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創去世後,他們的遊戲在“抄襲”罵聲中狼狽發售

原本,《無罪之庭》或許會像許多默默無聞的獨立遊戲一樣,沒有多少人在意,也沒有多少人關心。

但在遊戲發售前,《無罪之庭》身陷抄襲風波,“像素級復刻《逆轉裁判》”是它揹負的主要罵名。TapTap上有玩家發起了投票,71.8%的網友認爲這部作品脫離了致敬的範疇,踏入了抄襲的領域;

遊戲發售後,《無罪之庭》發佈於B站的官方宣傳片被多次舉報下架。根據遊戲製作人話龍的表述來看,他們沒有收到所謂的版權方卡普空發來的投訴,視頻反覆下架可能只是看不慣《無罪之庭》的玩家發起的舉報所致。

《無罪之庭》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有從《逆轉裁判》系列中汲取靈感。遊戲的整體玩法、UI設計、部分立繪的構圖,確實難逃“像素級復刻《逆轉裁判》”的嫌疑,被指控爲抄襲或許也算不上有多意外。

當《無罪之庭》被貼上“山寨版《逆轉裁判》”的標籤,隨之而來的評價自然也都變成了“割韭菜”“恰爛錢”“喫黑流量”。

遊戲的製作人話龍對我說,推理AVG的目標受衆羣體比較固定,抄襲指控難免會讓觀望的路人自覺避開輿論爭議,現階段遊戲銷量不容樂觀,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並心懷希望”。

除了被質疑抄襲,《無罪之庭》還被認爲是“刻意碰瓷《逆轉裁判》來喫黑流量”。回應這個話題時,話龍向我分享了團隊裏的另一名製作人黑貓,一段在兩年前用來反駁這種說法的話:

“在中國想割韭菜賺快錢,怎麼會選擇文字劇情遊戲這個領域呢?”

而這位黑貓,如今則已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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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概念雛形的誕生到實際產品的落地,《無罪之庭》完整的開發週期滿打滿算總共有10年。在正式開始探討抄襲與否的話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先簡單過一遍這10年來製作團隊的心路歷程。

多年以前,在那個《逆轉裁判》與官方中文無緣的年代,國內的《逆轉裁判》玩家社區曾流行過一種名爲“模擬法庭”的獨特玩法:由牽頭人創造案件、撰寫劇本,網友們則分別扮演律師和檢察官,共同審理案件。在人與人的互動過程中引發花樣繁多的隨機事件,形式與早年間的跑團或是近年流行的劇本殺頗爲類似。

2014年,貼吧網友黑貓創作的“龍神篇模擬法庭”因其精彩的明暗線鋪陳、巧妙的案件設計廣受好評。次年,一位同樣熱愛《逆轉裁判》的遊戲公司老總被黑貓他們創作的故事所打動,當即出錢贊助有意從事遊戲行業的黑貓。後者在接受投資之後,重新找來了當時與他共同參與模擬法庭的朋友們,成立了一家遊戲工作室——黑貓創意工坊。

黑貓創意工坊的第一部作品,是將“龍神篇模擬法庭”的劇本大綱改編爲遊戲的《這個傢伙無罪》。2015年,本作在摩點平臺開放衆籌,總計籌得3萬元左右,願意掏錢支持的玩家大多是《逆轉裁判》貼吧的吧友,大家都想借此機會早日喫上《逆轉裁判》中國版的代餐。

受限於團隊羸弱的技術力,這款遊戲在開發過程中留下了太多遺憾。儘管黑貓創意工坊在後來接連製作了大大小小數十個推理項目,但令他們最滿意、最難忘的作品,顯然還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起點《這個傢伙無罪》。

2023年,爲了滿足部分老粉絲“想看續作”的願望,同時也爲了能有更多玩家接觸到這部作品,黑貓創意工坊開啓了《這個傢伙無罪》的重製項目。身體抱恙的黑貓找來了他的摯友話龍,希望他能擔任製作人,讓團隊內部所有成員的白月光以新時代的技術力重獲新生。

