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维多利亚没有雨季》
大概是头脑一热,就很快写完了这篇文章,写的时候也不知道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想或许是因为意大利的现在已经进入所谓的冬季,即便我身处在北意阿尔卑斯山下,气温很难降到零下,可一旦吹着风,零度也会感受到刺骨,我恰好是没有手套和帽子而骑车三公里上学放学的人。在国内的时候,夏天的时候我会怀念冬天,总是写有关冬日的陈词滥调;冬天的时候我又会怀念起夏天,说到底都是不同的矫揉造作。
说回到这篇文,也算是和自己最初写同人文的一个呼应,20年初刚刚开始写的时候,最喜欢的角色其实是傲娇大小姐诗怀雅,后面因为喜欢上了别的角色而淡忘,现在重新拾起,忽然发现经典的角色其实也有不少写头。最后也是希望大家喜欢这个略显幼稚的故事,我尽力地把她包装的酸涩,效果我大抵算得上满意。
依然是推荐音乐,是我在写文的时候一直在听的,不过是两首,后面情绪转变之后就换了另外一首,都给大家附在下面了:
第二首版权保护发不上来,换一首差不多的吧(原曲是青葉市子的うたのけはい):
正文如下:
一、被淋湿的骨瓷
龙门的雨总是带着一种侵略性。
和罗德岛舰桥外那种总是被隔音玻璃过滤成无声默片的雨不同,这里的雨是有重量的。它们砸在近卫局大楼加厚的防爆玻璃上,发出的声响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是车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有无数只极细小的昆虫正在撞击着这层透明的屏障,企图寻找一丝缝隙钻进来,把我也一并淹没。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那杯原本滚烫的红茶已经失去了温度。瓷杯边缘有一圈金色的纹饰,那是维多利亚地区特有的繁复风格,手指摩挲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釉面下微微凸起的触感。这种触感让我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真实,就像我现在被迫待在这个房间里一样真实。
“别在那儿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一样叹气。”
声音从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传来。碧翠克斯·施怀雅没有抬头,她手里的签字笔在文件上划动的速度快得惊人,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暴雨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种焦虑的频率。
“我没有叹气。”我轻声反驳,视线从手里冷掉的茶杯移向她。
她今天没有戴那顶象征着高级警司身份的帽子。平日里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此刻有些随意地散落在肩头,几缕碎发垂在耳边,随着她低头签字的动作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味道,不是龙门特有的机油味或潮湿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昂贵的、经过精密调配的玫瑰精油香气。这是独属于她的气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高贵,却又在这样封闭的暴雨夜里,显出几分被困住的焦躁。
“你有。”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每隔四十五秒,你的呼吸频率就会加重一次。那是叹气的前兆。你在想回罗德岛的事。”
“龙门气象局和罗德岛传给我的数据都显示,风暴‘山竹’会在三小时后登陆,而且风暴中会不会有源石的存在,谁也不清楚。”我陈述着事实,试图用逻辑来对抗她那近乎直觉的敏锐,“罗德岛的稳定锚系统虽然可靠,但在这种级别的风暴中,作为指挥官,我不在场是不合规矩的。”
“规矩。”
诗怀雅冷笑了一声。她把手里的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支可怜的笔在红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一旁。
她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向我走来。高跟鞋踩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声音被吞没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压迫感。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在柔软沙发里的我。
“在龙门,我是警局局长,我就是规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她伸出手,一把夺过我手里那个已经冷透的瓷杯,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在施怀雅家族的这间办公室里,我是碧翠克斯。我说不许走,就是不许走。”
我看着她。她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瞳孔里倒映出的那个缩成一团的我,以及她眼底深处那一抹极力掩饰的、像是被雨水淋湿的小动物般的恐慌。
她好像是在害怕。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了一截冰凉的金属。那是一支钢笔,黑金配色,沉甸甸的。那是她送给我的。
“你在摸什么?”她的视线立刻锁定了我的动作,像只警觉的猫。
“笔。”我诚实地回答,把那支钢笔拿了出来。
办公室顶灯的光线打在笔杆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泽。笔帽上刻着施怀雅家族的族徽——一头盘踞的老虎。那是一个古老而傲慢的家族印记,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我在确认它还在不在。”我补充道,“它有点重,如果不时不时确认一下它的重量,我会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诗怀雅愣住了。
原本紧绷在她脸上的那种名为“骄傲”的面具,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反击,比如嘲笑我没见过世面,或者讥讽我把一支笔看得比命还重。但在那个瞬间,她所有的词汇似乎都失效了。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避开我的视线,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
“……谁管你带不带着。”她嘟囔着,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雷声盖过,“一支笔而已。我家的仓库里多得是,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箱过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一样的生产线,一样的工匠,一样的工艺。”她转过头,有些恼怒地瞪着我,似乎在生我的气,又似乎是在生她自己的气,“只要有钱,这种东西想要多少有多少。”
“但这支是你给我的,你忘记了?”我看着手里的笔,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金属浮雕,“而且,它已经被我用顺手了。新的需要磨合,太麻烦。”
空气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走字。嘀嗒,嘀嗒。那是精密机械运转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就像我在罗德岛的办公室里阿斯卡纶给予我的那个闹钟一样,这种规律的声音有时会让人心安,有时却又像是一种倒计时。
诗怀雅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走向落地窗。
