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維多利亞沒有雨季》
大概是頭腦一熱,就很快寫完了這篇文章,寫的時候也不知道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想或許是因爲意大利的現在已經進入所謂的冬季,即便我身處在北意阿爾卑斯山下,氣溫很難降到零下,可一旦吹着風,零度也會感受到刺骨,我恰好是沒有手套和帽子而騎車三公里上學放學的人。在國內的時候,夏天的時候我會懷念冬天,總是寫有關冬日的陳詞濫調;冬天的時候我又會懷念起夏天,說到底都是不同的矯揉造作。
說回到這篇文,也算是和自己最初寫同人文的一個呼應,20年初剛剛開始寫的時候,最喜歡的角色其實是傲嬌大小姐詩懷雅,後面因爲喜歡上了別的角色而淡忘,現在重新拾起,忽然發現經典的角色其實也有不少寫頭。最後也是希望大家喜歡這個略顯幼稚的故事,我盡力地把她包裝的酸澀,效果我大抵算得上滿意。
依然是推薦音樂,是我在寫文的時候一直在聽的,不過是兩首,後面情緒轉變之後就換了另外一首,都給大家附在下面了:
第二首版權保護髮不上來,換一首差不多的吧(原曲是青葉市子的うたのけはい):
正文如下:
一、被淋溼的骨瓷
龍門的雨總是帶着一種侵略性。
和羅德島艦橋外那種總是被隔音玻璃過濾成無聲默片的雨不同,這裏的雨是有重量的。它們砸在近衛局大樓加厚的防爆玻璃上,發出的聲響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是車輛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有無數只極細小的昆蟲正在撞擊着這層透明的屏障,企圖尋找一絲縫隙鑽進來,把我也一併淹沒。
我坐在沙發上,手裏那杯原本滾燙的紅茶已經失去了溫度。瓷杯邊緣有一圈金色的紋飾,那是維多利亞地區特有的繁複風格,手指摩挲上去的時候,能感覺到釉面下微微凸起的觸感。這種觸感讓我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真實,就像我現在被迫待在這個房間裏一樣真實。
“別在那兒像個壞掉的留聲機一樣嘆氣。”
聲音從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面傳來。碧翠克斯·施懷雅沒有抬頭,她手裏的簽字筆在文件上划動的速度快得驚人,筆尖摩擦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暴雨的背景音裏顯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種焦慮的頻率。
“我沒有嘆氣。”我輕聲反駁,視線從手裏冷掉的茶杯移向她。
她今天沒有戴那頂象徵着高級警司身份的帽子。平日裏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金髮,此刻有些隨意地散落在肩頭,幾縷碎髮垂在耳邊,隨着她低頭簽字的動作微微晃動。空氣裏瀰漫着一種味道,不是龍門特有的機油味或潮溼的鐵鏽味,而是一種昂貴的、經過精密調配的玫瑰精油香氣。這是獨屬於她的氣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高貴,卻又在這樣封閉的暴雨夜裏,顯出幾分被困住的焦躁。
“你有。”她終於抬起頭,那雙翡翠色的眼睛裏佈滿了血絲,“每隔四十五秒,你的呼吸頻率就會加重一次。那是嘆氣的前兆。你在想回羅德島的事。”
“龍門氣象局和羅德島傳給我的數據都顯示,風暴‘山竹’會在三小時後登陸,而且風暴中會不會有源石的存在,誰也不清楚。”我陳述着事實,試圖用邏輯來對抗她那近乎直覺的敏銳,“羅德島的穩定錨系統雖然可靠,但在這種級別的風暴中,作爲指揮官,我不在場是不合規矩的。”
“規矩。”
詩懷雅冷笑了一聲。她把手裏的筆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支可憐的筆在紅木桌面上彈跳了一下,滾落到一旁。
她站起身,繞過辦公桌向我走來。高跟鞋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聲音被吞沒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沉悶的壓迫感。她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陷在柔軟沙發裏的我。
“在龍門,我是警局局長,我就是規矩。”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沙啞。她伸出手,一把奪過我手裏那個已經冷透的瓷杯,隨手放在旁邊的茶几上,發出一聲脆響,“而在施懷雅家族的這間辦公室裏,我是碧翠克斯。我說不許走,就是不許走。”
我看着她。她離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瞳孔裏倒映出的那個縮成一團的我,以及她眼底深處那一抹極力掩飾的、像是被雨水淋溼的小動物般的恐慌。
她好像是在害怕。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裏浮現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外套內側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了一截冰涼的金屬。那是一支鋼筆,黑金配色,沉甸甸的。那是她送給我的。
“你在摸什麼?”她的視線立刻鎖定了我的動作,像只警覺的貓。
“筆。”我誠實地回答,把那支鋼筆拿了出來。
辦公室頂燈的光線打在筆桿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澤。筆帽上刻着施懷雅家族的族徽——一頭盤踞的老虎。那是一個古老而傲慢的家族印記,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裏。
“我在確認它還在不在。”我補充道,“它有點重,如果不時不時確認一下它的重量,我會覺得胸口空了一塊。”
詩懷雅愣住了。
原本緊繃在她臉上的那種名爲“驕傲”的面具,在這一瞬間出現了一絲裂痕。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尖酸刻薄的話來反擊,比如嘲笑我沒見過世面,或者譏諷我把一支筆看得比命還重。但在那個瞬間,她所有的詞彙似乎都失效了。
她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了一層緋紅,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有些狼狽地別過頭,避開我的視線,原本咄咄逼人的氣勢瞬間泄了大半。
“……誰管你帶不帶着。”她嘟囔着,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窗外的雷聲蓋過,“一支筆而已。我家的倉庫裏多得是,你要是喜歡,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一箱過去。”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一樣的生產線,一樣的工匠,一樣的工藝。”她轉過頭,有些惱怒地瞪着我,似乎在生我的氣,又似乎是在生她自己的氣,“只要有錢,這種東西想要多少有多少。”
“但這支是你給我的,你忘記了?”我看着手裏的筆,拇指輕輕摩挲着那冰涼的金屬浮雕,“而且,它已經被我用順手了。新的需要磨合,太麻煩。”