新的起點,意味着新的開始。黑貓和話龍決定將遊戲標題更改爲《無罪之庭》,黑貓創意工坊也在這時候更名爲了“貓龍游戲”。

只不過,《無罪之庭》的開發並不是很順利。製作組主要成員分別居住在不同地區,爲內部的溝通交流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團隊剩餘資金捉襟見肘無法支撐大規模集中,絕大多數工作都請來了質量能夠達標的朋友兼職負責;更重要的是,兼任主創和主筆的黑貓在2024年病情突然惡化,並於同年7月不幸離世。

黑貓沒能等來《無罪之庭》發售的那一天,同樣也沒有親眼見證自己心愛的作品受盡譏諷。在遊戲公佈Demo正式亮相之後,製作團隊收到的最多的回覆往往只有兩個字: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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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罪之庭》被廣大網友指責爲“抄襲”的時間節點,話龍以製作人的身份寫下了一篇很長的小作文,內容大致也是介紹《無罪之庭》的完整開發歷程。當時評論區裏的各位玩家普遍認爲話龍的回應有些避重就輕,沒有解釋爲何要與《逆轉裁判》做得如此相像。

《無罪之庭》發售當天的Steam差評

話龍在與我的溝通過程中,表達了一些他個人對於抄襲和致敬的看法。他主張遊戲的原創性取決於遊戲的核心要素,以推理AVG舉例,這類遊戲的三大核心要素是劇情、詭計、人設,比重應該是2:2:1。如果以上三大核心要素中的任意一個,對另一部作品的1:1復刻超過40%以上,或許會在非法律層面被認定爲抄襲。而致敬通常是出現在非上述三大核心要素的部分,即某一段不重要的文本中對原作的強烈指向性,更接近於“玩梗”。

但在致敬和抄襲這兩個可能會被混淆的概念之外,話龍認爲還隱藏了“借鑑”的概念。參考借用某種玩法框架,除此之外的內容全部原創,以此製作全新作品是遊戲行業的常規現象,話龍相信他們的遊戲是對《逆轉裁判》的借鑑,借用法庭辯論這一玩法,創作出劇情、詭計、人設全部原創的內容。

在《無罪之庭》的開發過程中,話龍他們將精力主要集中在劇情、詭計和人設這三項能體現原創性的核心部分,而不是爲了避嫌去做一些無謂的修改。話龍表示,他們從未避諱過《無罪之庭》的前身是一羣《逆轉裁判》玩家自發打造的模擬法庭遊戲,從一開始就是基於法庭玩法,自然也不可能爲了避開抄襲嫌疑而去修改設定、UI等內容。

實際上,在《無罪之庭》的前身《這個傢伙無罪》微信版正式上線的2016年,遊戲主創兼主筆的黑貓也曾面臨過類似的指責。在當年的回覆中,黑貓承認遊戲的劇情架構本來就是《逆轉裁判》模式,在系統方面難以徹底脫離這個框架,因此個別玩家將本作稱爲“製作精良但具有一定逆轉同人性質”的作品,他們雖然不會如此自稱,但是也可以接受這個看法。

而這又會引出一個全新的話題:既然你們做的是《逆轉裁判》的同人遊戲,那爲何還要明目張膽地拿出來賣錢?

2016年的黑貓會解釋說,遊戲的主線和支線加起來近100萬字,所有的美術、音樂、音效和動畫素材均爲從零開始的原創,沒有使用任何現成的素材,已經不再是同人遊戲的製作規模,大家開發遊戲都不容易,收費實在是無奈之舉;

2025年的話龍則是另一套看法,他並不認爲黑貓和自己創作的遊戲是同人作品。《無罪之庭》的人物、劇情、詭計等內容都屬於完全原創,可以看作是《逆轉裁判》Like,而非《逆轉裁判》的同人遊戲。

“同人遊戲不能收費”,或許也算得上是中日互聯網文化差異的一環。日文語境下的同人指的是擁有相同興趣、志向的個人或團體。國內早年間沒有成熟的同人社團氛圍,中文語境下的同人與二創高度綁定。日本的同人社團自誕生之初就從來沒有對盈利這件事產生過半點抗拒,國內倒是異常反感同人作品收費的這一行爲。

