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今天就要毁灭,你救我还是救它?"
何雨问这话时,我们正坐在烂尾楼的天台边缘,脚悬在外头晃荡。远处是哈尔滨的夜色,索菲亚教堂的洋葱头泡在深冬的白雾里,像个煮烂的破皮水饺。我点了根烟,过滤嘴被咬得稀烂。
"救能救的那个喽。"我说。
她侧头看我,金瞳在夜里缩成一条线:"那要是都救不了呢?"
"那就一块儿死。"我把烟递过去,"公平。"
她没接,只是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想到我妈发疯前盯着墙角的样子——执着,又空洞。"梁锦,"她忽然叫我全名,"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弹弹烟灰:"你指哪种真心?"
"就是……"她烦躁地抓抓头发,短发被她抓得更乱,"算了,当我没问。"
"别啊。"我笑了,"难得这么正经。"
"谁正经了。"她也笑,"我就是突然想不明白,我到底是个真恶魔,还是个什么精神病人。"
这问题如果放在半年前,我肯定要狠狠嘲笑她的。
半年前,星期三。
那天我被开了,老板把文件甩我脸上。项目黄了得有人背锅。我抱着纸箱走出那栋玻璃大楼,里头只有半瓶矿泉水和一张我妈的欠费单,三万六。
我走到尚志大街,雪没过了鞋帮。路过一家旧书店,门口摆着1979年版《辞海》,标价五十。可能因为是老版,贵的要死。我盯着看了好久,老板出来说我有病。
他说的对,遗传性精神病,我妈传给我的,然后我就看见她了。
安字片那栋老楼的楼道里,银色的血像水银一样反光。她蜷缩在203门口,黑色翅膀收不拢,羽毛掉了一地。听见我上楼,她抬起头,瞳孔金色的,像俩小灯泡。
"人类,"她说,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做笔交易吗?"
我站在楼梯口没动。箱子里最后那瓶水滚到她脚边,她捡起来,拧开,喝了。
"这是我的水。"我说。
"我知道。"她把空瓶递回来,"所以交易里再加上一瓶水吧。"
我把箱子扔了,走过去。楼道灯早坏了,只有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里有好几个头。我盯着那影子看,她咳嗽一声,影子恢复正常。
"看什么?"
"看你有没有尾巴。"我说,"恶魔都有尾巴。"
"你说得对,"她咧嘴,露出一颗虎牙,"但尾巴收起来了,怕吓着你。"
我蹲下来跟她平视。她看着不大,二十出头,脸瘦得脱形,颧骨有擦伤,一头短发。银色血液从嘴角流出来,她随手一抹,血变成黑灰,落在地上像煤灰渣。
"什么交易?"
她靠在门框上,翅膀终于收起来了,像关掉一把伞:"你照顾我,直到我恢复。我恢复以后,帮你完成一个愿望。"
“愿望?帮我毁掉一个东西也行吗"
"你想毁掉什么?"
"毁掉这个操蛋的世界"
"巧了。"她闭眼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盯着她看了会儿,掏出钥匙开203的门。这是我租的破屋子,十五平,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煤气灶。墙上贴着前租客留下的海报,是个过气明星,脸都黄了。
"进来。"我说。
她没动:"就这么简单?你不怕?"
"怕什么?"
"我可是恶魔。"
"我也是。"我把她拉起来,她的手冰凉,像松浦大桥上的铁栏杆,"我也经常听到恶魔低语,可他们都说我有精神病。"
她愣了下,然后笑了。那笑声真心实意,像开春以后湖面的冰裂声。
"成交。"她说。
"等等。"我按住她,"契约内容得改。"
我让她坐床上,自己拉过唯一的椅子,像面试官一样对着她:"第一,你吃什么喝什么听我的。你不会需要血吧?"
"恶魔吃——"
"闭嘴,不许。"我打断她,"这里是梁锦家,恶魔也得吃饭。"
她闭嘴了。
"第二,"我继续,"翅膀收好,别让人看见。看见也说是道具,行为艺术。"
她冷哼了一声
"第三,"我想了想,"毁灭世界计划先推迟。等我死了再说。"
她歪头看我,金色瞳孔里第一次出现类似好奇的东西:"为什么?"
"因为我还挺想看看,"我说,"这个操蛋的世界还能烂成什么样。"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反悔。然后她伸出小拇指:"拉钩?"