空氣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只有牆上的掛鐘在走字。嘀嗒,嘀嗒。那是精密機械運轉的聲音,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就像我在羅德島的辦公室裏阿斯卡綸給予我的那個鬧鐘一樣,這種規律的聲音有時會讓人心安,有時卻又像是一種倒計時。
詩懷雅突然轉過身,背對着我走向落地窗。
巨大的落地窗外,龍門的夜景已經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霓虹燈的光暈在玻璃上暈染開來,像是一幅被打翻了顏料桶的油畫。她站在那裏,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身影顯得有些單薄。
“……我想喝咖啡。”她突然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悶,“茶太淡了。”
“這種時候喝咖啡會睡不着。”
“誰要睡覺啊!今晚誰也別想睡!”她猛地轉過身,像是爲了掩飾什麼,聲音突然拔高了幾度,“近衛局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我作爲局長怎麼可能睡覺?倒是你,要是困了就自己在那邊睡,別指望我給你蓋被子。”
我看着她這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和嘴脣下不經意裸露出的可愛虎牙,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你在笑什麼?”她眯起眼睛,危險地盯着我。
“沒什麼。”我把鋼筆重新別回口袋,貼着心跳的位置,“只是覺得,你現在的樣子,比那些文件看起來要順眼多了。”
“你說什麼呢!死撲街!”她罵了一句,但語氣裏卻沒有多少殺傷力。
她走到咖啡機旁,開始擺弄那些複雜的按鈕。機器開始運作,發出嗡嗡的研磨聲。很快,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氣在房間裏瀰漫開來,混雜着她身上的玫瑰味,形成了一種奇特而溫暖的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
其實我沒有告訴她,我也在害怕。
我不怕風暴,也不怕那些需要在暴雨中處理的繁雜數據。我害怕的是這種名爲“安逸”的錯覺。在這個只有我和她的房間裏,外界的紛擾被隔絕了,只有咖啡的香氣和掛鐘的滴答聲。這種感覺太好了,好到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待下去,不用去管明天的龍門會變成什麼樣,不用去管羅德島要去往哪裏。
這是一種名爲“依賴”的毒藥。而她,碧翠克斯·施懷雅,就是那個即使知道這是毒藥,也要盛在金盃裏遞給我的人。
“給。”
一隻馬克杯被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裏面的咖啡還在冒着熱氣,黑漆漆的液體隨着杯子的震動晃盪着。
“我不喝速溶的。”她端着自己的那一杯,重新坐回了辦公桌後面,“但這鬼天氣,只能委屈本小姐喝這種東西了。你也別挑剔。”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很苦,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熱流順着食道滑進胃裏,驅散了一些因爲暴雨帶來的寒意。
“很好喝。”我說。
“切。”她哼了一聲,重新拿起筆,試圖把注意力轉回到文件上。
但這一次,她很久都沒有翻頁。
就在我以爲我們會這樣安靜地度過這個夜晚的時候,辦公室的燈光突然閃爍了一下。
緊接着,一聲刺耳的蜂鳴聲撕裂了空氣。
那不是咖啡機完成工作的提示音,也不是掛鐘的報時。那是龍門近衛局最高級別的緊急通訊請求。
桌上的紅色信號燈瘋狂地閃爍着,將詩懷雅那張原本有些鬆弛的臉瞬間染上了一層血色。
她幾乎是彈射般站了起來,手中的咖啡灑出來了一些,落在昂貴的文件上,暈開一片污漬。但她根本顧不上。
“我是詩懷雅。”她按下通訊鍵,聲音在一瞬間變得冷硬如鐵,那個會因爲一支筆而臉紅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令人敬畏的高級警司。
“……報告詩sir!防洪堤……貧民窟……爆炸……有源石技藝的反應……”
通訊器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着巨大的風聲和慘叫。
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杯子裏的咖啡泛起漣漪。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我看着詩懷雅。她的臉色在聽到“爆炸”兩個字的時候變得慘白,但眼神卻瞬間變得鋒利。她死死地盯着通訊器,指節因爲用力按着桌面而發白。
“守住。”她對着通訊器吼道,“不想死就給我守住!特別行動組馬上就到!”
掛斷通訊,她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拉開了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那裏放着的不是文件,也不是私人物品,而是一把我相當熟悉,曾在訓練場看到過無數次的流星錘。
她動作利落地把裝備掛在身上,然後抓起椅背上的那件風衣。
做完這一切,她纔像是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她轉過頭,看着還坐在沙發上的我。
那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眼神。
有擔憂,有決絕,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力感。就像是一個原本打算把最心愛的玩具藏進保險櫃的孩子,突然發現房子着火了。
“……你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乾澀,“貧民窟出事了。有人趁着風暴快要登陸的時候炸了防洪堤,雖然有林她們在,但這種大事不能只靠她們。”
我放下杯子,站起身。
“我知道。”
“這裏很安全。”她盯着我的眼睛,語速很快,“備用電源可以支撐三天。安保系統是委託萊茵生命研發的最新版本。冰箱裏有食物。不管外面發生什麼,哪怕龍門沉了,這裏也是最後沉沒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待在這兒。哪也別去。”
說完,她轉身就走。沒有回頭,沒有道別。金色的馬尾在空中甩出一個決絕的弧度。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那扇厚重的紅木門還沒來得及自動合上,外面的冷風就灌了進來,瞬間吹散了屋裏殘留的咖啡香氣。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裏還有咖啡杯殘留的餘溫。
然後,我把手伸進外套內側的口袋,再一次確認了那支鋼筆的存在。
很重,真的很重。
“……抱歉,這次不能聽你的了。”我對着空無一人的房間輕聲說了一句,彷彿是在回答她剛纔那句霸道的命令。空氣裏還殘留着她身上那種玫瑰精油的味道,像是一個無形的擁抱,試圖將我困在這個溫柔的牢籠裏。“如果讓你一個人去淋雨,那我算什麼羅德島的指揮官。”
我整理了一下衣領,大步向門口走去。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比如安全,比如心意。也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只用錢來衡量的。比如一支刻着老虎的鋼筆,比如一個會在暴雨夜給你泡咖啡的笨蛋大小姐。
既然她要把龍門扛在肩上,那我就得去幫她扶一把。畢竟,如果她倒下了,誰來賠我這杯還沒喝完的咖啡呢?