巨大的落地窗外,龙门的夜景已经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霓虹灯的光晕在玻璃上晕染开来,像是一幅被打翻了颜料桶的油画。她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模糊的世界,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我想喝咖啡。”她突然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茶太淡了。”
“这种时候喝咖啡会睡不着。”
“谁要睡觉啊!今晚谁也别想睡!”她猛地转过身,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度,“近卫局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我作为局长怎么可能睡觉?倒是你,要是困了就自己在那边睡,别指望我给你盖被子。”
我看着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和嘴唇下不经意裸露出的可爱虎牙,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你在笑什么?”她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我。
“没什么。”我把钢笔重新别回口袋,贴着心跳的位置,“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那些文件看起来要顺眼多了。”
“你说什么呢!死扑街!”她骂了一句,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杀伤力。
她走到咖啡机旁,开始摆弄那些复杂的按钮。机器开始运作,发出嗡嗡的研磨声。很快,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杂着她身上的玫瑰味,形成了一种奇特而温暖的味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
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也在害怕。
我不怕风暴,也不怕那些需要在暴雨中处理的繁杂数据。我害怕的是这种名为“安逸”的错觉。在这个只有我和她的房间里,外界的纷扰被隔绝了,只有咖啡的香气和挂钟的滴答声。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待下去,不用去管明天的龙门会变成什么样,不用去管罗德岛要去往哪里。
这是一种名为“依赖”的毒药。而她,碧翠克斯·施怀雅,就是那个即使知道这是毒药,也要盛在金杯里递给我的人。
“给。”
一只马克杯被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里面的咖啡还在冒着热气,黑漆漆的液体随着杯子的震动晃荡着。
“我不喝速溶的。”她端着自己的那一杯,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后面,“但这鬼天气,只能委屈本小姐喝这种东西了。你也别挑剔。”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很苦,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热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一些因为暴雨带来的寒意。
“很好喝。”我说。
“切。”她哼了一声,重新拿起笔,试图把注意力转回到文件上。
但这一次,她很久都没有翻页。
就在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安静地度过这个夜晚的时候,办公室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空气。
那不是咖啡机完成工作的提示音,也不是挂钟的报时。那是龙门近卫局最高级别的紧急通讯请求。
桌上的红色信号灯疯狂地闪烁着,将诗怀雅那张原本有些松弛的脸瞬间染上了一层血色。
她几乎是弹射般站了起来,手中的咖啡洒出来了一些,落在昂贵的文件上,晕开一片污渍。但她根本顾不上。
“我是诗怀雅。”她按下通讯键,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冷硬如铁,那个会因为一支笔而脸红的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人敬畏的高级警司。
“……报告诗sir!防洪堤……贫民窟……爆炸……有源石技艺的反应……”
通讯器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的风声和惨叫。
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泛起涟漪。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看着诗怀雅。她的脸色在听到“爆炸”两个字的时候变得惨白,但眼神却瞬间变得锋利。她死死地盯着通讯器,指节因为用力按着桌面而发白。
“守住。”她对着通讯器吼道,“不想死就给我守住!特别行动组马上就到!”
挂断通讯,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拉开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那里放着的不是文件,也不是私人物品,而是一把我相当熟悉,曾在训练场看到过无数次的流星锤。
她动作利落地把装备挂在身上,然后抓起椅背上的那件风衣。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她转过头,看着还坐在沙发上的我。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是一个原本打算把最心爱的玩具藏进保险柜的孩子,突然发现房子着火了。
“……你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贫民窟出事了。有人趁着风暴快要登陆的时候炸了防洪堤,虽然有林她们在,但这种大事不能只靠她们。”
我放下杯子,站起身。
“我知道。”
“这里很安全。”她盯着我的眼睛,语速很快,“备用电源可以支撑三天。安保系统是委托莱茵生命研发的最新版本。冰箱里有食物。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哪怕龙门沉了,这里也是最后沉没的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回头,没有道别。金色的马尾在空中甩出一个决绝的弧度。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扇厚重的红木门还没来得及自动合上,外面的冷风就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屋里残留的咖啡香气。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里还有咖啡杯残留的余温。
然后,我把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再一次确认了那支钢笔的存在。
很重,真的很重。
“……抱歉,这次不能听你的了。”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了一句,仿佛是在回答她刚才那句霸道的命令。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种玫瑰精油的味道,像是一个无形的拥抱,试图将我困在这个温柔的牢笼里。“如果让你一个人去淋雨,那我算什么罗德岛的指挥官。”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步向门口走去。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如安全,比如心意。也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只用钱来衡量的。比如一支刻着老虎的钢笔,比如一个会在暴雨夜给你泡咖啡的笨蛋大小姐。
既然她要把龙门扛在肩上,那我就得去帮她扶一把。毕竟,如果她倒下了,谁来赔我这杯还没喝完的咖啡呢?
