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聖誕,只屬於坂本龍一。
《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總會成爲全世界歌迷們在聖誕節的必聽曲目,
這首樂曲空靈的旋律中,總帶着難以化開的憂傷,
而今年,當熟悉的旋律響起,這份傷感似乎愈發深邃,
因爲我們知道,這一次,彈奏它的人,已不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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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2022年12月,
東京的一間演播室內,黑白影像記錄下了一個瘦削的身影,
坂本龍一坐在鋼琴前,銀髮如雪,呼吸沉重卻堅定,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場音樂會——《Opus》。
明知自己體力已無法堅持,他仍以驚人的毅力完成整場音樂會,
每一聲琴音的落下都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一晚,鋼琴成了他僅存的戰場,而音樂,則是他給世界的最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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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中國聽衆或許還記得,在yq最艱難的時候,
當時身患癌症的坂本龍一出現在屏幕前,
用簡陋的設備和最誠摯的琴聲發出一句:“大家,加油。”
那一刻,音樂超越了國界與病毒的恐懼,成爲了一種最溫柔的撫慰。
在坂本龍一看來,萬物皆有終結,但只要音符還在振動,生命便未曾離去,
今天,就讓筆者帶你一起回憶教授坂本龍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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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爲了否定過去而存在的。”
1952年1月17日,東京中野區。
坂本龍一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父親坂本一龜是日本“河出書房”著名的傳奇編輯,
曾負責編輯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等文壇巨匠的作品,
被譽爲戰後日本文學的推手之一,坂本龍一也在這種充滿文學批判的環境下長大。
不過坂本龍一卻並未選擇文學,他從三歲開始接觸鋼琴,天賦異稟,
小學二年級就喜歡上巴赫的音樂,10歲開始嘗試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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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日本音樂正在被西方流行音樂衝擊,
披頭士和滾石樂隊成爲了那一代日本青年的共同記憶,
坂本自己買的第一張唱片就是滾石樂隊的《Tell Me》,
但是真正能夠觸及到他靈魂深處的,還是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
讀完高中,坂本龍一進入了著名的東京藝術大學,
攻讀作曲、電子音樂和民族音樂學,
東京藝大以保守的教學傳統著稱,往往被視爲日本古典音樂的最高殿堂,
然而坂本龍一併沒有成爲傳統的維護者,
而是利用東京藝大的資源來顛覆傳統——“我是爲了否定過去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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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做音樂,要去做聲音。”
在大學期間,坂本龍一先是深入研究德彪西和巴赫的作品,
還開始涉獵當時被視爲“前衛”或“邊緣”的音樂形式,
比如印度、非洲以及日本傳統的雅樂和民謠。
當時日本作曲家對日本傳統音樂持有某種牴觸情緒,認爲這些是陳舊的民族主義象徵,
而坂本龍一開始思考如何將這些日本的旋律與西方的和聲體系結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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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東京藝大有極其昂貴且稀有的電子合成器,
坂本龍一在學習裏接觸到Buchla、Moog和ARP這些合成器系統,
這些鍵盤設備在當時價格不菲,普通音樂人難以企及,而坂本龍一沉迷創作電子樂。
也恰恰是這個時期,坂本龍一開始形成自己獨特的聽覺哲學,
當時他需要每天乘坐通勤列車,因爲車廂太過於擁擠,
於是他開始打開耳朵,去數列車發出的聲音,
分辨乘客的嘈雜聲、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車門的開合聲,
每天早晨他能識別出十多種不同的聲音紋理,任何聲音皆可爲音樂,
“不要去做音樂,要去做聲音”,這種對環境音、噪音和非樂音的關注,也貫穿了坂本龍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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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被資本操控的音樂,用音樂爲勞工服務!”