至於《無罪之庭》究竟是不是中文語境下的同人遊戲,恐怕也很難有令人信服的定論。一方面,遊戲的人設、場景等美術確實是手工繪製的原創內容,“抄玩法不算抄”也大家默認的事實,照這麼看,《無罪之庭》的確可以與同人遊戲的頭銜撇清關係;

另一方面,脫胎自模擬法庭的《無罪之庭》保留了太多繼承於《逆轉裁判》的風格與設定,遊戲內的部分場景和人物動作存在模仿過度的違和感,不必要的致敬分量過多,引發部分喜愛《逆轉裁判》的玩家的反感也是無可厚非。

當然,在試圖解答這個問題之前,還有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擺在大家面前:卡普空對於那些模仿《逆轉裁判》的作品,到底是什麼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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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日本彈幕網站Niconico上出現了一個名爲“ウマ娘裁判”的熱門系列,國內通常譯作“逆轉賽馬娘”。視頻內容主要是借用《逆轉裁判》的BGM和背景,配以《賽馬娘》的角色,講述一段塞滿了致死量Meme的推理故事。

儘管這類視頻中的人物和事件均爲作者親手繪製,但在逆轉賽馬娘人氣愈發高漲的時期,卡普空提出了版權主張,及時喊停了該二創系列。後來作者嘗試反覆調整BGM和背景圖片的表達方式,結果視頻均以版權方投訴爲由被迫下架。

雖然這段故事看上去似乎像是在說卡普空不近人情,不過事實卻是,近年來卡普空針對《逆轉裁判》二創作品提出的版權申訴案例其實屈指可數。要求逆轉賽馬娘系列視頻下架很有可能是爲了避免與其他IP扯上關係,由此主動規避不必要的爭議——2023年,Konami一紙訴訟將《賽馬娘》告上法庭,“ウマ娘裁判”成了當時的熱門詞條,卡普空主動避險的預判操作確實免去了不少麻煩。

在國內的《逆轉裁判》玩家社區淪爲“小病區”之前,歐美玩家對這個系列的開發程度顯然要比其他地區略勝一籌。長期以來,那批穩定且忠實的海外粉絲不斷尋找各類《逆轉裁判》Like遊戲,口碑比較好的像是2015年發售的鳥類法庭辯論遊戲《飛禽律師之事件簿》,雖然推理成分較少,卻還是致敬了《逆轉裁判》的法庭斷案形式。

獨特的畫風免去了抄襲爭議

另一部經常被人提及的《奧術律師》(Tyrion Cuthbert: Attorney of the Arcane),同樣高度還原了《逆轉裁判》的整體風格,與本文的主角《無罪之庭》十分類似。《奧術律師》的民間漢化補丁於上個月發佈,而在過去一個月的77篇Steam中文測評當中,沒有人因爲“抄襲”給出差評。

上述這兩部模仿《逆轉裁判》的作品都賣出了不錯的數據,卡普空也沒有動用版權方的力量下架這些遊戲。所以我們可以粗略認爲,卡普空對待《逆轉裁判》Like遊戲的態度或許是,只要沒有照搬原素材,做出了自己的風格,那麼他們就不會強行干涉。

而玩家對待“抄襲”和“致敬”的態度,不說模糊不清,起碼也是曖昧不明,不然早期像素級復刻《牧場物語》的《星露穀物語》也不至於成爲遊戲史上最成功的獨立遊戲之一。

如果光看文字推理AVG這個領域,去年的國產獨立遊戲《山河旅探》被不少玩家指出與多部推理小說、遊戲的核心詭計過於類似。有人覺得《山河旅探》把借鑑的作品全部列了出來,飽含對經典的敬意;也有人堅稱詭計是推理遊戲的靈魂,照搬核心詭計的做法不值得肯定。不過以本作97%的Steam好評率來看,在意這些細節的人終究只是少數,多數玩家還是相信《山河旅探》沒有達到抄襲的地步。

判定抄襲與否的邊界,可以說是遊戲行業至今仍未解決的難題。玩家們常說的“抄玩法不算抄”,其實很多時候也都站不住腳。

去年風靡一時的《幻獸帕魯》,在玩法層面主要借鑑了《方舟:生存進化》,在美術和設定層面則存在抄襲《寶可夢》系列的嫌疑。同年9月,任天堂正式發起訴訟,遊戲開發商Pocketpair也向公衆披露了部分案件詳情:以“東半球最強法務部”著稱的任天堂,並未以美術風格或是角色設定近似爲由發起著作權申訴,而是以“生物捕捉與騎乘機制”的玩法抄襲提起了侵犯專利權的訴訟。