推開門的那一刻,走廊裏刺耳的警報聲瞬間淹沒了我。
![]()
二、泥濘中的華爾茲
近衛局大樓內部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身穿制服的幹員們抱着文件和裝備在走廊裏狂奔,通訊器的嘈雜聲、咆哮聲以及窗外愈發狂暴的風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令人焦慮的交響曲。
我逆着人流走向專用電梯。那是一部平時只有高級警司及其授權人員才能使用的直達梯。
當我按下那個通往底層的按鈕時,一種強烈的失重感瞬間包裹了我。
電梯急速下墜。數字屏上的樓層數在瘋狂跳動,彷彿在倒數着某種結局。在這個狹小的金屬盒子裏,詩懷雅身上殘留的那種玫瑰香氣終於徹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屬於精密機械的潤滑油味。
透過電梯那一側的觀景玻璃,我看見了龍門的切面。
最上面是璀璨的霓虹燈和摩天大樓,它們在暴雨中依然頑固地閃爍着,維持着這座移動城邦的體面。隨着電梯下行,光線開始變得昏暗、渾濁。那些代表着財富和權力的光點迅速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如同蟻穴般擁擠的筒子樓和鐵皮屋頂。
那是另一個龍門。
一個被雨水浸泡、被陰影籠罩、被大多數人選擇性遺忘的龍門。
“叮。”
電梯停住了。但這還不是終點。
我走出近衛局大樓的側門,鑽進了一輛早已等待在那裏的越野車。負責接應的幹員甚至來不及跟我打招呼,一腳油門踩到底,車輪捲起半人高的泥水,像一頭失控的野獸般衝進了雨夜。
車窗外的景色在飛速倒退。路燈越來越少,路面越來越顛簸。原本平整的瀝青路變成了坑坑窪窪的水泥路,最後變成了滿是泥濘的土路。
空氣開始變得粘稠。那種屬於上城區的乾燥和清潔徹底消失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溼氣從車窗縫隙裏鑽進來,舔舐着我的皮膚。
大概過了十分鐘,或者更久。車子在一個急剎車中停了下來。
“博士,前面堵住了,車過不去!”司機回頭喊道,聲音裏帶着一絲驚恐,“水位漲得太快了!”
我點點頭,推開車門。
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屬於下城區的真實世界,毫無保留地向我撲面而來。我跳下車,雙腳踩進沒過腳踝的黑水裏。也就是在這一刻,我聞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簡單的雨水味。在羅德島的甲板上,雨水通常是鹹腥的,帶着海風的粗厲;而在近衛局頂層,雨水被隔絕在玻璃之外,是無聲的背景板。但在這裏,在龍門的下城區,雨水像是一道被煮沸的渾湯。它混合着陳舊的機油、被泡爛的硬紙板、下水道反湧上來的淤泥,以及某種更加尖銳的、屬於源石技藝爆炸後殘留的焦糊味。
這股味道衝進鼻腔,讓我那原本因爲喝了熱咖啡而稍微回暖的胃部又開始抽搐。
“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我聽見前面傳來一聲低罵。不是詩懷雅,是正在疏散人羣的一名近衛局幹員。他正推着一輛裝滿物資的小車,車輪陷在黑色的積水裏,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
我拉低了帽檐,把自己縮進那件並不防水的風衣裏,像個格格不入的幽靈一樣穿過混亂的人羣。這裏沒有路燈,唯一的光源是遠處廢墟上偶爾閃爍的源石火花,以及近衛局幹員手中晃動的戰術手電。
但我不需要光也能找到她。
因爲在這片灰敗、骯髒、混亂的泥沼裏,詩懷雅的存在感太強了。她就像是在一堆廢銅爛鐵裏突然扔進的一顆紅寶石,刺眼得讓人想忽視都難。
她站在一處坍塌了一半的騎樓下。那裏原本應該是一家賣雲吞麪或者是五金配件的小店,現在只剩下半截掛在空中的招牌。她正在指揮着,頗有局長身份的風範。
但不同於在辦公室裏的運籌帷幄,此刻的她顯得有些狼狽。那頭總是打理得如同絲綢般的金髮被雨水淋透了,貼在臉頰上,髮梢滴着水。她手裏那把造價昂貴的流星錘並沒有被揮舞起來,而是像根柺杖一樣拄在地上,支撐着她似乎有些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在發抖。
隔着幾十米的雨幕,我卻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某種極度壓抑的憤怒。
“把防線推出去!這裏還有平民沒撤完!”她對着通訊器吼道,聲音沙啞,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大小姐的嬌矜,“告訴星熊,如果她敢把這地方放開,我就炸了她的辦公室!”
我停下腳步,站在陰影裏看着她。
我想起曾經去過的海邊,那裏也有廢墟,也有被海水侵蝕的痕跡。此刻的詩懷雅,就像是被一場名爲“責任”的海嘯困在孤島上的人。她明明可以坐在維多利亞的莊園裏喝下午茶,卻偏偏要站在這裏,讓那一身價值不菲的高定風衣吸飽污水。
真的……很笨。
就在我出神的瞬間,頭頂傳來了一聲異響。那不是雷聲,而是一種金屬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我抬起頭。藉着閃電慘白的光,我看見了那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依稀還能辨認出“太古集團”那隻威風凜凜的老虎標誌。只不過此刻,那隻老虎的半個身子已經懸空了,連接處的鋼筋在狂風中早已不堪重負。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的世界發生了某種質變。周圍嘈雜的雨聲、遠處傷員的哀嚎、甚至連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都被我的大腦自動過濾。我的視野裏只剩下了那些並不穩定的幾何線條,以及它們即將崩塌的軌跡。那塊巨大的金屬招牌傾斜角度已達臨界值的15度,而在每秒二十餘米的風速下,下方的承重柱早已出現了不可逆的金屬疲勞裂紋。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腦子裏爲什麼會突然湧現這些數據,但令人刺骨心寒的是,那是純粹的物理法則,冷酷而絕對。
它會在三秒後斷裂。而那個巨大的、呈扇形墜落的死亡覆蓋區,正中心站着的,正是還在對着通訊器咆哮、對頭頂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渾然不覺的碧翠克斯·詩懷雅。
“星熊!撤防線!讓重裝幹員頂上去!”她在通訊頻道里的聲音蓋過了電流的雜音,那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她太想守住這裏了,以至於忽略了自己纔是那個最需要被守護的目標。
我按下耳麥想要大喊詩懷雅的名字,但回應我的卻只有干擾帶來的刺耳嘯叫。沒有時間了,哪怕我的身體機能甚至不如一名剛入職的後勤幹員,哪怕我在泥濘中每邁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體力,但此時此刻,我是這片混亂中唯一看到那個“解”的人。
我扔掉了手中累贅的戰術平板,向着她的方向衝了出去。這不是盲目的奔跑,我的每一步都踩在大腦瘋狂計算出的那條唯一的“生路”上——廣告牌墜落時,會因爲撞擊而在側面形成一個極小的三角支撐區,就在她身側兩米處的那堵斷牆旁。
“詩懷雅!向兩點鐘方向躲開!”