推开门的那一刻,走廊里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淹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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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泥泞中的华尔兹
近卫局大楼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身穿制服的干员们抱着文件和装备在走廊里狂奔,通讯器的嘈杂声、咆哮声以及窗外愈发狂暴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令人焦虑的交响曲。
我逆着人流走向专用电梯。那是一部平时只有高级警司及其授权人员才能使用的直达梯。
当我按下那个通往底层的按钮时,一种强烈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了我。
电梯急速下坠。数字屏上的楼层数在疯狂跳动,仿佛在倒数着某种结局。在这个狭小的金属盒子里,诗怀雅身上残留的那种玫瑰香气终于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精密机械的润滑油味。
透过电梯那一侧的观景玻璃,我看见了龙门的切面。
最上面是璀璨的霓虹灯和摩天大楼,它们在暴雨中依然顽固地闪烁着,维持着这座移动城邦的体面。随着电梯下行,光线开始变得昏暗、浑浊。那些代表着财富和权力的光点迅速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穴般拥挤的筒子楼和铁皮屋顶。
那是另一个龙门。
一个被雨水浸泡、被阴影笼罩、被大多数人选择性遗忘的龙门。
“叮。”
电梯停住了。但这还不是终点。
我走出近卫局大楼的侧门,钻进了一辆早已等待在那里的越野车。负责接应的干员甚至来不及跟我打招呼,一脚油门踩到底,车轮卷起半人高的泥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般冲进了雨夜。
车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倒退。路灯越来越少,路面越来越颠簸。原本平整的沥青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最后变成了满是泥泞的土路。
空气开始变得粘稠。那种属于上城区的干燥和清洁彻底消失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湿气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舔舐着我的皮肤。
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车子在一个急刹车中停了下来。
“博士,前面堵住了,车过不去!”司机回头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水位涨得太快了!”
我点点头,推开车门。
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属于下城区的真实世界,毫无保留地向我扑面而来。我跳下车,双脚踩进没过脚踝的黑水里。也就是在这一刻,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简单的雨水味。在罗德岛的甲板上,雨水通常是咸腥的,带着海风的粗厉;而在近卫局顶层,雨水被隔绝在玻璃之外,是无声的背景板。但在这里,在龙门的下城区,雨水像是一道被煮沸的浑汤。它混合着陈旧的机油、被泡烂的硬纸板、下水道反涌上来的淤泥,以及某种更加尖锐的、属于源石技艺爆炸后残留的焦糊味。
这股味道冲进鼻腔,让我那原本因为喝了热咖啡而稍微回暖的胃部又开始抽搐。
“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我听见前面传来一声低骂。不是诗怀雅,是正在疏散人群的一名近卫局干员。他正推着一辆装满物资的小车,车轮陷在黑色的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我拉低了帽檐,把自己缩进那件并不防水的风衣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一样穿过混乱的人群。这里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远处废墟上偶尔闪烁的源石火花,以及近卫局干员手中晃动的战术手电。
但我不需要光也能找到她。
因为在这片灰败、肮脏、混乱的泥沼里,诗怀雅的存在感太强了。她就像是在一堆废铜烂铁里突然扔进的一颗红宝石,刺眼得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站在一处坍塌了一半的骑楼下。那里原本应该是一家卖云吞面或者是五金配件的小店,现在只剩下半截挂在空中的招牌。她正在指挥着,颇有局长身份的风范。
但不同于在办公室里的运筹帷幄,此刻的她显得有些狼狈。那头总是打理得如同丝绸般的金发被雨水淋透了,贴在脸颊上,发梢滴着水。她手里那把造价昂贵的流星锤并没有被挥舞起来,而是像根拐杖一样拄在地上,支撑着她似乎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在发抖。
隔着几十米的雨幕,我却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极度压抑的愤怒。
“把防线推出去!这里还有平民没撤完!”她对着通讯器吼道,声音沙哑,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大小姐的娇矜,“告诉星熊,如果她敢把这地方放开,我就炸了她的办公室!”
