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變老

昨晚收到母親的微信,本來已經習慣了語音轉文字,不小心點開語音條,突然發現,母親的語音里長了皺紋。

六十秒整的語音條裏,藏着她越來越輕的呼吸聲。

我點了收藏,甚至不敢去聽第二遍。

我怕我的指溫會加速它的衰老。

母親老了,真的老了。

她給我轉發那些跟學習有關的營銷號來笨拙地表達她對我的關心;她和我硬聊劇本殺那些她根本不瞭解的話題來笨拙地表達對我的關心;她關注我日常去幹嘛了,怎麼一天都不搭理她來笨拙地表達對我的關心。

雖然很笨拙,但我知道母親一直都很關心我。

她比我更瞭解廣州天氣的變化,會催着我入冬了要穿厚衣服,蓋厚一點的被子;她比我更關心我的日常,會催着我備考四級和帶隊辯論。

但是我知道,母親真的老了。

我按下手機的鎖屏鍵,黑暗瞬間吞沒了母親語音條旁那個小小的紅色波形圖。可那越來越輕、帶着皺紋的呼吸聲,卻在我耳蝸裏盤旋,揮之不去,像冬日裏一口呵在玻璃上的白氣,存在過,然後緩慢地消散。

我們之間,隔着的不是山和海,是整整一個時代。

她的世界在縮小,縮小到天氣預報裏的廣州,縮小到微信對話框的方寸之間。

而我的世界在野蠻生長,鋪向她還無法理解的虛擬與現實交織的荒原。

她站在她那頭,用力向我揮舞着旗幟,那旗幟是用過時的表情包、用詞不達意的轉發、用一聲聲“喫飯了嗎”編織而成的。

這旗幟在呼嘯的時代風裏,獵獵作響。

而我,這個她試圖溝通的對象,卻常常因爲沉迷於構築自己的未來,而忽略了身後那座正在風化的、名爲“故鄉”的舊城。

我總是敷衍的“嗯嗯”,總是延遲的回覆,總是忘記接通視頻通話,這些都像是加速這座舊城坍塌的地震。

直到昨夜,那條帶着皺紋的語音,像最後一塊鬆動的磚石,從城牆高處墜落。

我聽見了。

我聽見了時間流逝的具象聲音,不是鐘錶的“滴答”,是呼吸聲在六十秒裏,不可逆轉地、一點一點變輕的過程。

我不敢再聽。

我怕我的聆聽,會成爲一種確認,

母親之前也會轉發一些標題駭人的營銷號,但是她現在不再和我爭論網上信息的真僞。

以前,她會激烈地反駁我,說某個養生帖“說得有道理”。現在,她只是聽着,然後輕輕“哦”一聲,說:“你們年輕人懂得多。”那種順從,比任何爭論都更讓我心慌。

她似乎正在收回她對這個世界的發言權,退回到一個更安全、也更孤寂的旁觀席。

這些細節,無聲無息,日復一日。

它們不像病危通知書那樣驚心動魄,只是像窗臺上那盆薄荷,之前我提過一嘴說想喝薄荷水,她就種了一盆薄荷,只不過在我不經意間,葉子一片接一片地,悄無聲息地,泛了黃,捲了邊。

直到那天,我突然收到她打來的電話,表面平靜的語氣中透露出隱藏不住的驚慌失措的哭腔。

爺爺的腸子里長了兩個瘤子。

父親和大爺在醫院24小時兩班倒陪同着,晚些時候醫院安排了手術,消息還沒告訴奶奶,怕她知道了情緒波動太大出問題。

我聽到了,母親隱藏不住的情緒。

18年前我媽媽沒了爸爸,現在我爸爸也要失去爸爸。

我想回家去,我開始疑惑,我爲什麼要在幾千公里外的地方上學,甚至連這樣的時刻都不能回去看一眼,我來這裏的學習真的有用嗎,到底是爲了什麼。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一個虛僞的人,爲什麼這樣了都不願意請個假,買張機票得回去看望他老人家。

明明我寫過那麼多關於鄉愁的文章,那麼多關於故鄉的記憶,我可能真的背叛了那個現在不屬於我的地方。

幸好,我甚至帶有負罪感地感到慶幸,母親堅決不讓我回來,讓我老老實實在這邊待着,安慰我說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真的一切都會好嗎?母親可能自己也不相信,但她依然這樣安慰着我,只因爲她是一個母親。