我用盡全力大喊,聲音在暴雨的轟鳴中顯得微不足道,肺部因爲吸入冷空氣而劇烈疼痛。她似乎聽到了那個違和的稱呼,愕然回頭的瞬間,那雙翡翠色的瞳孔裏映出的不是恐懼,而是我狼狽狂奔的身影。
“……博士?!”
金屬斷裂的巨響在這一刻炸開,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她。人類的反應速度在數噸重的鋼鐵面前顯得太過遲緩,她愣在那裏的半秒鐘,對我來說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我撲了過去,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爆發出的最快速度,我沒有試圖推開她——那不現實,我也沒那個力氣——我只是狠狠地撞在她的肩膀上,藉着衝刺的慣性,拽着她一起滾向了那個預判好的斷牆死角。。
大地在顫抖,氣浪夾雜着碎石像是霰彈一樣打在我的後背上,世界彷彿顛倒了過來。我們滾進了泥水裏,我的計算沒有錯,那堵斷牆承受住了第一波衝擊,爲我們撐起了一片狹小卻足以活命的生存空間。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平衡感,也低估了這片廢墟的惡意。
在劇烈的翻滾中,我的手肘重重地磕在了一塊裸露的鋼筋上。劇痛讓我的肌肉瞬間痙攣,與此同時,一聲極輕微、卻讓我心臟驟停的脆響穿透了轟鳴聲,精準地扎進了我的耳膜。
“叮。”
那支筆。那支一直貼着我心口、被體溫焐熱的黑金鋼筆,從撕裂的口袋裏滑了出去。它在滿是油污的積水裏彈跳了一下,並沒有停下,而是順着傾斜的地面,正滑向幾釐米外那個正在塌陷、翻滾着黑色污水的深坑邊緣。
那一點金色在漆黑的淤泥裏翻滾,刺眼得像是一枚燒紅的釘子。那一瞬間,我的視網膜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錯覺——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支筆,而是近衛局頂層那個午後,她手裏端着的那個邊緣鑲金的骨瓷杯。
它正在滑落。
如果它掉進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那個有着乾燥空氣、玫瑰香薰、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會徹底碎裂。這漫天的黑泥會瞬間灌滿我的肺葉,把關於“詩懷雅”這個名字的一切溫暖細節統統掩埋。
不能碎。
理智在尖叫着“規避”,但我的手已經先於意識而行動了。那是一種類似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病態本能——我必須把那個即將破碎的世界修正。
我探出了半個身子,手指狠狠地插進爛泥裏,在那一點金色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死死地扣住了那截冰涼的筆身。
“抓住了。”
然而,我也暴露了。頭頂的一根斷裂橫樑發生了二次坍塌,帶着呼嘯的風聲向我裸露在掩體外的半個身體砸來。我已經來不及縮回來了,只能蜷縮起手臂,把那支筆護在懷裏,像是護着一顆心臟,閉上眼睛等待着骨骼碎裂的聲音。
“砰!”
沉悶的撞擊聲像是砸在了我的心口。預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就在耳邊的悶哼,和一股溫熱的、帶着玫瑰香氣與鐵鏽味的重量。有人擋在了我的上面。她用那並不寬闊的脊背,替我抗下了那根橫樑的重擊。
世界彷彿靜止了幾秒。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聲音就在我的耳邊響起。很輕,帶着明顯的顫抖,熱氣噴灑在我的脖頸裏,有些癢。我睜開眼。視線很昏暗,但我看清了她的臉。碧翠克斯·施懷雅撐在我的上方,她的臉離我只有不到十公分。那張平日裏總是塗着昂貴面霜、寫滿驕傲的臉上,此刻全是泥點。金色的睫毛上掛着水珠,那是被嚇出來的眼淚。
她看着我,那雙翡翠般明亮的眼睛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劫後餘生的後怕。這種眼神讓我感到一陣心悸,比剛纔面對死亡時還要慌亂。
“說話。”她又說了一遍,聲音裏帶上了哭腔,“你是不是啞巴了?!”
我動了動手指,確認那支筆還安穩地躺在手心裏。“……筆掉了。”我小聲解釋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什麼?”她似乎沒聽清,或者是無法理解這個荒謬的理由。
我把手舉起來,攤開掌心。那支鋼筆靜靜地躺在那裏。它已經不再完美了,筆身全是泥污,筆帽上那隻老虎也被磕扁了一塊。它看起來狼狽極了,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
“你送我的筆。剛纔掉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想把它撿回來。”
詩懷雅愣住了。她盯着那支筆看了足足有五秒鐘。然後,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垮了下來,額頭重重地抵在我的肩膀上。
“……你是白癡嗎?”
