馬生風。林歧沒有馬上上去打招呼，只是坐在遠處看着，這傢伙也是一副神情淡漠的樣子，林歧覺得自己好像在照鏡子。
服務員上了一碗扁豆燜面，馬生風定定地看着碗，從懷裏掏出一瓶紅色藥丸，先喫了一粒。才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就滿面通紅，兩眼放光，開始像美食主播一樣，把臉埋進碗裏狼吞虎嚥。
林歧迎上去，“馬哥，一會兒有事啊？”
“喲，你也在啊！我沒事，我今天休息！”
“那你爲啥要喫藥丸？”
馬生風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喫這個，我喫飯不香啊。”
馬生風如此愛喫，也會有喫飯不香的時候嗎？在他眼中，美食可是工作的主要動力。
林歧馬上明白過來，他十有八九是碰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問題。但馬生風沒有糾結，他選擇一條道走到黑。
要不我也這樣做吧？
如果想畫畫，就先喫一粒興奮藥丸，如果想懷念老爸，就先喫一粒流淚藥丸，如果要參加聚會，就先喫一粒快樂藥丸······
喫藥多方便啊，管它有沒有監控，情緒這麼麻煩的事，全都交給藥丸吧。
林歧冷靜了一下，又問，“但公司不是要嚴查了嗎？你這樣······”
“公司的嚴查搞了一半，虎頭蛇尾，現在基本熄火了。”
9
有些事林歧猜對了，但沒有完全猜對。
系統恢復之後，公司像模像樣地徹查過情緒藥丸的事，而且的確狠狠地處理了一批員工。
不過，沒過多久，事情就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所謂的“查作弊”變得越來越像表面文章。
事實上，只要情緒監測還是那樣嚴格，情緒藥丸就沒辦法完全禁止。
喫藥丸，可能被抓，也可能僥倖逃脫；不喫，情緒評分大概率要出問題。
既然如此，大多數人最終還是會選擇偷偷喫。
你總不能把所有的中低層員工都開除了吧？
更重要的是，查來查去，上頭髮現一個情況：
那些長期偷偷服用情緒藥丸的員工，全都變得更順從、更願意加班了。
有的人產生自主情緒的能力逐漸退化，百無聊賴，不工作就不知道該幹什麼。有的人則嘗試靠藥丸支撐情緒豐富的下班生活，結果花錢如流水，最後爲了還債，不得不拼命加班。
是的，情緒藥丸漲價了，漲幅還不小。M公司的說法是，前陣子藥丸標的本來就是推廣價，現在纔是正價。別看東西越來越貴，銷量不降反升。
所以結果就是，情緒監測維持原樣，名義上依然反對員工服用情緒藥丸，但實際上抓得不會太嚴。當然，如果領導看你不順眼，又抓不到你的錯處，他也可能會借情緒藥丸做文章，想辦法讓你難堪。
但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得知這些，林歧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反應。事情好像還沒有糟到頭，他還可以再找工作，還有可能靠情緒藥丸跟監測系統鬥智鬥勇，留住一個飯碗。
但想到未來幾十年都要在系統和藥丸的夾縫中生活下去，他又覺得，那畫像毀了也許是件好事，不然他實在不知道每天回家後，該用什麼情緒面對老爸。
－END－
作者丨喵頭鷹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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