青年時期的坂本龍一其實相當叛逆、相當朋克。
60年代末期,全球的左y學生的活動風起雲湧,
坂本龍一高中時期就捲入運動,實實在在地參與了罷課,
甚至爲了抗議日本的學校制度,與同學們一起構築路障、佔領校長室。
那個時代的日本,全共鬥運動如火如荼,
新宿的爵士咖啡館成爲了激進學生、前衛藝術家和思想家的避難所與沙龍,
坂本龍一也在這個充滿煙味、廉價咖啡、自由爵士和社會激辯的環境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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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坂本龍一興趣廣泛涉獵哲學、文學和電影,
一方面深受法國新浪潮導演讓-呂克·戈達爾的影響,
另一方面也開始接受約翰·凱奇的先鋒音樂理念,
其中對坂本龍一影響最大的是凱奇的《4'33''》,作品分爲三個樂章,
演奏家全程不觸碰樂器,僅通過開合琴蓋來劃分時間段落,總時長精確爲4分33秒,
凱奇思想深受東方禪宗與中國《易經》影響,
試圖摒棄作曲家的個人好惡,讓聲音以其本然面貌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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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也開始思考那些超越了旋律與和聲的根本問題:
什麼是音樂?什麼是噪音?沉默是否也是一種聲音?
在那個動盪的年代,坂本龍一開始質疑“西方古典音樂霸權”,
甚至在一段時期內拒絕彈奏鋼琴,認爲那是資產階級的樂器,
以坂本龍一爲代表的學生們喊出口號,“解放被資本操控的音樂,用音樂爲勞工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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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組建樂隊前,坂本龍一發布了他的個人首張專輯《Thousand Knives》(千刀),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曲目之一是《The End of Asia》,曲子直接引用了《東方紅》的旋律
(另一首單曲我很喜歡的《東風》致敬的是《讓我們蕩起雙槳》),
坂本龍一在專輯的開篇甚至使用聲碼器朗誦《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專輯的中文譯名“千刀”,則是取自郭沫若的《七律·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千刀當劍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
偉人看完後也回了一首和詩《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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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過着多姿多彩的人生。”
1978年,東京的咖啡館。
坂本龍一和朋友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創建了全新的YMO樂隊,
誰也沒有想到,這支樂隊成爲了全球電子音樂的先驅,也開啓了日本的電子音樂潮流!
YMO樂隊全稱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被譽爲日本的Kraftwerk,
最初僅僅是細野晴臣的一個偶然構想,當時細野是日本民謠搖滾界的傳奇人物,
他構想了一個名爲“Yellow Magic”的概念,
就是通過高科技手段,重新演繹那種西方人想象中的充滿異域情調的東方音樂,
細野想用這種反向挪用去演奏西方人眼中的“僞東方”音樂,
然後用諷刺和過度模仿的手法來解構這種東方主義。

爲了實現這個構想,細野招募當時非常活躍的鍵盤手坂本龍一和高橋幸宏,
細野晴臣作爲樂隊的精神領袖和貝斯手,
他還是泰坦尼克號事件中唯一一位日本倖存者細野正文的孫子,
高橋幸宏擔任主唱(坂本龍一教授外號就是高橋取的,因爲是作曲系科班出身),
而坂本龍一負責複雜的和聲結構、配器,並將學院派的古典理論引入流行音樂的框架中。
YMO在79年推出專輯《Solid State Survivor》,
作品一經推出先在西方迅速爆紅,再出口轉內銷在日本爆火,
專輯裏的曲目《Behind the Mask》還被邁克爾·傑克遜翻唱,
再創作中,坂本龍一率先將羅蘭TR-808鼓機用於商業錄音,
雖然808鼓機後來成爲嘻哈音樂人的標配,
但是在當時,808聲音非常扁平機械,聽起來太不真實,還遭到很多人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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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MO
坂本龍一另一大創新是大量使用LMD-649採樣器,
允許他們錄製並實時循環播放各種環境聲、工業噪音和人聲片段,
實際上在西方工業舞曲(Industrial Techno)這一流派誕生前,
坂本龍一就已經領先時代,這種理念同樣源於他早期上學坐列車聽噪音的靈感。
不過這些超前的思想在日本一開始反響平平,1978年YMO發行了同名首專《YMO》,
意外地在美國獲得了極高的關注度,次年他們就受邀開啓全球巡演,
首站設在英國倫敦,YMO迅速征服了歐美觀衆。
世界巡演的巨大成功,反過來又讓YMO在日本國內人氣飆升,
當時恰好又是日本經濟騰飛的黃金年代,日本媒體狂吹YMO,