她悶悶地罵道,聲音被埋在我的衣服裏,聽起來溼漉漉的。
“一支破筆……就只是一支破筆而已。”
她的手抓着我的衣領,越收越緊,指節都在發白。“施懷雅家有的是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買。你爲什麼要撿它?你知不知道剛纔那塊板子就在你後面?你知不知道……”
她沒再說下去。我感覺到肩膀上傳來一陣溫熱的溼意。她在哭。那個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在戰場上揮舞流星錘的大小姐,此刻趴在龍門最髒的泥水裏,趴在一個只會指揮戰鬥的笨蛋身上,哭得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小女孩。
我有些手足無措。我想抬手抱抱她,但我滿手都是泥。我想說點什麼安慰她,但我發現任何語言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於是我只能躺在那裏,任由雨水沖刷着我們的身體,任由她把眼淚和泥水都擦在我的肩膀上。
“……壞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眶通紅,卻還要強撐着那副兇狠的樣子。她指着我手裏的筆,惡聲惡氣地說道:“壞了就扔了。醜死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筆,用拇指擦掉上面的一塊泥巴。“還能用。”我固執地說,“而且,這是你救回來的。更貴重了。”我扯了扯嘴角,但那過於醜陋的笑沒能起到應有的作用
詩懷雅瞪着我,嘴脣動了動,似乎想罵我,但最終化作了一聲無奈的長嘆。
她翻身坐在一旁的石塊上,也不管那裏髒不髒。她伸手把凌亂的長髮向後攏去,露出了光潔的額頭。暴雨還在下,但那種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氣氛似乎消散了一些。
“……腿軟了。”她突然說。
“嗯?”
“我說我腿軟了,走不動了。”她轉過頭,理直氣壯地看着還躺在地上的我,“你也是,對吧?”
我試着動了動腿,肌肉因爲過度的緊張和剛纔的撞擊而痠痛不已。剛纔那一瞬間的爆發幾乎抽乾了我的體力。“嗯。我也走不動了。”
“那就坐會兒。”
她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示意我過去。於是,在這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在太古集團那塊搖搖欲墜的廣告牌殘骸旁,羅德島的博士和龍門的近衛局局長並肩坐在泥濘裏。
我們誰也沒說話。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塊被壓扁的巧克力——那大概是她隨身帶着補充血糖的——掰了一半遞給我。
“喫。”
我接過來,聽話的塞進嘴裏。混着雨水和泥土味的巧克力,在舌尖瀰漫。很苦。也很甜。就像這場該死的雨。巧克力還沒完全化開,遠處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和星熊標誌性的大嗓門。“找到了!在那邊!快叫醫療幹員!!”
幾道強光手電的光柱瞬間刺破了黑暗,無情地打在我們身上,將這方狹小的、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私密空間徹底打破。詩懷雅像是從夢中驚醒。她幾乎是瞬間嚥下了嘴裏的巧克力,擦掉了嘴角的血跡,重新撿起那把流星錘。
雖然她的制服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雖然她的腿還在微微發抖,但當她扶着膝蓋站起來,轉身面對那些慌亂的下屬時,她依然強撐起了近衛局局長、高級警司的體面。
“把傷員送出去!封鎖現場!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退!”
她的聲音依然洪亮,但我聽得出那底下的虛弱。當星熊帶着近衛局幹員們徹底接管了她的工作後,她沒有停留,直接轉身向我走來。她沉着臉,甚至有些粗暴地推開了正在給我檢查傷勢的醫療幹員,伸出手,把我的胳膊架在她那並不寬厚的肩膀上,將我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扛了過去。
“車在外面。”她低聲說道,語氣冷硬,但那隻抓着我手臂的手卻在微微顫抖。“別暈過去了。要是敢睡着,我就把你扔在路邊喂源石蟲。”
我們就這樣互相攙扶着,像兩隻從深海里爬出來的落湯雞,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泥濘。周圍是閃爍的警燈和喧囂的人羣,但在我和她之間,似乎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真空壁。那些嘈雜的聲音都在遠去,我的感官裏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聲,和她身上那股混合了雨水、鐵鏽與玫瑰精油的味道。
那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就停在封鎖線外,車身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像是一艘等待已久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方舟。詩懷雅拉開車門,幾乎是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把我連拖帶拽地塞進了後座,緊接着自己也鑽了進來,隨着車門的關閉,將整個龍門的風雨徹底隔絕在外。
![]()
三、隔絕風暴的絲絨鐵盒
當那扇厚重的車門在我身後合攏時,世界被生硬地切分成了兩半。
那種幾乎要將耳膜震碎的暴雨轟鳴聲被特製的防彈玻璃徹底隔絕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令人耳鳴的寂靜。這輛加長轎車的內部擁有一種近乎失真的安寧感,空氣循環系統正賣力地工作着,發出極其微弱的嗡嗡聲,試圖將那股混雜着下水道淤泥、血腥味以及我們身上溼透衣物所散發的潮氣抽離出去,替換成一種恆溫的、乾燥的、帶着淡淡皮革與高級車載香氛的味道。
我縮在真皮座椅的最角落,那種昂貴的牛皮觸感貼在我的溼衣服上,有些粘膩,並不舒服。但我沒有動。身體雖然停止了顫抖,但那種寒意似乎已經順着骨縫鑽進了脊髓,讓我即便處在這個溫暖的鐵盒子裏,依然覺得手腳冰涼。
詩懷雅坐在我的對面。
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急着整理儀表,或者立刻拿出通訊終端去指揮後續的收尾工作。她只是癱坐在那裏,那件原本挺括的高定風衣此刻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抹布,沉重地堆疊在她腳邊的地毯上。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水浸透的絲綢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她隨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線條。
她看起來累壞了。那種疲憊不是生理上的脫力,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透支,彷彿剛剛那場在泥濘中的搏殺抽乾了她所有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具名爲“詩懷雅”的軀殼,在這輛正在穿越龍門夜色的車裏,隨着路面的顛簸而微微晃動。
車頂柔和的閱讀燈灑下來,照亮了她側臉的輪廓。我看見有一滴水珠——或許是雨水,或許是剛纔那場失控情緒後的殘留——正順着她高挺的鼻樑滑落,最終懸在鼻尖,搖搖欲墜。
“手。”
她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沙啞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她並沒有看我,只是低頭擺弄着那個展開在膝蓋上的急救箱,手指在一排排不知名的藥劑和繃帶間跳躍,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我順從地探出左手。手背上那道被碎石劃開的口子雖然止住了血,但在暖黃色的燈光下依然顯得有些猙獰,皮肉外翻着,邊緣泛着不健康的慘白。
她用棉籤蘸了碘伏,動作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粗暴。相反,當冰涼的藥液觸碰到傷口的瞬間,她的手腕明顯頓了一下,隨後變得極度輕柔,彷彿她正在擦拭的不是一隻滿是泥污的手,而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易碎瓷器。
“痛就喊出來。”她低聲說着,眼睫毛低垂着,在眼瞼下方投出一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那雙琥珀色眸子裏的情緒,“剛纔不是挺能耐的嗎?爲了支破筆連命都不要了,現在這點疼應該算不上什麼吧?”