"拉钩。"
我们的小指勾在一起。她的手开始发热,像有股电流窜过去。我甩手,她笑出声,那笑声脆得像玻璃珠落地。
"契约成立。"她说,"我叫何雨。你可以叫我河鱼。"
"梁锦。"我说,"随便你叫什么。"
她就这样住进了我十五平米的人生。
头三天,她基本在昏睡。
银色血液止住了,变成正常红色。我在网上搜了教程,给她煮了小米粥,她喝一口吐一口,说像铁锈。我又加了红糖,她终于喝完一整碗。到了第四天,她有力气骂我了。
"这床板硌得我翅膀疼。"
"忍着。"我翻个身,给她让出半张床,"要不睡地上。"
她没睡地上,往我这儿挤了挤。她的体温很高,翅膀收起来以后,背后还是热的,像个小火炉。我做个噩梦,醒来发现自己被她翅膀包着,像粽子。
"你睡觉磨牙。"她说。
"你睡觉说梦话。"我说,"唱的什么玩意儿,像招魂。"
她没理我,翻个身继续睡。我盯着她后脑勺看,她的短发像被狗啃过,参差不齐。我伸手摸了一把,她没醒,往我手心里蹭了蹭。
第五天,茉莉来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屋里多了只猫。暹罗,脸黑得像煤球,身子瘦得像耗子。它蹲在何雨肩膀上,跟她一起扭头看我。
"这是什么?"
"使魔。"她说得理所当然,"我召唤的。"
"使魔是暹罗猫?"
"不行?"她挑眉,"北欧那边还有使魔是山羊的呢。"
猫跳下来,蹭我裤腿。我蹲下看它,它眼睛一黄一蓝,跟何雨的金瞳倒挺配。我伸手摸它,它呼噜呼噜的。
"叫什么?"
"茉莉。"她说,"因为它一冷就变色,跟茉莉花茶似的。"
确实。哈尔滨的冬天,这猫的脸越来越黑,身子倒是没变。何雨说这是品种特性,温度越低,毛色越深。我说那挺好,它在我们这儿,早晚黑得跟煤球似的。
茉莉很聪明,聪明得不像猫。它会开冰箱,会自己上厕所冲水,还会看电视。何雨教会它用手机刷短视频,它就天天趴在手机上,看那些土味段子,看到好笑的地方,猫脸会皱起来,像在笑。
"使魔都这样吗?"我问。
"不知道,"何雨说,"第一次养。"
我们像一家三口。我上班,她在家里跟茉莉打架。我下班,她做好饭——虽然难吃,但能吃。晚上,我们挤一张床,茉莉睡脚底下,打呼噜。
第七天,何雨能自己做饭了。
她煎鸡蛋,忘了放油,蛋粘在锅上,铲都铲不下来。她气得想把锅扔了,我拦住她,说就这样吃,挺好。她做的饭很难吃,但我们都吃完了。吃到最后,她忽然说:"梁锦,我好像有点喜欢这个世界了。"
"那毁灭世界的计划怎么办?"
"推迟吧。"她说,"你不说等你死了,我再毁吗。"
"那我要是一直不死呢?"
"那就一直不毁。"她认真看着我,"契约里可没说期限。"
我笑了。这恶魔,比我还会钻空子。
第十天,我们第一次吵架。
她嫌闷,非要跟我去上班。我不同意,她就展开翅膀把屋里家具都掀了。我回家看见一地狼藉,茉莉躲在冰箱顶上,猫毛都炸了。
"你疯了?"我吼她。
她比我更凶,翅膀扇出风:"契约里又没说恶魔不能独自出门!"
"契约里说了听我话!"
"凭什么?我是恶魔——"
"你现在是租客!"我打断她,"租客就得守规矩!"
她愣住了。金色瞳孔缩成一条线,像猫遇到强光。我们对峙了很久,最后她泄气地收回翅膀,家具噼里啪啦掉一地。
"对不起。"她小声说。
"对不起有个屁用。"我收拾东西,"这锅碗瓢盆不要钱?"
她蹲下来帮我捡,捡着捡着,眼泪掉下来了,砸在碎碗片上,像融化的银子。我动作慢下来,最后也蹲下。
"河鱼,"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出门吗?"