將坂本龍一塑造爲經濟騰飛時期日本的文化象徵,1980年,YMO開啓第二次世界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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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chnodelic
“我只想成爲一個獨立的個體。”
因爲YMO的音樂極具電子感和未來風,國際化程度高,
成羣結隊的年輕人在原宿街頭伴隨着YMO的音樂跳舞,
YMO也在日本原宿催生出“竹之子族”,原宿的代代木公園成爲年輕人的聚集地。
此外,YMO還預見並塑造了早期的賽博朋克美學,
坂本龍一喜歡穿改良過的紅色中山裝、留着Techno頭,
這種視覺形象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時尚宣言,
他創作的歌曲《Computer Game》也採樣了街機遊戲的聲音,
成爲最早將電子音樂與電子遊戲聯結起來的作曲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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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際上,YMO的影響力也是地震級別,
尤其是YMO的《Firecracker》,在布朗克斯的嘻哈社區中引起了強烈共鳴,
嘻哈先驅Afrika Bambaataa在《Death Mix》中採樣了《Firecracker》,
與此同時,坂本龍一在1980年發行了個人專輯《B-2 Unit》,
他並不想被捆綁在YMO的團體中,
“我非常確定,我不想屬於任何東西。我只想成爲一個獨立的個體。”
《B-2 Unit》也非常成功,其中的曲目《Riot in Lagos》,
被廣泛認爲是電子樂(Electro)和科技舞曲(Techno)的奠基之作。

“我根本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全都是YMO害的。”
日本崇拜歐美白人的情節是非常嚴重的。
在當時,YMO成功闖入歐美樂壇,已經成爲西方人眼中的日本音樂文化符號,
這種來自西方的認可反過來驗證了他們在日本國內的地位,
也就是我們熟知的“出口轉內銷”,坂本龍一在日本本土引發了“YMO現象”,
他的形象被印在各種商品上,被狗仔隊追逐,被粉絲尖叫包圍,
坂本龍一不僅僅是代表日本的全民偶像,而且也是社會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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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坂本龍一卻極度抗拒這種偶像化的行爲,
他感覺YMO的粉絲們太過於瘋狂,太過於崇拜他們,
坂本龍一不喜歡自己被偶像光環束縛住,
厭惡被標籤化,厭惡成爲大衆消費品,他還有太多太多想要探索的實驗性音樂,
巨大的商業成功和密集的巡演行程也給坂本龍一帶來了壓力,
於是坂本龍一主動求變希望退出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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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YMO燒成了灰燼,我們也不存在了。”
成員間,特別是坂本龍一和細野晴臣在音樂理念上出現了分歧,
個人專輯《B-2 Unit》在細野看來是對YMO風格的反叛,
坂本龍一覺得自己不再想做YMO那種規整、好聽的波普風格,
他回憶,“當時我們三人的關係,
就像是強行把村上龍和村上春樹關在一個房間裏,讓他們合寫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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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Unit
在巨大的壓力下,樂隊於1983年宣佈解散,
發佈了第六張專輯《Naughty Boys》,並舉行了告別巡演“1983 YMO Japan Tour”,
舞臺上標誌性的巨大Moog III-C模塊化合成器(被戲稱爲“梳妝檯”)成爲絕唱。
同年12月的東京武道館最終音樂會上,YMO以一場極具儀式感的演出作爲終結——
整個舞臺被火焰點燃,象徵着樂隊的涅槃與告別。
坂本龍一後來感慨道:“就這樣,YMO燒成了灰燼,我們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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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創作一種‘哪裏都不是’的音樂。
它不屬於東方,也不屬於西方。”
1983年,坂本龍一離開了YMO樂隊,開始從流行偶像轉型到電影界。
大島渚導演正在爲自己的新電影謀劃演員,他最先想到的是日本當紅的音樂偶像坂本龍一,
但不是請坂本龍一當歌手,而是讓他出鏡當演員,
而且要和搖滾巨星大衛·鮑伊(David Bowie)飾演對手戲,
日本演藝界上下級規矩也非常嚴格,教授實際上是演藝界新人,
他向大島渚導演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條件:如果要他出演,他必須同時負責電影的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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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島渚導演同意了,還給坂本龍一介紹電影的製作理念,