我沒有反駁,只是安靜地看着她頭頂那個倔強的髮旋。
酒精揮發的刺痛感讓我更加清醒。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玫瑰精油混合了雨水後的氣味,不再像在辦公室裏那樣濃郁得帶有攻擊性,而是變得很淡,很冷,像是一朵在暴雨中被打落的花瓣。
“維多利亞從來不下這麼大的雨。那裏沒有颱風,沒有洪水,只有下不完的毛毛雨。”
她突然開口,話題轉換得生硬而突兀。她一邊將一截繃帶纏繞在我的手掌上,一邊自顧自地說道,語氣裏透着一種遙遠的、像是隔着一層霧氣的懷念。
“維多利亞沒有所謂的雨季,我在那裏待了四年。大部分時間都是陰天,空氣裏永遠飄着一股溼漉漉的青草味。那時候我覺得煩透了,每天出門都要帶傘,還要擔心泥點會不會濺到我的裙襬上。”
她打了個結,動作利落地剪斷多餘的繃帶,然後終於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撞進我的眼睛裏。
那眼神複雜極了。有憤怒,有慶幸,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那裏的貴族們走路都很慢,說話要繞三個彎,喝茶要講究骨瓷杯的厚度……一切都是那麼井井有條,又無聊透頂。”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更輕,“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綁回維多利亞去。”
我愣了一下:“什麼?”
“把你關在莊園裏那間面朝花園的房間裏。”她看着我,眼神並沒有聚焦在我的臉上,而是穿透我,看向了某個不存在的遠方,“那裏有全泰拉最好的安保系統,沒有整合運動,沒有礦石病,也沒有這些該死的、隨時會塌下來的廣告牌。你每天只需要坐在那兒曬太陽,看書。哪怕你再笨,笨到去撿一支筆,頂多也就是摔進修建整齊的玫瑰花叢裏,被刺扎兩下手指。”
我動了動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手,那種緊繃的束縛感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踏實。我看着她。看着這個明明擁有整個世界的財富,卻在此刻顯得如此無助的女孩。
“聽起來確實很誘人。”我輕聲說道,“很安全。也很適合現在的我。”
“是吧?”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也覺得。”
“但是,詩懷雅。”
我用那隻沒受傷的手,從外套內側口袋裏摸出了那支鋼筆。
它現在的樣子悽慘極了。原本流暢的黑金筆身彎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漆面斑駁,露出了底下暗淡的金屬原色。筆帽上那隻威風凜凜的老虎更是被砸得凹陷了下去,像是一隻受了委屈的大貓。
它不再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而是一塊經歷了災難的殘骸,一塊金屬廢料。
“如果真的那樣做了,這支筆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
我把筆放在掌心,遞到她面前。
“它是因爲經歷了今晚,才變得獨一無二的。如果一直放在維多利亞的絲絨盒子裏,它就只是一塊昂貴的金屬。我也是。”
詩懷雅又一次盯着那支壞掉的筆。這一次,她沒有像在泥地裏那樣立刻大喊大叫,她看了很久,久到我都覺得手有些酸了。她安靜了下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再銳利,而是慢慢蒙上了一層我很熟悉、卻極少見到的柔光。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筆帽上那個凹陷下去的老虎浮雕。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一道傷疤,又像是在確認某種失而復得的奇蹟。那一瞬間,車廂裏的空氣變得粘稠而溫熱。她看着那支殘破的筆,眼神裏流露出一種近乎赤裸的溫柔與酸澀——她明白,這不再是一支書寫工具,這是我用半條命換回來的、關於她的圖騰。
她張了張嘴,我感覺到她似乎想說什麼軟話。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這種氣氛的危險性——或許這對她來說太肉麻、太直白了。於是,她像是被那塊冰涼的金屬燙到了一樣,猛地縮回手,整個人往後一靠,用力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眼底那點快要溢出來的水汽憋了回去。
“……嘖。”
她別過頭,故意發出一聲極不耐煩的咂舌聲,聲音裏強行恢復了往日的驕傲,只是尾音裏還帶着一絲藏不住的顫抖。
“難看死了。現在的它根本不符合原本的設計理念,簡直是工業設計的災難。”
她用眼角的餘光瞥着我,嘴硬地說道:
“留着它只會拉低施懷雅家族的審美水平。回頭我讓人送一百支限量版的過來——送那個新出的泰拉工藝系列的,把這個醜東西給我鎖進抽屜最裏面,別拿出來丟人現眼。”
我看着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耳根,沒有拆穿。
“還能寫字。”我固執地把它收回來,重新別回那個貼着心跳的位置。隔着襯衫,那塊冰冷且硌人的金屬像是一個沉甸甸的錨點,把我固定在此時此刻,“而且,手感剛好。新的需要磨合,這支已經記住了我的握力,也記住了今晚的雨。”
詩懷雅看着我的動作,那種想要發火卻又無處發泄的表情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最終,她像是被戳破了的氣球,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她轉過頭去看向窗外,不再理我。