原則上來說,市面上99.9%的遊戲都沒必要鬧到訴諸法律的地步,道德底線往往纔是大家需要堅守的準則。然而,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差異巨大,每個人心中的那把道德標尺都存在細微區別,你眼中的致敬,在他人眼中或許就是鐵證如山的抄襲。

2018年,《SSSS.電光機王》高度致敬了知名動畫人大張正己的分鏡風格,後者隨即在互聯網上控訴抄襲(後來和解了)

話龍也明白自己的遊戲不可能被所有玩家接受。在與我的溝通過程中,他說製作團隊完全尊重並理解玩家們對自己喜愛作品發表各種感受,但不喜歡《無罪之庭》是一回事,對創作者和他的遺作保留最基本的尊重是另一回事。在抄襲風波傳開之後,有網友造謠稱《無罪之庭》是未經黑貓允許擅自翻新的圈錢之作,這讓製作團隊的衆人都感到很憤慨。

《逆轉裁判》的玩家社區,在過去10年裏發生了太多改變。在話龍看來,喜歡《逆轉裁判》的玩家對這類代餐的態度大致可分爲兩類。第一類是泛推理愛好者,他們喜歡的是《逆轉裁判》的玩法;第二類是比起推理對《逆轉裁判》這部作品感情更深的羣體。前者喜歡代餐,後者則反感代餐,話龍認爲這兩類玩家對待代餐的態度,其實都是合情合理的。

《無罪之庭》面向的受衆,顯然更傾向於泛推理愛好者。遊戲發售後,幾位吧齡較大的《逆轉裁判》貼吧的吧友發佈了安利貼,久違地聊起了這款緣起自貼吧的“國產《逆轉裁判》”。

10年前支持了《這個傢伙無罪》衆籌項目的吧主,發表的感想和黑貓曾說的話不謀而合

實際在《無罪之庭》發售一週後,遊戲在Steam上獲得了201篇評論,整體好評率爲91%。即便是差評,討論的也不是遊戲抄襲與否,而是對劇情上的一些邏輯Bug不夠滿意。

對玩法抄襲的寬鬆態度會打消開發者挖掘新玩法的動力,對玩法抄襲的嚴苛態度又會導向不利於行業進步的怪圈。推動遊戲行業的正向循環是個相當龐大的命題,正如上文提到的一樣,法律意義上的侵權認定與大衆的主觀看法往往並不相符,每個人的道德標準又存在明顯差異。

而《無罪之庭》特殊的身份同時也爲本就混論的輿論場增添了幾分不確定因素。

對同人遊戲的定義,粉絲圈層的喜好都隨着時間的推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以前總有《逆轉裁判》的粉絲說想在中國法庭上喊“異議あり”,現在真喊上了難免又會引起爭議。

黑貓和《逆轉裁判》吧的吧主都說,想圈錢的人肯定不會來做文字AVG項目——這樣的邏輯在AVG開發圈子內算是個共識,在很多年裏也很可能確實是個事實;但另一方面,近年來文字AVG確實是國產獨立遊戲的熱門品類,或者更直白地說,是個很有機會在Steam上賺錢的類型。

這類遊戲開發難度偏低,玩家接受程度較高,也因此誕生了諸多以炒作爲生的產品。目前部分玩家對《無罪之庭》的偏見,或許多多少少受此大環境影響。

話龍仍然期待第一批用戶的口碑發酵之後,能有更多玩家拋開成見,親自體驗《無罪之庭》的故事。他相信單論完整劇情,《無罪之庭》就是市面上最強的《逆轉裁判》Like遊戲。

這份涉嫌違反廣告法的自信,還需要一定時間的沉澱才能經由玩家口碑驗證真僞。在真相越來越不重要的年代,點開這篇文章的你應該早已有了屬於自己的看法。在瞭解完事件的來龍去脈之後,《無罪之庭》是抄襲也好是致敬也罷,相信你願意相信的那個事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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