"因为我是恶魔👿。"
"不是。"我看着她,"因为我怕。怕你一出门,就发现外面比这儿好,就走了。"
她眼泪掉得更凶,啪嗒啪嗒的。茉莉凑过来,舔她手背。
"梁锦,"她哭着说,"我有时候真分不清,自己是个恶魔,还是个神经病。"
"都一样。"我说,"反正我都遇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剩下的半张床上,茉莉趴在胸口。谁也没说话,但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后背的伤口基本好了,羽毛长齐,像把新扇子。
半个月后,她翅膀基本恢复了。
能在屋里飞来飞去,像只巨大的黑鸟。某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悬在天花板上,手里举着我的袜子。
"你干嘛?"
"看从高处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
"很小,"她飘下来,落我怀里,"但很亮。"
事件的转折发生在我们第一次去太阳岛。
那是认识她后的第十七天,哈尔滨的冰灯节开幕。我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才抢到两张票,何雨看见票的时候,眼睛亮得能把黑夜烫个洞。她坚持要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去,说那是她"人类的皮肤"。
岛上冷得像个冷藏柜,但冰雕确实美。我们逛到午夜场,人渐渐散了,她还在一个天使冰雕前磨蹭。那冰雕长着六只翅膀,在彩灯照射下泛着圣歌般的蓝光。何雨盯着它,瞳孔里的金色暗了又亮。
"这雕得不对,"她忽然说,"天使的翅膀没这么对称。"
"你怎么知道?"
她没回答,只是伸手碰了碰冰雕的翅膀。指尖刚触到冰面,整个雕塑忽然发出细微的裂开声,像谁在低声叹息。何雨猛地缩回手,冰雕上留下一个手印。
"跑。"她只说了一个字。
我们还没跑出三步,岛上传来警报。广播说罕见寒流突袭,江面封冻,渡轮停运,所有游客需在展览馆避难。何雨的脸色变得比冰还白。我知道她不怕冷,但她怕人多——那些真正的、没有翅膀的人。
展览馆里挤了上百号人,空调坏了一扇窗,热气和寒气搅在一起,闷得让人想吐。何雨缩在角落,翅膀在衣服底下蠢蠢欲动。我挡在她身前,用后背抵住墙,给她制造一个狭小的、相对安静的空间。
"收好。"我低声说。
"收不住。"她声音发颤,"有东西在附近,同类的味道。"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人群里有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正盯着我们这边。
是恶魔猎人。
他手里没拿什么,但何雨之前说过,有的猎人能把圣水冻成冰针,藏在袖子里。
"别看他。"我把何雨的脸按进自己肩窝,"看我。"
她呼吸滚烫,烫得我皮肤发紧。展览馆的温度继续下降,灯突然灭了。黑暗里传来尖叫,有人喊"地震了",有人喊"死人了"。其实只是一根电线断了,但恐慌像传染病。
何雨的翅膀在黑暗中展开。不是黑色,是淡淡的银灰,在应急灯的绿光下泛着金属色泽。羽毛扫过我的脸,像刀锋,但温柔。她把我裹进去,完全裹进去,用翅膀做了个茧。
"别怕。"她说,"恶魔的领域里,人类看不见。"
我们在那个由羽毛和体温构成的空间里待了三个小时。她第一次和我说她的故事,她小时候其实见过我妈,在松北区的精神病院,她们住**床。我妈说,"小雨,我看见你背上有翅膀,白色的。"她以为那是赞美。
"你妈没疯,"何雨说,"她只是能看见真实。"
"真实是什么?"
"真实就是,"她翅膀收得更紧,"我们都不是人。"
"那我们是什么?"
"是恶魔哦。"她笑了。
灯重新亮起时,她的翅膀已经收好了。那个男人不见了,人群恢复了秩序。但我和她的关系,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重塑了。她让我摸了她的翅膀根部,那里有被圣火灼烧留下的疤。我让她看了我手腕上的疤,自己用刀划的,为了一个赌约。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活到三十岁。"我说,"赌输了,我死。赌赢了,我把自己输给遇见的第一个怪物。"
"我赢了。"她说,"但你也赢了。"
从太阳岛回来后的第三天,她第一次成功地做了一顿正常的饭,茉莉吃的很欢。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二十天后。不是计划好的,就是那天特别冷,暖气坏了。我们挤在床上,分享同一条被子。她冷得发抖,翅膀无意识地张开,把我裹在里面。羽毛很软,带着她的体温。我转头看她,她也转头看我。然后,嘴唇就碰到了一起。
没有闪电,没有背景音乐。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交融。她的唇很凉,但里面有火。那火不是恶魔的业火,是更温柔的东西,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像一杯热可可。
吻完后,她把脸埋进我颈窝,小声说:"梁锦,我是不是学坏人类的样子了?"