車窗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側臉。窗外的雨好像已經停了,龍門的霓虹燈在水霧中閃爍,流光溢彩地滑過她的眼底。
我看見玻璃倒影中,她的嘴角正在一點點上揚。那是怎麼壓都壓不住的弧度,像是雨過天晴後雲層邊緣漏出的第一縷光。
“隨你的便。”
她嘟囔着,聲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心上,瞬間就被車輪碾過水窪的聲音淹沒了。
“笨蛋。”
車廂裏重新恢復了安靜。但我知道,這和之前的安靜不同。之前的安靜是冰冷的,而現在,空氣裏流動着一種名爲“默契”的溫度。
我閉上眼,感受着車輛平穩的行駛。我的左手有些痛,胸口的筆有些硌,但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維多利亞沒有雨季。”
我在心裏默唸着這句話。聽起來,那真是一個被神明眷顧的地方——永遠乾燥、永遠得體,沒有這種能把人的尊嚴和骨頭都碾碎的暴風雨。
那很好。真的很好。
但也僅此而已了。
因爲我知道,在那個永遠優雅的溫室裏,不需要有人在泥濘中互相攙扶,也不需要有人用脊背去擋住坍塌的橫樑。那裏也許有開不敗的玫瑰,但絕不會有現在這種……混合着血腥氣、鐵鏽味,卻讓我此時此刻感到心臟還在瘋狂跳動的溫度。
在龍門的雨季裏,在這個封閉的絲絨鐵盒中,我按了按胸口那支殘破的鋼筆。
我想,我抓住了比陽光更重要的東西。
![]()
四、在落地窗前烘乾翅膀
回到近衛局大樓附近的私人公寓時,龍門的天際線已經開始泛起一種病態的灰白。
這套位於摩天大樓頂層的公寓是碧翠克斯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巢穴。不同於那間堆滿文件的辦公室,這裏乾淨得有些過分,像是一個從未有人居住過的樣板間。巨大的落地窗毫無遮攔地將整個龍門的殘局展示在眼前——積水的街道反射着微弱的晨光,像是一道道尚未癒合的傷疤。根據剛剛羅德島和龍門氣象局傳回的數據,風暴出乎意料地轉移了路線,本應對這個移動城邦造成相當嚴重摧殘的災害得以倖免。
但我沒有太多精力去欣賞這幅末世餘生的風景。
疲憊感像潮水一樣湧上來,那是在腎上腺素退去後,身體對剛纔那場瘋狂冒險的清算。我坐在客廳那張柔軟得像是雲朵的米色沙發上,身上那件沾滿泥漿的風衣已經被扒了下來,丟在了玄關的髒衣簍裏。現在我身上穿着一套從衣帽間深處翻出來的男式睡衣——那是絲綢質地的,深藍色,袖口繡着極其隱晦的太古集團暗紋。它有些大,大概是屬於她父親或者哪位我不認識的家族長輩的備用品。
浴室裏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那個聲音很輕,但在空曠的客廳裏卻被無限放大。我想象着詩懷雅站在花灑下的樣子,熱水沖刷着她身上那些昂貴的泥點,沖刷着她作爲“詩懷雅警司”的那層堅硬外殼。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停了。又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
她並沒有化妝,甚至沒有完全擦乾頭髮。那頭標誌性的金色長髮溼漉漉地披散在肩頭,幾縷髮絲黏在白皙的脖頸上,水珠順着鎖骨滑進那件寬鬆的浴袍裏。她赤着腳踩在地暖溫熱的木地板上,寬鬆的浴袍隨着走動微微滑落,露出那對瘦削的肩胛骨,隨着呼吸輕輕起伏——就像是一隻剛剛在暴雨中折返、正試圖在落地窗前烘乾羽毛的鳥。
此刻的她,看起來陌生極了。
她不再是那個揮舞流星錘的女幹員,也不再是那個在談判桌上咄咄逼人的富家千金。她卸下了所有的武裝,像是一隻剛剛被雨淋溼、還在瑟瑟發抖的小貓,顯得蒼白、柔軟,甚至有些……易碎。
“喝了。”
她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杯還在冒着熱氣的液體。
不是咖啡,也不是那杯她在車上唸叨的紅茶。是一杯熱姜撞奶。
“剛纔在樓下便利店讓近衛局的人送上來的。”她在我旁邊的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發,聲音裏帶着一絲剛洗完澡後的慵懶和沙啞,“去寒氣的。別回頭死在我的沙發上,那樣這房子就成凶宅了,賣不出去。”
我捧着那隻杯子,杯壁很燙,那種溫度順着掌心一直鑽進心裏。我嚐了一口,辛辣的姜味混合着奶香在口腔裏炸開,一瞬間,那種一直盤踞在骨縫裏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驅散了不少。
“很甜。”我說。
“廢話,加了雙份糖。”她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自己手裏也捧着一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本小姐這輩子沒喫過這麼大的虧,總得補點甜的回來。”
她不再說話,只是盯着落地窗外逐漸甦醒的城市發呆。
房間裏安靜極了。只有我們偶爾喝東西時的吞嚥聲,和遠處不知哪裏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警笛聲。
這種安靜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我們不是身處泰拉最混亂的移動城邦,而是在某個遙遠的、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在這裏,沒有感染者,沒有整合運動,沒有那些永遠做不完的決策和犧牲。只有我和她,以及兩杯熱得燙手的姜撞奶。
“……博士。”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沒有看我。
“嗯?”