我知道,衰老是會傳染的。

衰老是最讓人恐懼的惡魔,它是最純粹的痛苦,它先從爺爺的腸道開始,順着電話線爬過來,染透了母親的聲音,現在正試圖越過屏幕,貼上我的臉。

母親的微信安靜了三天。沒有養生文章,沒有“喫飯了嗎”,連天氣預報的截屏圖片都停了。這種沉默比任何語音都沉重,像手術前那瓶懸而未滴的麻醉劑。我知道,她把所有力氣都用來支撐那個在病牀與家庭之間往返的、小小的自己。

直到昨天,她的消息重新彈出來。

是一張照片:窗臺上那盆薄荷,最頂上竟冒出了兩片極小的、嫩綠的新芽。在周圍泛黃卷邊的老葉中間,那點綠,像一聲小心翼翼的宣告。

她什麼也沒說。

但我聽見了千言萬語。

幸好,我說真的幸好,手術結束,平穩落地,爺爺的身體暫時沒有太大問題,等着慢慢恢復。

果然,一切都會變好的。

幾天後,母親的視頻請求彈了出來。我深吸一口氣,接通。屏幕那端的她,似乎更清瘦了些,眼角的紋路在攝像頭下無所遁形,但眼神裏卻有了些手術陰霾散去後的光亮。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說,“我就說吧,幸好叫你不用回來,要不還白搭時間和機票錢”

但我知道,她心疼的不是這些錢。

她又將攝像頭對準了窗臺。

“你看,”她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獻寶般的喜悅,“你上次說的薄荷,我按你說的,把黃葉子都掐了,澆了點營養水,這新葉子,長得快得很。”

屏幕上,那兩片嫩芽已然舒展開來,綠得鮮活、肆意,帶着一種不管不顧的生命力,在周圍老葉的襯托下,像一首絕望中誕生的,最後的希望。

“媽,”我打斷她,聲音有些沙啞,“等放寒假,我回去,我們一起去夜市,再買幾盆別的花,買幾盆多肉,把窗臺擺滿。”

她愣了一下,鏡頭微微晃動,然後,她笑了。那不是平時那種帶着剋制和討好的笑,而是一種眼角、嘴角都彎起來的,真正舒心的笑容。她連聲說:“好,好,買你喜歡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們之間橫亙的那個時代,那片荒原,並非不可逾越。

它需要的,不是她笨拙地跨越過來,跌跌撞撞地闖入我的世界;而是我,稍微停下腳步,轉過身,在她那正在縮小的世界裏,種下一棵她能夠理解、能夠照料,並能從中感受到與我聯結的薄荷。

愛的方式,從來不止一種。

她用了大半生,學習如何用她的方式愛我;現在,輪到我來學習,如何用她能接收到的方式,去愛她了。

那條被我收藏的、帶着皺紋的語音,我依然不敢聽第二遍。但我不再恐懼。它像一座沉在心底的鐘,每次在我想敷衍、想不耐煩時,都會無聲地鳴響,提醒我,在幾千公里外,有一個人的呼吸正因我而牽動。

衰老是不可逆轉的洪流,但愛,可以是在這洪流中,共同修築的堤壩。

我們這代人的鄉愁是一種拙劣的剽竊表演。

我一直以爲鄉愁是地圖上的位移,直到現在才明白,鄉愁真正的是時間的流亡,是不在親人邊陪伴的無力,是難以察覺的衰老痕跡。

生命的來去,如同呼吸。

而我們,就站在這呼吸的縫隙之間,一邊學着承接衰老的重量,一邊練習成爲他人的依靠。

而所謂鄉愁,就是一場你與故鄉合謀的,緩慢的他殺。

你提供刀刃,它獻出咽喉。

只爲成全你所謂的遠方。

但就在那刀刃觸及咽喉的瞬間,你會從故鄉渾濁的、帶着皺紋的眼底,看見自己真正長大的、清晰的倒影。

那條長了皺紋的語音,我將永遠收藏。

窗臺上的薄荷終會蓊鬱,而我將學着,在電話這頭,爲她種下一整個不會凋零的春天。

我將告訴她“母親,別怕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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