我停下脚步,站在阴影里看着她。
我想起曾经去过的海边,那里也有废墟,也有被海水侵蚀的痕迹。此刻的诗怀雅,就像是被一场名为“责任”的海啸困在孤岛上的人。她明明可以坐在维多利亚的庄园里喝下午茶,却偏偏要站在这里,让那一身价值不菲的高定风衣吸饱污水。
真的……很笨。
就在我出神的瞬间,头顶传来了一声异响。那不是雷声,而是一种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我抬起头。借着闪电惨白的光,我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太古集团”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标志。只不过此刻,那只老虎的半个身子已经悬空了,连接处的钢筋在狂风中早已不堪重负。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发生了某种质变。周围嘈杂的雨声、远处伤员的哀嚎、甚至连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都被我的大脑自动过滤。我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那些并不稳定的几何线条,以及它们即将崩塌的轨迹。那块巨大的金属招牌倾斜角度已达临界值的15度,而在每秒二十余米的风速下,下方的承重柱早已出现了不可逆的金属疲劳裂纹。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涌现这些数据,但令人刺骨心寒的是,那是纯粹的物理法则,冷酷而绝对。
它会在三秒后断裂。而那个巨大的、呈扇形坠落的死亡覆盖区,正中心站着的,正是还在对着通讯器咆哮、对头顶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浑然不觉的碧翠克斯·诗怀雅。
“星熊!撤防线!让重装干员顶上去!”她在通讯频道里的声音盖过了电流的杂音,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太想守住这里了,以至于忽略了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守护的目标。
我按下耳麦想要大喊诗怀雅的名字,但回应我的却只有干扰带来的刺耳啸叫。没有时间了,哪怕我的身体机能甚至不如一名刚入职的后勤干员,哪怕我在泥泞中每迈一步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但此时此刻,我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看到那个“解”的人。
我扔掉了手中累赘的战术平板,向着她的方向冲了出去。这不是盲目的奔跑,我的每一步都踩在大脑疯狂计算出的那条唯一的“生路”上——广告牌坠落时,会因为撞击而在侧面形成一个极小的三角支撑区,就在她身侧两米处的那堵断墙旁。
“诗怀雅!向两点钟方向躲开!”
我用尽全力大喊,声音在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肺部因为吸入冷空气而剧烈疼痛。她似乎听到了那个违和的称呼,愕然回头的瞬间,那双翡翠色的瞳孔里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我狼狈狂奔的身影。
“……博士?!”
金属断裂的巨响在这一刻炸开,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人类的反应速度在数吨重的钢铁面前显得太过迟缓,她愣在那里的半秒钟,对我来说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我扑了过去,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爆发出的最快速度,我没有试图推开她——那不现实,我也没那个力气——我只是狠狠地撞在她的肩膀上,借着冲刺的惯性,拽着她一起滚向了那个预判好的断墙死角。。
大地在颤抖,气浪夹杂着碎石像是霰弹一样打在我的后背上,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我们滚进了泥水里,我的计算没有错,那堵断墙承受住了第一波冲击,为我们撑起了一片狭小却足以活命的生存空间。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平衡感,也低估了这片废墟的恶意。
在剧烈的翻滚中,我的手肘重重地磕在了一块裸露的钢筋上。剧痛让我的肌肉瞬间痉挛,与此同时,一声极轻微、却让我心脏骤停的脆响穿透了轰鸣声,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膜。
“叮。”
那支笔。那支一直贴着我心口、被体温焐热的黑金钢笔,从撕裂的口袋里滑了出去。它在满是油污的积水里弹跳了一下,并没有停下,而是顺着倾斜的地面,正滑向几厘米外那个正在塌陷、翻滚着黑色污水的深坑边缘。
那一点金色在漆黑的淤泥里翻滚,刺眼得像是一枚烧红的钉子。那一瞬间,我的视网膜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
我看到的不再是一支笔,而是近卫局顶层那个午后,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边缘镶金的骨瓷杯。
它正在滑落。
如果它掉进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那个有着干燥空气、玫瑰香薰、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会彻底碎裂。这漫天的黑泥会瞬间灌满我的肺叶,把关于“诗怀雅”这个名字的一切温暖细节统统掩埋。
不能碎。
理智在尖叫着“规避”,但我的手已经先于意识而行动了。那是一种类似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病态本能——我必须把那个即将破碎的世界修正。
我探出了半个身子,手指狠狠地插进烂泥里,在那一点金色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死死地扣住了那截冰凉的笔身。
“抓住了。”
然而,我也暴露了。头顶的一根断裂横梁发生了二次坍塌,带着呼啸的风声向我裸露在掩体外的半个身体砸来。我已经来不及缩回来了,只能蜷缩起手臂,把那支笔护在怀里,像是护着一颗心脏,闭上眼睛等待着骨骼碎裂的声音。
“砰!”
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砸在了我的心口。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就在耳边的闷哼,和一股温热的、带着玫瑰香气与铁锈味的重量。有人挡在了我的上面。她用那并不宽阔的脊背,替我抗下了那根横梁的重击。
世界仿佛静止了几秒。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很轻,带着明显的颤抖,热气喷洒在我的脖颈里,有些痒。我睁开眼。视线很昏暗,但我看清了她的脸。碧翠克斯·施怀雅撑在我的上方,她的脸离我只有不到十公分。那张平日里总是涂着昂贵面霜、写满骄傲的脸上,此刻全是泥点。金色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那是被吓出来的眼泪。
她看着我,那双翡翠般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劫后余生的后怕。这种眼神让我感到一阵心悸,比刚才面对死亡时还要慌乱。
“说话。”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是不是哑巴了?!”
我动了动手指,确认那支笔还安稳地躺在手心里。“……笔掉了。”我小声解释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什么?”她似乎没听清,或者是无法理解这个荒谬的理由。
我把手举起来,摊开掌心。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已经不再完美了,笔身全是泥污,笔帽上那只老虎也被磕扁了一块。它看起来狼狈极了,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
“你送我的笔。刚才掉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把它捡回来。”
诗怀雅愣住了。她盯着那支笔看了足足有五秒钟。然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垮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抵在我的肩膀上。
“……你是白痴吗?”