"是。"我说,"但我原谅你了。"
一月,我们第一次一起出门买东西。
何雨已经能很好地把翅膀藏起来,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假小子。我们去司徒街早市,她跟着我学砍价。鱼贩说鲫鱼八块一斤,我说六块,她说五块,最后五块五成交。鱼贩白我们一眼:"俩口子一个比一个狠。"
何雨愣住,我没纠正。回去路上,她提着鱼,忽然说:"我第一次被人说是两口子。"
"不习惯?"
"挺习惯的。"她笑,"就是有点怪。"
"怪什么?"
"恶魔和凡人,挺禁忌的。"
我们回家,茉莉在门边等着,看见鱼,激动地叫。何雨把鱼举高:"我的,没你的份。"
猫气得挠她裤腿。
二月,茉莉开始变色。
天气冷到零下三十,它的脸黑得像炭,身子倒是还带着点米黄。何雨说,这猫再冷一点,就得全身黑透了。我说那挺好,跟我们这儿风水合。她问我什么风水,我说黑化风水。
她笑得前仰后合,翅膀都露出来,把窗帘扇得飞起。
我们开始有了固定的日常。早上我出门,她在被窝里跟茉莉打架。中午她发短信,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她回"随便最难做"。晚上我回家,饭菜在锅里温着,难吃,但热乎。
周末我们去中央大街,不买东西,就纯逛。她喜欢看那些卖俄罗斯套娃的店,一套套摸过去,就是不买。我说喜欢就买,她说没地方放。我说可以放翅膀上挂着,她打我。
我们去了索菲亚教堂,坐在长椅上喂鸽子。茉莉在猫包里急得直叫,何雨说它在骂街,骂我们背着它约会。我笑得呛住,鸽子飞了,她追,翅膀差点露出来。
那时的她,已经很少说毁灭世界了。偶尔提一句,也是开玩笑的语气。
"梁锦,"她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
"所以呢?"
"所以,"她歪头,"契约该兑现了。"
"毁灭世界先往后放一放,我还没死呢,先挣点钱,把我妈医药费还了。"我说,"三万六,算上利息,算你四万。"
她愣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出来。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两块琥珀。
三月,茉莉全黑了。
除了眼睛,通体漆黑,像只迷你月雪原豹。它开始晚上出门,早上带着一身冷气回来,爪子上有时沾着雪,有时沾着泥。何雨说,它在巡逻。
"巡什么逻?"
"巡我们这片儿的恶魔。"她说得一本正经,"暹罗猫是天然的恶魔探测器。这是使魔的责任。"
我说她动画片看多了。但第二天,茉莉真的叼回来一根黑色的羽毛,跟何雨翅膀上一模一样。
"哪来的?"
"外面。"何雨捏着羽毛,脸色变了,"有同类。"
那是她第一次展露出恐惧。金色瞳孔缩成针尖,翅膀无意识地张开,把屋里的小物件都扇到地上。茉莉弓起背,对着窗口哈气。
"没事,"我抱住她,翅膀硌得我生疼,"有我呢。"
"你?"她声音发抖,"你是人类。"
"人类怎么了?"我说,"人类能给你煮小米粥,能陪你喂鸽子,能跟你一起养使魔。人类能做的事多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我怀里。翅膀慢慢收起来,像伞收拢。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睡。茉莉守在窗台,何雨守着我。天快亮时,她说:"梁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
"很久以前,有个女孩,被当成恶魔养大。她爸是信仰东正教的牧师,说她短发是罪,穿裤子是罪,不爱笑是罪。她十六岁那年,背上长出翅膀,白色的。他爸说,这是她堕落的证据,要烧死她。"
"她跑了,"何雨继续说,"跑的时候,翅膀被火燎黑了。她以为自己是恶魔,就真成了恶魔。后来有人追杀她,说她是怪物。她杀回去,血流成河。但那血不是红的,是银色的。"