電影名字叫《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背景設定在爪哇(印尼),涉及日本士兵和英國戰俘,
坂本希望創作一個不屬於任何具體地理位置的主題曲——一種“普世的異國情調”。
一般提到聖誕節元素就會有鈴鐺聲音,
在構思時,他刻意避開了沉重的鋼琴古典樂,也避開了過於民族化的日本音樂,
坂本龍一從印尼當地的加麥蘭音樂獲得靈感,
用金屬鑼爲中心的民族合奏樂,再搭配電子合成器模擬“水滴墜入深淵”的空靈效果,
這種音色聽起來既像東方的,又不具體指向日本或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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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認爲好的配樂不該只是在重複鏡頭已經表達的東西,
“音樂不應該是畫面的註腳,而應該是與畫面並行的另一種真實。”
坂本龍一在主旋律使用東方的降D大調五聲音階,營造出異域東方的聽感,
但在和聲編排上卻大量使用了德彪西式的歐洲印象派和絃,
打破傳統調性的束縛,賦予音樂一種模糊、朦朧且充滿張力的情感色彩。
這首主題曲後來被大衛·西爾維安(David Sylvian)填詞演唱爲《Forbidden Colours》,成爲全球聖誕節的經典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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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勞倫斯)成了我的影子。
有時候我覺得它已經不再屬於我,
而屬於每一個聽它的人。”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很快就成爲坂本龍一的代表作。
但和之前YMO成名一樣,坂本龍一再次厭倦這種成名的感覺,
實際上,他寫出那段旋律只花了30秒,
“坐在鋼琴前閉上眼睛,睜開眼的瞬間,旋律已帶着和音浮現在樂譜上。”
但在接下來30多年裏,每次與聽衆見面時,
大家總會不厭其煩讓坂本龍一演奏《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教授內心極度抗拒去彈這首曲子,害怕自己的公衆印象就此固定。
“不論走到哪裏,都會被要求彈奏它,這種重複消耗了我的創作自由”,
因此有十年左右的時間,坂本龍一堅決不在演奏會上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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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到了2010年,坂本龍一改變了這個想法,
當時他去看卡洛爾·金和詹姆斯·泰勒的音樂會,
他和其他觀衆一樣,都在等着卡洛爾·金唱她的名曲《你有個朋友》,
坂本龍一這才豁然醒悟:“我拒絕演奏自己的名曲,
卻因聽不到他人的代表作而煩躁——這何等矛盾!”
這一經歷讓他重新審視觀衆的需求,“我不該否定那些爲《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而來的聽衆。”
自此,他不再抗拒演奏《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甚至經常將其作爲音樂會的最後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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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託魯奇對我說:
‘莫里康內只用了兩天就寫完了。’
我知道那是他在騙我,但我還是選擇了接受挑戰。”
在創作了《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後,坂本龍一被代表作困擾,
他始終想創作出比這首曲子更好的音樂,時間來到了1987年。
貝託魯奇當時正在創作史詩鉅作《末代皇帝》,
與大島渚的合作類似,坂本最初也是作爲演員加入劇組,
最初,電影的配樂並未完全交給他,但拍攝結束後,
貝託魯奇突然要求他在兩週內創作配樂,
教授一開始以沒有時間、也沒有設備爲由拒絕,
但貝託魯奇對他說,“莫里康內(Ennio Morricone)可以做到,他只用了兩天就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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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瞬間點燃了坂本龍一的鬥志,雖然知道貝託魯奇是在騙他,但還是接收了挑戰。
坂本龍一深入研究了中國音樂,使用二胡、琵琶、古箏等傳統樂器,
但巧妙地避開了廉價的中國風傳統,而是將其融入到宏大的管絃樂中,
製作期間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在審聽一場溥儀登基的戲份時,
貝託魯奇指出音樂的節奏與小皇帝的腳步聲不合,
坂本龍一解釋節奏是正確的,但貝託魯奇堅持要求重寫,
但是面對龐大的管絃樂隊和緊迫的時間,重新作曲和排練是不可能的。
於是,教授展現了他的數學天賦:他先計算了每分鐘節拍數(BPM)與膠片幀數之間的數學關係,
重新計算了所需的節奏,並在不改變旋律的情況下,
通過調整指揮速度和節拍的數學精度,強行讓音樂在數學上與小皇帝的步態完美同步。
最終,《末代皇帝》配樂爲他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格萊美獎和金球獎,