她闷闷地骂道,声音被埋在我的衣服里,听起来湿漉漉的。
“一支破笔……就只是一支破笔而已。”
她的手抓着我的衣领,越收越紧,指节都在发白。“施怀雅家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买。你为什么要捡它?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块板子就在你后面?你知不知道……”
她没再说下去。我感觉到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她在哭。那个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在战场上挥舞流星锤的大小姐,此刻趴在龙门最脏的泥水里,趴在一个只会指挥战斗的笨蛋身上,哭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
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想抬手抱抱她,但我满手都是泥。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我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于是我只能躺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着我们的身体,任由她把眼泪和泥水都擦在我的肩膀上。
“……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眶通红,却还要强撑着那副凶狠的样子。她指着我手里的笔,恶声恶气地说道:“坏了就扔了。丑死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笔,用拇指擦掉上面的一块泥巴。“还能用。”我固执地说,“而且,这是你救回来的。更贵重了。”我扯了扯嘴角,但那过于丑陋的笑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诗怀雅瞪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骂我,但最终化作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她翻身坐在一旁的石块上,也不管那里脏不脏。她伸手把凌乱的长发向后拢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暴雨还在下,但那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似乎消散了一些。
“……腿软了。”她突然说。
“嗯?”
“我说我腿软了,走不动了。”她转过头,理直气壮地看着还躺在地上的我,“你也是,对吧?”
我试着动了动腿,肌肉因为过度的紧张和刚才的撞击而酸痛不已。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抽干了我的体力。“嗯。我也走不动了。”
“那就坐会儿。”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我过去。于是,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在太古集团那块摇摇欲坠的广告牌残骸旁,罗德岛的博士和龙门的近卫局局长并肩坐在泥泞里。
我们谁也没说话。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被压扁的巧克力——那大概是她随身带着补充血糖的——掰了一半递给我。
“吃。”
我接过来,听话的塞进嘴里。混着雨水和泥土味的巧克力,在舌尖弥漫。很苦。也很甜。就像这场该死的雨。巧克力还没完全化开,远处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星熊标志性的大嗓门。“找到了!在那边!快叫医疗干员!!”
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瞬间刺破了黑暗,无情地打在我们身上,将这方狭小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私密空间彻底打破。诗怀雅像是从梦中惊醒。她几乎是瞬间咽下了嘴里的巧克力,擦掉了嘴角的血迹,重新捡起那把流星锤。
虽然她的制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虽然她的腿还在微微发抖,但当她扶着膝盖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些慌乱的下属时,她依然强撑起了近卫局局长、高级警司的体面。
“把伤员送出去!封锁现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退!”
她的声音依然洪亮,但我听得出那底下的虚弱。当星熊带着近卫局干员们彻底接管了她的工作后,她没有停留,直接转身向我走来。她沉着脸,甚至有些粗暴地推开了正在给我检查伤势的医疗干员,伸出手,把我的胳膊架在她那并不宽厚的肩膀上,将我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扛了过去。
“车在外面。”她低声说道,语气冷硬,但那只抓着我手臂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别晕过去了。要是敢睡着,我就把你扔在路边喂源石虫。”
我们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像两只从深海里爬出来的落汤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周围是闪烁的警灯和喧嚣的人群,但在我和她之间,似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真空壁。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在远去,我的感官里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身上那股混合了雨水、铁锈与玫瑰精油的味道。
那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就停在封锁线外,车身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像是一艘等待已久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方舟。诗怀雅拉开车门,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我连拖带拽地塞进了后座,紧接着自己也钻了进来,随着车门的关闭,将整个龙门的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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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隔绝风暴的丝绒铁盒
当那扇厚重的车门在我身后合拢时,世界被生硬地切分成了两半。
那种几乎要将耳膜震碎的暴雨轰鸣声被特制的防弹玻璃彻底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耳鸣的寂静。这辆加长轿车的内部拥有一种近乎失真的安宁感,空气循环系统正卖力地工作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嗡嗡声,试图将那股混杂着下水道淤泥、血腥味以及我们身上湿透衣物所散发的潮气抽离出去,替换成一种恒温的、干燥的、带着淡淡皮革与高级车载香氛的味道。
我缩在真皮座椅的最角落,那种昂贵的牛皮触感贴在我的湿衣服上,有些粘腻,并不舒服。但我没有动。身体虽然停止了颤抖,但那种寒意似乎已经顺着骨缝钻进了脊髓,让我即便处在这个温暖的铁盒子里,依然觉得手脚冰凉。
诗怀雅坐在我的对面。
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整理仪表,或者立刻拿出通讯终端去指挥后续的收尾工作。她只是瘫坐在那里,那件原本挺括的高定风衣此刻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抹布,沉重地堆叠在她脚边的地毯上。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水浸透的丝绸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线条。
她看起来累坏了。那种疲惫不是生理上的脱力,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透支,仿佛刚刚那场在泥泞中的搏杀抽干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名为“诗怀雅”的躯壳,在这辆正在穿越龙门夜色的车里,随着路面的颠簸而微微晃动。
车顶柔和的阅读灯洒下来,照亮了她侧脸的轮廓。我看见有一滴水珠——或许是雨水,或许是刚才那场失控情绪后的残留——正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滑落,最终悬在鼻尖,摇摇欲坠。
“手。”
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她并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摆弄着那个展开在膝盖上的急救箱,手指在一排排不知名的药剂和绷带间跳跃,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顺从地探出左手。手背上那道被碎石划开的口子虽然止住了血,但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依然显得有些狰狞,皮肉外翻着,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惨白。
她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粗暴。相反,当冰凉的药液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她的手腕明显顿了一下,随后变得极度轻柔,仿佛她正在擦拭的不是一只满是泥污的手,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
“痛就喊出来。”她低声说着,眼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情绪,“刚才不是挺能耐的吗?为了支破笔连命都不要了,现在这点疼应该算不上什么吧?”