"再后来,她逃到一座冰城,遇见一个人。那人说,'我不管你是恶魔还是天使,反正都得吃饭'。她第一次觉得,翅膀收起来,也挺好。"
我听着,没打断。窗外天光了,哈尔滨的早晨总是灰蒙蒙的,像没睡醒。
"梁锦,"她轻声说,"我不是恶魔。"
"我知道。"
"我是天使。"她说,"被诅咒的天使。诅咒我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一直都知道。"
她站起来,背对着我。然后,她张开双臂。一对洁白的翅膀,从她背后展开。不是黑色,是白色,羽毛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黑色的,"她说,"是血和泥。你帮我洗掉了。"
“谢谢你。"
“原谅你了。"
四月,我们搬家了。
离开安字片,在和兴路租了个一室一厅,朝南,能看见雪。我把妈的老房子卖了,还了医药费,剩下的钱够我们活两年。何雨在香坊的一家书店找了工作,整理旧书。书比人好懂,不会突然变成恶魔。
我开始在打印店接私活,印些小广告、寻人启事。老板问我:"你那小女朋友呢?"我说:"在家喂猫。"
茉莉现在全天黑了,晚上出门,早上回来,像个上班族。有时带回点奇怪的东西:一次带回半根香肠,一次带回个戒指,银色的。
"哪来的?"我问。
"抢的。"何雨说,"从一只黑猫那儿抢的。"
我笑着摇头,把戒指套她手上。有点大,但凑合。
我们有了正常的日常。早上一起出门,她往东,我往西。中午她发短信:"午饭吃什么?"我回:"食堂。"她回:"骗人,你根本没食堂。"
晚上回家,饭在锅里,菜在桌上,难吃,但热乎。茉莉在脚边转,要吃的。我们三个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吵架,和好。
五月,何雨的头发能扎起来了。
她扎了个小揪,在脑后,像个小尾巴。周末我们去太阳岛,夏天,绿色的,活的。我们坐在草地上,使魔在猫包里呼噜呼噜。何雨靠我肩上,说:"梁锦,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要毁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记得。"
"现在还想吗?"
我看着天,哈尔滨的夏天,天蓝得像假的一样。"不想了。"我说,"这个世界虽然操蛋,但有恶魔,有茉莉,就还算可以吧。"
她笑了,发尾的小揪跟着晃。
"我也是。"她说,"虽然这个世界对不起我,但它把你赔给我了,就还算公平。"
六月,我妈走了。
在松北区的医院,我守着最后几天。她清醒时,拉着我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真的。她临终前,何雨跟我一起去看她。她看着何雨,说:"这姑娘好,眼神干净。"
何雨说:"阿姨,我叫河鱼。"
我妈笑了,说:"好名字,好养活,好眼熟。"
然后她睡了,再没醒。
处理后事那周,何雨请了假,天天陪着我。我们住回河图街的老房子,还是那座十五平的小屋,墙上还有我妈用指甲划的痕迹。
她说那是天使的留言。
"天使都是骗人的。"我说。
"我知道。"何雨抱住我,"但信我一次吧。"
“谢谢你。"
“原谅你了"
七月,我们回去上班。
生活恢复正轨,但有些东西变了。何雨不再提毁灭世界,偶尔我提起,她还会瞪我。茉莉开始带别的小猫回家,一只三花,一只橘猫。何雨说,茉莉在收小弟。
"那我们成什么?"
"恶魔领主呗。"她笑,"统治这片儿流浪猫。"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茉莉睡中间,把我和何雨隔开。何雨伸脚踹它,它不动,呼噜打得震天响。
"梁锦,"她忽然说,"我们算不算互相救赎了?"
"不算。"我说,"我们就是两个迷路的人,撞一块儿,决定一起走。"
"那如果当初没撞见呢?"