“你說,如果不做警察,我會做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突兀。我低下頭,看着她那個毛茸茸的發頂。她的頭髮還沒幹透,散發着一股好聞的、昂貴的洗髮水香氣,混雜着姜撞奶的甜味,讓人有些微醺。
“大概會回去繼承家業吧。”我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成爲太古集團的掌舵人,每天坐在比近衛局大樓還要高的辦公室裏,籤幾個億的合同,然後在維多利亞的莊園裏舉辦下午茶會,或者欣賞那個花園裏開不敗的玫瑰。”
“聽起來很無聊,是吧?”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很無聊。但很安全。”
“是啊……很安全。”
她放下杯子,雙手抱住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你知道嗎,剛纔在車上,我其實一直在後怕。”
她轉過頭,仰起臉看着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沒有了平日裏的精明和算計,只剩下一種毫無保留的坦誠。那是隻會在最親密的人面前纔會流露出的神情。
“我一直在想,如果剛纔那塊廣告牌真的砸下來了……如果我就那樣死了,或者是看着你死在那兒……我是不是會後悔沒有早點帶你去維多利亞。”
我握着杯子的手緊了緊。
“施懷雅家族的家訓告訴我,每一筆投資都要計算回報率,每一次行動都要評估風險。”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我那個受傷後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手背,“可是今晚,我覺得我做了一筆全泰拉最虧本的買賣。我拿着整個施懷雅家族的繼承人身份,去賭一個笨蛋會不會在暴雨裏爲了支筆送命。而且最可笑的是……”
她頓了頓,眼眶突然紅了。
“那個笨蛋還賭贏了。”
我看着她。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種名爲“酸澀”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那不是愛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是生離死別的絕望。而是你明明擁有整個世界的財富,卻發現自己最想要的東西——那個人的平安,那個人的心意——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可能被一場雨、一塊廣告牌就輕易奪走。
她想用錢給我們打造一個金絲籠,但我卻偏偏要在風雨裏飛。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我一起淋雨。
“……不會虧本的。”
我放下杯子,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隔着絲綢睡衣,那支變形的鋼筆依然堅硬地硌着我的皮膚,像是一個永恆的承諾。
然後,我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輕輕覆蓋在她那隻因爲用力抓着膝蓋而有些發白的手上。她的手很涼,指尖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但在被我握住的那一瞬間,她安靜了下來。
“因爲那支筆還在。”我看着她的眼睛,輕聲說道,“而且,我們都還在。”
詩懷雅愣愣地看着我。
過了許久,她突然再次把臉埋進了我的掌心裏。我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流過我的指縫。她沒有哭出聲,只是肩膀在劇烈地顫抖。她像是一隻終於找到了避風港的鳥,在這一刻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笨蛋。”
悶悶的聲音從我的掌心傳出來,帶着一絲只有我能聽懂的依賴與慶幸。
“你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尾聲:雨停之後
太陽昇起來的時候,龍門的暴雨徹底停了。
經過一夜風雨洗禮的城市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金色的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毫無保留地灑在這座鋼鐵森林上,把街道上那些殘留的積水照得閃閃發光。空氣裏依然瀰漫着潮溼的水汽,但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清冷與生機。
我站在玄關處,重新穿上了那件已經烘乾的風衣。雖然經過了清理,但它依然皺皺巴巴的,袖口還殘留着洗不掉的淡淡泥漬——那是昨晚那場“華爾茲”留下的舞步。
我把手伸進內側口袋,摸到了那支鋼筆。
它現在很醜,漆面斑駁,筆帽凹陷,像是一個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殘兵。但我並沒有覺得它硌人,反而能清晰地感覺到它貼在心口的重量。沉甸甸的,帶着金屬特有的涼意,卻像是一個滾燙的承諾。
詩懷雅靠在門框上送我。
她已經換回了一身幹練的家居服,那頭溼漉漉的長髮被隨意地紮成了一個高馬尾,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雖然眼眶還有些紅,眼底也有些許烏青,但那個屬於“詩懷雅高級警司”的凌厲氣場,正在隨着晨光一點點回到她身上。
“車在樓下等你。”她雙手抱胸,下巴微微揚起,一臉嫌棄地打量着我那身行頭,彷彿在看一件不合格的貨物。“直接送你回羅德島。路上老實待着,別再讓我聽到你又跑去哪個廢墟里撿破爛的消息。近衛局的救援資源很貴,沒空每次都去撈你。”
“好。”我點點頭,甚至有些享受這種熟悉的數落。
“還有。”
就在我手握上門把手的那一刻,她突然叫住了我。
“嗯?”
她沒有看我,視線遊移到了旁邊的鞋櫃上,似乎那上面的木紋裏藏着什麼近衛局的機密文件。她的腳尖在地板上輕輕點了點,顯出一種少見的侷促。
“……等這一切結束了。我是說,等這該死的工作都完成了,等羅德島那艘破船不需要現在這樣滿世界亂跑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猛地轉過頭盯着我,語氣兇巴巴的,眼底卻閃爍着細碎的光。
“帶我去那個破船的甲板上看星星吧。聽說荒野上的星星比龍門清楚。記住,不許帶其他人,尤其是那個陳,也不許帶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幹員,就我們兩個。”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那副虛張聲勢的樣子,隨即笑了。
“好。只有我們兩個。”
“還有……”
她的聲音突然變小了,像是要融化在身後滿屋的晨光裏。
“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回維多利亞看看。雖然那裏很無聊,真的很無聊……但是,我想你會喜歡的。我們會坐在莊園的長椅上,看着那些永遠不會被暴雨打溼的玫瑰花,喝那種我不加糖你也覺得甜的紅茶,一直坐到太陽落山。”
逆光中,她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那一刻,她美得像是一個不真實的夢,一個關於未來的、最柔軟的夢。
“我都記住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輕聲說道,“維多利亞沒有雨季。”
“嗯。”
她揚起下巴,傲嬌地哼了一聲,試圖維持住最後的表情管理,但嘴角卻不可抑制地上揚,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
“維多利亞沒有雨季。只有本小姐賞給你的下午茶,還有……下次和本小姐的約會可不許遲到。”
電梯門緩緩合上。
那個充滿了玫瑰香氣和姜撞奶甜味的空間,正在一點點被金屬門板隔絕。在最後的縫隙裏,我看見她依然站在那裏,背對着滿屋的陽光,衝我揮了揮手。那隻手上沒有戴昂貴的寶石戒指,也沒有拿致命的流星錘,甚至指節處還貼着一枚小小的創可貼。
那只是一隻很普通、很溫暖的,在這個冷酷世界裏拼命想要抓住些什麼的手。
“叮。”
電梯下行。失重感再次襲來,將我帶回那個充滿積水與現實的龍門地面。
我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那支變形的鋼筆。
雖然維多利亞沒有雨季,雖然那個承諾還在遙遠的未來。
但在龍門的這場雨裏,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比陽光更溫暖的東西。
![]()
更多遊戲資訊請關註:電玩幫遊戲資訊專區
電玩幫圖文攻略 www.vgover.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