坂本龍一成爲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日本音樂家,從一位音樂偶像一躍成爲世界級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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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大衛·拜恩、蘇聰
“如果我只是爲了迎合觀衆的耳朵,
那我大可以寫一百首《勞倫斯先生》。
但我在這裏,是爲了尋找未曾被聽見的聲音。”
繼《末代皇帝》之後,坂本龍一與貝託魯奇合作了《遮蔽的天空》,
配樂從早期的電子混合風格轉向了濃郁、浪漫的管絃樂,
用音樂捕捉了北非沙漠中那種存在主義的虛無與壯麗。
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組委會以“文化融合”爲核心理念,
邀請坂本龍一爲奧運會開幕式集體舞環節譜曲,教授僅收取1美元酬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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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組委希望坂本龍一創作一首類似於《勞倫斯先生》那種風格的經典作品,
但是坂本龍一認爲,“如果我只是爲了迎合觀衆的耳朵,那我大可以寫一百首《勞倫斯先生》。”
他接下來希望創作的音樂,只是爲了去尋找那些未曾被聽見的聲音,
開幕式作品命名爲《El Mar Mediterrani》(地中海),呼應巴塞羅那的地緣文化,
融入弗拉門戈吉他節奏、加泰羅尼亞民謠旋律,並加入阿拉伯音階,
依然延續YMO時期的先鋒風格,使用合成器模擬海浪聲和海鷗鳴叫,營造沉浸式海洋意象,
1992年7月25日,坂本龍一身着白色指揮服,
在蒙錐克奧林匹克體育場指揮200人管弦樂團與1000人合唱團,
全球超過20億觀衆觀看了開幕式,這也是奧運會史上藝術性最強的開幕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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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尋找一種新音樂。
在那個世界裏,沒有中心和邊緣,
非洲的鼓點可以和歐洲的鋼琴完美共振。音樂不該有護照。”
90年代,坂本龍一開始反對“世界音樂”(World Music),提出新音樂“Neo Geo”的概念。
當時,樂壇開始營銷“世界音樂”的概念,主要指代非西方的音樂,
但是坂本龍一意識到這個標籤背後隱含的文化權力不平等和商業包裝的問題,
在他看來,將豐富多彩的地區性音樂簡單地打包成“世界音樂”這個商品類別,
有時反而削弱了這些音樂自身的文化深度和主體性,
讓這些音樂成爲一種滿足西方聽衆對異域風情想象的消費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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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o Geo
坂本龍一希望尋找到一種新的音樂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沒有中心和邊緣,非洲的鼓點可以和歐洲的鋼琴完美共振。音樂不該有護照。”
在全球發行的專輯《NEO GEO》中,坂本龍一併未簡單拼貼異域音色,
而是在歐美電子樂框架內,將巴厘島和沖繩的傳統音樂、北海道的民間音樂,
乃至我們的樣板戲《劉三姐》的採樣,與尺八、三味線等傳統樂器聲音進行深度融合重構。
1999年,坂本龍一還達成了一項對於純器樂演奏家來說極其罕見的成就——
他的鋼琴獨奏曲《Energy Flow》登上了日本Oricon公信榜單曲榜的冠軍位置,
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首奪冠的純器樂單曲,
坂本龍一也從前衛的“Techno-pop偶像”轉變爲撫慰人心的“治癒系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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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擁有了太多的‘旋律’,
甚至多到了讓人感到窒息。
現在的我,更想捕捉的是音符與音符之間的那片‘空白’。”
進入千禧年後,坂本開始拆解他曾駕輕就熟的旋律結構。
他開始對聲音的本身更感興趣,比如聲音的質地、聲音的顆粒感和物理衰減過程,
“我們已經擁有了太多的‘旋律’,甚至多到了讓人感到窒息。”
現在的坂本龍一,更想去捕捉那些音符與音符之間的那片“空白”,
教授開始進入故障音樂Glitch和極簡電子音樂領域,
並與德國電子藝術家Alva Noto合作,推出專輯《Vrioon》(2002)和《Insen》(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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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的大地震以及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是坂本龍一生命中的關鍵轉折點,
作爲一名長期關注環境問題的藝術家,他在災後成爲了一名激進的反核活動家,
首先坂本龍一組織了“No Nukes”音樂節,號召Kraftwerk和YMO重組共同抗議核能,
在紀錄片《Coda》中,教授記錄了宮城縣一所受災學校的場景,
他在體育館內發現了一架被海嘯海水浸泡過的雅馬哈大鋼琴,