"那就各自迷路,各自去死。"
"话说得真难听。"她翻身抱住我,翅膀不小心露出来,把台灯扇灭了。
八月,何雨的父亲找到了她。
不是亲自来,是托人带信,说他病了,想见她。何雨捏着那封信,在阳台上站了一晚上。茉莉陪着她,我也陪着。
"去吗?"我问。
"不去。"她说,"但应该去吧。"
我懂那种感觉。想去,是要亲手把门摔上。
最后还是去了。我们坐火车,去一个很远的小城。她爸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何雨,他哭了,说对不起,说当年疯了。
何雨没哭,只是站在床边,背后翅膀的影子在墙上若隐若现。她说:"爸,我不是恶魔了。"
她爸愣了愣,点头:"好,好。"
回程的火车上,何雨靠我肩上,说:"梁锦,我原谅他了。"
"嗯。"
"但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
“谢谢你。"
“我也原谅你了。"
九月,何雨的头发能绑起来了。
她绑了个马尾,穿裙子,像大学生。我们去安字片看那个瞎眼老太,她还在卖"正宗恶魔伤口修复液"。何雨买了一瓶,五块钱。老太说:"姑娘,这次是真的了。"
何雨笑,说:"我知道。"
晚上,我们又爬上了那栋烂尾楼。它还是没盖好,像哈尔滨无数个半途而废的梦。我们坐在边缘,茉莉在猫包里打呼噜。
"梁锦,"她说,"我们打个电话给过去的自己吧。"
"怎么打?"
"就这样。"她对着空气说,"喂,河鱼,我是未来的你。你会遇见一个叫梁锦的人,他会救你,你也会救他。你们会养一只叫茉莉的暹罗猫,会住在和兴路的房子里,会忘记毁灭世界这回事。"
风吹过,像在回应。
我也对着空气说:"喂,梁锦,别死。活下去,你会遇见一个叫河鱼的恶魔,你会恨这个操蛋的世界,但会爱她。最后你会发现,爱和恨本来就是一回事,都是让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说完,我们相视而笑。
十月,茉莉当爹了。
那只三花猫生了三只小猫,两黑一白。茉莉天天往那儿跑,叼吃的过去。何雨说,它在尽责任。
"我们呢?"我问,"我们有什么责任?"
"责任就是,"她想了想,"别把这个世界搞得更烂。"
"那契约呢?"
"契约作废。"她说,"现在我们是自由恋爱。"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小猫在床上爬。茉莉蹲在床头,像个大家长。何雨伸手摸它,它呼噜呼噜的。
"梁锦,"她忽然说,"如果世界真的毁灭了,我们怎么办?"
"凉拌。"我说,"端着碗,看着它毁。"
"那我们呢?"
"我们?"我抱住她,"我们毁不了。我们是恶魔和恶魔爱人。"
她笑了,笑声在夜里传得很远。
十一月的哈尔滨,开始下雪了。
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像急着下班的公务员。何雨站在阳台上,展开翅膀接雪。白色的翅膀,黑色的雪,落在上面,像墨滴。
"梁锦,"她叫我,"你看,雪是黑的。"
"那是你翅膀太白。"
她摇头,没说话。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如果当初没遇见我,她现在会在哪儿。可能在某个地下室,可能死了,可能真成了恶魔。
但哪有那么多如果。
十二月三十一号,跨年夜。
我们哪儿也没去,就在家。我做了锅包肉,按网上的方子,做出来像醋泡土豆片。何雨吃得津津有味,说比生肉好吃。茉莉吃猫粮,吃到一半开始追自己尾巴。
十一点五十九分,何雨忽然说:"要不要去天台?"
"哪个天台?"
"老地方。"
我们穿上外套,茉莉死活要跟着,就装进猫包。烂尾楼离得不远,走着就能到。天台上风很大,但视野好,能看见半个哈尔滨。
零点,烟花升空。不是那种正规的,是小区里的人自己放的,窜天猴,二踢脚,还有那种“噗,啪"的火花。烟花在很低的地方炸开,像失败的梦想。
何雨靠着栏杆,忽然说:"梁锦,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
来了。我就知道,这问题躲不掉。
"我有时真分不清,"她继续说,声音散在风里,"自己是个真正的恶魔,还是个精神病。那些翅膀,那些血,那些追杀,会不会都是我编的。我甚至分不清,你对我的好,是怕我还是可怜我,还是……"
"还是爱你?"我接话。
她侧头看我,金瞳被烟花照得明明暗暗。"你说呢?"