我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头顶那个倔强的发旋。
酒精挥发的刺痛感让我更加清醒。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玫瑰精油混合了雨水后的气味,不再像在办公室里那样浓郁得带有攻击性,而是变得很淡,很冷,像是一朵在暴雨中被打落的花瓣。
“维多利亚从来不下这么大的雨。那里没有台风,没有洪水,只有下不完的毛毛雨。”
她突然开口,话题转换得生硬而突兀。她一边将一截绷带缠绕在我的手掌上,一边自顾自地说道,语气里透着一种遥远的、像是隔着一层雾气的怀念。
“维多利亚没有所谓的雨季,我在那里待了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阴天,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湿漉漉的青草味。那时候我觉得烦透了,每天出门都要带伞,还要担心泥点会不会溅到我的裙摆上。”
她打了个结,动作利落地剪断多余的绷带,然后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我的眼睛里。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庆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那里的贵族们走路都很慢,说话要绕三个弯,喝茶要讲究骨瓷杯的厚度……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又无聊透顶。”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绑回维多利亚去。”
我愣了一下:“什么?”
“把你关在庄园里那间面朝花园的房间里。”她看着我,眼神并没有聚焦在我的脸上,而是穿透我,看向了某个不存在的远方,“那里有全泰拉最好的安保系统,没有整合运动,没有矿石病,也没有这些该死的、随时会塌下来的广告牌。你每天只需要坐在那儿晒太阳,看书。哪怕你再笨,笨到去捡一支笔,顶多也就是摔进修建整齐的玫瑰花丛里,被刺扎两下手指。”
我动了动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那种紧绷的束缚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明明拥有整个世界的财富,却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助的女孩。
“听起来确实很诱人。”我轻声说道,“很安全。也很适合现在的我。”
“是吧?”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觉得。”
“但是,诗怀雅。”
我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摸出了那支钢笔。
它现在的样子凄惨极了。原本流畅的黑金笔身弯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漆面斑驳,露出了底下暗淡的金属原色。笔帽上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更是被砸得凹陷了下去,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猫。
它不再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而是一块经历了灾难的残骸,一块金属废料。
“如果真的那样做了,这支笔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我把笔放在掌心,递到她面前。
“它是因为经历了今晚,才变得独一无二的。如果一直放在维多利亚的丝绒盒子里,它就只是一块昂贵的金属。我也是。”
诗怀雅又一次盯着那支坏掉的笔。这一次,她没有像在泥地里那样立刻大喊大叫,她看了很久,久到我都觉得手有些酸了。她安静了下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再锐利,而是慢慢蒙上了一层我很熟悉、却极少见到的柔光。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笔帽上那个凹陷下去的老虎浮雕。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道伤疤,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奇迹。那一瞬间,车厢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温热。她看着那支残破的笔,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赤裸的温柔与酸涩——她明白,这不再是一支书写工具,这是我用半条命换回来的、关于她的图腾。
她张了张嘴,我感觉到她似乎想说什么软话。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种气氛的危险性——或许这对她来说太肉麻、太直白了。于是,她像是被那块冰凉的金属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往后一靠,用力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眼底那点快要溢出来的水汽憋了回去。
“……啧。”
她别过头,故意发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咂舌声,声音里强行恢复了往日的骄傲,只是尾音里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颤抖。
“难看死了。现在的它根本不符合原本的设计理念,简直是工业设计的灾难。”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我,嘴硬地说道:
“留着它只会拉低施怀雅家族的审美水平。回头我让人送一百支限量版的过来——送那个新出的泰拉工艺系列的,把这个丑东西给我锁进抽屉最里面,别拿出来丢人现眼。”
我看着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没有拆穿。
“还能写字。”我固执地把它收回来,重新别回那个贴着心跳的位置。隔着衬衫,那块冰冷且硌人的金属像是一个沉甸甸的锚点,把我固定在此时此刻,“而且,手感刚好。新的需要磨合,这支已经记住了我的握力,也记住了今晚的雨。”
诗怀雅看着我的动作,那种想要发火却又无处发泄的表情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她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不再理我。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侧脸。窗外的雨好像已经停了,龙门的霓虹灯在水雾中闪烁,流光溢彩地滑过她的眼底。