當他按下琴鍵時,琴聲嚴重走調,被水泡漲的擊弦機發出沉悶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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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坂本卻認爲這種聲音具有深刻的意義,
他認爲一架調好音的鋼琴實際上是“人造”的緊張狀態——
人類強行將木材和金屬扭曲成符合“十二平均律”的文明結構,
而海嘯的衝擊只是讓鋼琴回到了自然狀態。
“我覺得我彷彿在彈奏一架淹死的鋼琴屍體,”他在片中說道。
但教授並沒有嫌棄這架琴,反而在後來的專輯《async》中採樣了這架“自然調音”鋼琴的聲音。
這種“走調”哲學,也成爲了他晚年對抗癌症和思考死亡的核心隱喻——
所謂的“走調”,只不過是物質掙扎着迴歸自然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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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ync
“我無法確定我還能活多久,
但也正因爲如此,
我才更想創作出那種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能留存下去的聲音。”
2014年,坂本龍一首次被診斷出咽喉癌,他開始了一場與時間的賽跑。
種迫切感讓他變得更加純粹,不再在乎世俗的評價。
2017年,坂本龍一帶着專輯《async》迴歸,
他將這張專輯描述爲“一部不存在的電影的配樂”,
受到塔可夫斯基電影和極簡主義的影響,這張專輯融入了大量的田野錄音,
比如走在落葉上的聲音、雨聲,保羅·鮑爾斯的朗讀聲,以及那架“海嘯鋼琴”的聲音。
“我無法確定我還能活多久,
但也正因爲如此,
我才更想創作出那種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能留存下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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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坂本宣佈確診直腸癌。
在隨後的日子裏,他經歷了六次手術,
意識到自己的體力已無法支撐常規的音樂會,坂本決定錄製最後一次表演,
這就誕生了由他的兒子空音央(Neo Sora)執導的音樂會電影,
影片在NHK廣播中心的509演播室拍攝,採用黑白攝影,
沒有對話,沒有觀衆,沒有旁白,只有坂本龍一和一架鋼琴。

“人的一生中,究竟還會看幾次滿月?
現在想來,可能只有二十次,但人們卻覺得那是無窮無盡的。”
這局臺詞出自《遮蔽的天空》,也是坂本龍一最喜歡的一句話。
由於體力嚴重不支,坂本龍一每天最多隻能演奏三四首曲目,
且每首曲目只能進行有限的幾次拍攝,
影片中觀衆能清晰地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有時也會看到他因彈錯音符而停下,
這些瞬間並非瑕疵,而是這部“遺囑”中最真實、最動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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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在人生最後的演出中親自策劃了曲目順序,
涵蓋了他一生的作品,從YMO時期的《東風》到《末代皇帝》,
東京的一間演播室內,黑白影像記錄下了那個瘦削的身影,
坂本龍一坐在鋼琴前,銀髮如雪,呼吸沉重卻堅定,
這是他的最後一場音樂會——《Opus》。
在年輕時,人們覺得時間是無窮無盡的,
但試問“人的一生中,究竟還會看幾次滿月?”
現在想來,可能只有二十次,但人們卻覺得那是無窮無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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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s longa, vita brevis.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2023年3月28日,東京的一場春雨後,那封簡短的訃告傳遍世界。
訃告的背景只有一架沉默的鋼琴,以及那句他畢生信奉的格言:
“Ars longa, vita brevis.(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這句話曾被印在YMO的唱片內頁,也曾出現在他無數次的訪談中,
教授的一生都在逃離標籤:
逃離YMO的偶像光環,逃離《勞倫斯先生》的影子,
逃離古典與流行的界限,逃離東方與西方的二元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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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教授終於卸下了所有的標籤,
他安靜離去,卻把最珍貴的禮物留給了我們——
如今,琴聲仍在世界各地迴盪,
但演奏它的人,已經化作了聲音本身,正像他曾經相信的那樣。
在這個聖誕節,
當旋律再次響起,
我們不必悲傷。
藝術會繼續前行,
當音符仍在振動,生命便未曾離去。
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再見,坂本龍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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