我点了根烟,风太大,点了三次才着。"河鱼,"我说,"你听好了。我梁锦,活了二十八年,没爱过人,没爱过猫,没爱过这破城市。我妈爱我,但她死了。我爸爱我,但他跑得比谁都快。我活到现在,学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相信任何人。"
她眼神暗下去。
"但是,"我吐出一口烟,烟雾立刻被风吹散,"我相信你。不是相信你是恶魔还是天使,我相信你说'梁锦,新年快乐'的时候,是真的想让我快乐。我不信额的任何人里不包括你。河鱼,你可以一次次向我确认,我原谅你。"
烟花在我们身后炸开,金色的,像她的瞳孔。
"所以,"我说,"我对你几分真心?十分。但这十分里,有八分是习惯了你挤着我,一分是觉得你的翅膀很暖和。剩下一分,才是爱。"
她愣了愣,然后笑了,笑得蹲下去,笑得眼泪都出来:"梁锦,你真是个混蛋。"
"嗯,"我也蹲下去,"你也是。"
茉莉在猫包里喵喵叫,大概是嫌我们吵。何雨把它放出来,这猫一落地就朝天台边缘跑。
"茉莉!"何雨去追。
猫跑到边缘,停住,回头看着我们。那眼神,像个人。何雨伸手去抓它,脚下一滑。
我扑过去,抓住她手腕。她悬在半空,白色翅膀哗地张开,像伞。
"放手!"她喊。
"不放!"
"我骗你!我不是恶魔!翅膀是假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恶魔!"我咬牙往上拉,"但我不知道,你要不是,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跳下去!"
她愣住了,停止了挣扎。我用尽全力把她拖回来。两个人摔在地上,茉莉凑过来,舔她脸。
"梁锦,"她喘气,"你说的真的假的?"
"假的,"我平躺下来,看天,烟花还在放,"我就是不想一个人死。"
她翻身压在我身上,金色瞳孔近在咫尺:"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我说,"行了吧。"
"不行,"她笑,眼泪掉下来,砸我脸上,"要哭着说。"
"滚。"
她真的滚了,滚到一边,抱着茉莉大笑。猫一脸无奈,任她抱。
烟花还在放,一朵接一朵。我们躺在天台上,像两具尸体,但又比谁都活得好。
第二天,何雨感冒了。
她飞回来的时候着凉了,烧到39度。我守了她一天,茉莉守着她一天。她烧得糊涂,说胡话,说对不起,说谢谢。
"谢什么?"我喂她喝水。
"谢谢你让我当个人。"她声音哑得像砂纸。
"谢早了。"我说,"你本来就不是人。"
她笑,烧红的脸像番茄。
春节快到了。
我们回了一次安字片,看那个瞎眼老太。她还在卖修复液,何雨买了一瓶,十块钱,说涨价了。老太说:"姑娘,这次是真的了。"
何雨说:"我知道。"
晚上,我们又爬上了那栋烂尾楼。它还是没盖好,像哈尔滨无数个半途而废的梦。我们坐在边缘,茉莉在猫包里打呼噜。
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何雨的头发越来越长,但她不喜欢,又剪回了短发。茉莉老了,不愿意动弹了,一直偎在河鱼身边。我们在和兴路住了三年,房租从一千涨到一千二。我的工资从三千涨到四千五,何雨的书店关了门,她在群力那边开了家猫咖,叫"恶魔的角落"。
生意不错,来的都是年轻人,喜欢她的白翅膀——她说那是店里的特色装饰,可拆卸。
偶尔,她会展开翅膀,带着我飞一圈,在哈尔滨的夜色里。我们飞过索菲亚教堂,飞过松花江,飞过中央大街。风很大,但心是满的。
我们没结婚,没领证,但过得像老夫老妻。我妈留下的病,我按时吃药,再也没见过幻觉。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我们?"她笑,"我们就这样,挺好的。"
三年后的跨年夜,我们又去了那栋烂尾楼。
它还是没盖好,但周围起了新楼,它显得不那么突兀了。我们坐在天台边缘,茉莉老了,在猫包里打呼噜。
"梁锦,"何雨说,"你还想毁灭世界吗?"
"想啊。"我说,"但得等你吃饱了,猫喂完了,雪扫干净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还是等到我死了吧。"我说,"好多个一辈子,够毁灭好几次了。"
她笑了,白色翅膀展开,像给这座城市盖了层棉被。
"那就把毁灭计划写进遗嘱吧——第一条:梁锦和何雨必须一起死,避免任何一个留在世上继续祸害人间。"
她靠在我肩上。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零星的,像战争前的试探。
"河鱼,"我说,"我爱你。"
"我知道。"她说,"从什么时候开始?"
"第一次遇见你。"
她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风很大,吹得我们摇摇欲坠。但我们知道,不会掉下去。
因为我们有彼此,有茉莉,有一间朝南的房子,和一个永远推迟的毁灭世界计划。
世界不会好了,但我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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