我看见玻璃倒影中,她的嘴角正在一点点上扬。那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弧度,像是雨过天晴后云层边缘漏出的第一缕光。
“随你的便。”
她嘟囔着,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心上,瞬间就被车轮碾过水洼的声音淹没了。
“笨蛋。”
车厢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我知道,这和之前的安静不同。之前的安静是冰冷的,而现在,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名为“默契”的温度。
我闭上眼,感受着车辆平稳的行驶。我的左手有些痛,胸口的笔有些硌,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维多利亚没有雨季。”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听起来,那真是一个被神明眷顾的地方——永远干燥、永远得体,没有这种能把人的尊严和骨头都碾碎的暴风雨。
那很好。真的很好。
但也仅此而已了。
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永远优雅的温室里,不需要有人在泥泞中互相搀扶,也不需要有人用脊背去挡住坍塌的横梁。那里也许有开不败的玫瑰,但绝不会有现在这种……混合着血腥气、铁锈味,却让我此时此刻感到心脏还在疯狂跳动的温度。
在龙门的雨季里,在这个封闭的丝绒铁盒中,我按了按胸口那支残破的钢笔。
我想,我抓住了比阳光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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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落地窗前烘干翅膀
回到近卫局大楼附近的私人公寓时,龙门的天际线已经开始泛起一种病态的灰白。
这套位于摩天大楼顶层的公寓是碧翠克斯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巢穴。不同于那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这里干净得有些过分,像是一个从未有人居住过的样板间。巨大的落地窗毫无遮拦地将整个龙门的残局展示在眼前——积水的街道反射着微弱的晨光,像是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根据刚刚罗德岛和龙门气象局传回的数据,风暴出乎意料地转移了路线,本应对这个移动城邦造成相当严重摧残的灾害得以幸免。
但我没有太多精力去欣赏这幅末世余生的风景。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是在肾上腺素退去后,身体对刚才那场疯狂冒险的清算。我坐在客厅那张柔软得像是云朵的米色沙发上,身上那件沾满泥浆的风衣已经被扒了下来,丢在了玄关的脏衣篓里。现在我身上穿着一套从衣帽间深处翻出来的男式睡衣——那是丝绸质地的,深蓝色,袖口绣着极其隐晦的太古集团暗纹。它有些大,大概是属于她父亲或者哪位我不认识的家族长辈的备用品。
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那个声音很轻,但在空旷的客厅里却被无限放大。我想象着诗怀雅站在花洒下的样子,热水冲刷着她身上那些昂贵的泥点,冲刷着她作为“诗怀雅警司”的那层坚硬外壳。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化妆,甚至没有完全擦干头发。那头标志性的金色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白皙的脖颈上,水珠顺着锁骨滑进那件宽松的浴袍里。她赤着脚踩在地暖温热的木地板上,宽松的浴袍随着走动微微滑落,露出那对瘦削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就像是一只刚刚在暴雨中折返、正试图在落地窗前烘干羽毛的鸟。
此刻的她,看起来陌生极了。
她不再是那个挥舞流星锤的女干员,也不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的富家千金。她卸下了所有的武装,像是一只刚刚被雨淋湿、还在瑟瑟发抖的小猫,显得苍白、柔软,甚至有些……易碎。
“喝了。”
她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液体。
不是咖啡,也不是那杯她在车上念叨的红茶。是一杯热姜撞奶。
“刚才在楼下便利店让近卫局的人送上来的。”她在我旁边的地毯上坐下,背靠着沙发,声音里带着一丝刚洗完澡后的慵懒和沙哑,“去寒气的。别回头死在我的沙发上,那样这房子就成凶宅了,卖不出去。”
我捧着那只杯子,杯壁很烫,那种温度顺着掌心一直钻进心里。我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混合着奶香在口腔里炸开,一瞬间,那种一直盘踞在骨缝里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很甜。”我说。
“废话,加了双份糖。”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自己手里也捧着一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本小姐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总得补点甜的回来。”
她不再说话,只是盯着落地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发呆。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我们偶尔喝东西时的吞咽声,和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警笛声。
这种安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不是身处泰拉最混乱的移动城邦,而是在某个遥远的、与世隔绝的孤岛上。在这里,没有感染者,没有整合运动,没有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决策和牺牲。只有我和她,以及两杯热得烫手的姜撞奶。
“……博士。”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没有看我。
“嗯?”
“你说,如果不做警察,我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我低下头,看着她那个毛茸茸的发顶。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昂贵的洗发水香气,混杂着姜撞奶的甜味,让人有些微醺。
“大概会回去继承家业吧。”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成为太古集团的掌舵人,每天坐在比近卫局大楼还要高的办公室里,签几个亿的合同,然后在维多利亚的庄园里举办下午茶会,或者欣赏那个花园里开不败的玫瑰。”
“听起来很无聊,是吧?”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很无聊。但很安全。”
“是啊……很安全。”
她放下杯子,双手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知道吗,刚才在车上,我其实一直在后怕。”
她转过头,仰起脸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明和算计,只剩下一种毫无保留的坦诚。那是只会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的神情。
“我一直在想,如果刚才那块广告牌真的砸下来了……如果我就那样死了,或者是看着你死在那儿……我是不是会后悔没有早点带你去维多利亚。”
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施怀雅家族的家训告诉我,每一笔投资都要计算回报率,每一次行动都要评估风险。”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我那个受伤后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背,“可是今晚,我觉得我做了一笔全泰拉最亏本的买卖。我拿着整个施怀雅家族的继承人身份,去赌一个笨蛋会不会在暴雨里为了支笔送命。而且最可笑的是……”
她顿了顿,眼眶突然红了。
“那个笨蛋还赌赢了。”
我看着她。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种名为“酸涩”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爱而不得的痛苦,也不是生离死别的绝望。而是你明明拥有整个世界的财富,却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个人的平安,那个人的心意——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可能被一场雨、一块广告牌就轻易夺走。
她想用钱给我们打造一个金丝笼,但我却偏偏要在风雨里飞。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我一起淋雨。
“……不会亏本的。”
我放下杯子,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隔着丝绸睡衣,那支变形的钢笔依然坚硬地硌着我的皮肤,像是一个永恒的承诺。
然后,我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覆盖在她那只因为用力抓着膝盖而有些发白的手上。她的手很凉,指尖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但在被我握住的那一瞬间,她安静了下来。
“因为那支笔还在。”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而且,我们都还在。”
诗怀雅愣愣地看着我。
过了许久,她突然再次把脸埋进了我的掌心里。我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过我的指缝。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她像是一只终于找到了避风港的鸟,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笨蛋。”
闷闷的声音从我的掌心传出来,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听懂的依赖与庆幸。
“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尾声:雨停之后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龙门的暴雨彻底停了。
经过一夜风雨洗礼的城市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金色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毫无保留地洒在这座钢铁森林上,把街道上那些残留的积水照得闪闪发光。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冷与生机。
我站在玄关处,重新穿上了那件已经烘干的风衣。虽然经过了清理,但它依然皱皱巴巴的,袖口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淡淡泥渍——那是昨晚那场“华尔兹”留下的舞步。
我把手伸进内侧口袋,摸到了那支钢笔。
它现在很丑,漆面斑驳,笔帽凹陷,像是一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但我并没有觉得它硌人,反而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贴在心口的重量。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却像是一个滚烫的承诺。
诗怀雅靠在门框上送我。
她已经换回了一身干练的家居服,那头湿漉漉的长发被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高马尾,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虽然眼眶还有些红,眼底也有些许乌青,但那个属于“诗怀雅高级警司”的凌厉气场,正在随着晨光一点点回到她身上。
“车在楼下等你。”她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扬起,一脸嫌弃地打量着我那身行头,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格的货物。“直接送你回罗德岛。路上老实待着,别再让我听到你又跑去哪个废墟里捡破烂的消息。近卫局的救援资源很贵,没空每次都去捞你。”
“好。”我点点头,甚至有些享受这种熟悉的数落。
“还有。”
就在我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她突然叫住了我。
“嗯?”
她没有看我,视线游移到了旁边的鞋柜上,似乎那上面的木纹里藏着什么近卫局的机密文件。她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点了点,显出一种少见的局促。
“……等这一切结束了。我是说,等这该死的工作都完成了,等罗德岛那艘破船不需要现在这样满世界乱跑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猛地转过头盯着我,语气凶巴巴的,眼底却闪烁着细碎的光。
“带我去那个破船的甲板上看星星吧。听说荒野上的星星比龙门清楚。记住,不许带其他人,尤其是那个陈,也不许带你那些奇奇怪怪的干员,就我们两个。”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随即笑了。
“好。只有我们两个。”
“还有……”
她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像是要融化在身后满屋的晨光里。
“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回维多利亚看看。虽然那里很无聊,真的很无聊……但是,我想你会喜欢的。我们会坐在庄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永远不会被暴雨打湿的玫瑰花,喝那种我不加糖你也觉得甜的红茶,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逆光中,她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她美得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一个关于未来的、最柔软的梦。
“我都记住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维多利亚没有雨季。”
“嗯。”
她扬起下巴,傲娇地哼了一声,试图维持住最后的表情管理,但嘴角却不可抑制地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
“维多利亚没有雨季。只有本小姐赏给你的下午茶,还有……下次和本小姐的约会可不许迟到。”
电梯门缓缓合上。
那个充满了玫瑰香气和姜撞奶甜味的空间,正在一点点被金属门板隔绝。在最后的缝隙里,我看见她依然站在那里,背对着满屋的阳光,冲我挥了挥手。那只手上没有戴昂贵的宝石戒指,也没有拿致命的流星锤,甚至指节处还贴着一枚小小的创可贴。
那只是一只很普通、很温暖的,在这个冷酷世界里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手。
“叮。”
电梯下行。失重感再次袭来,将我带回那个充满积水与现实的龙门地面。
我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支变形的钢笔。
虽然维多利亚没有雨季,虽然那个承诺还在遥远的未来。
但在龙门的这场雨里,我想,我已经找到了比阳光更温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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