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开始学医了。白色的袍子挂在床头,浆洗得有些发硬,不如太姥爷那件洗得发软的旧褂子妥帖。先生说,我们这一门和临床不同,我们更偏向于幕后和辅助。可我想,太姥爷若知道,大概也会用那双稳当的手拍拍我,说:“阿水,药也是救命的一种。”
实验服的白与医院的白不同,沾了试剂的颜色便洗不掉了,像岁月慢慢浸透一个人。
我对情感的事,向来是钝的。母亲常说我是块温吞的木头,哭与笑都比旁人慢上半拍。可太姥爷的脸,我却记得分明。方正的颧骨,皱纹从眼角漾开,像投石入水后的涟漪。他是这十里八乡的医生,对大人们总是肃着一张脸,话少,声沉。可一见我们这些孩子,那涟漪便活了,从眼角漾到嘴角,最后化作一声含混的、从胸腔里滚出来的笑。
母亲家是个枝叶蓊郁的大家。到了我这一辈有十个堂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二,却最得偏爱。太姥爷的药柜最底下有个陶罐,罐里总藏着东西:有时是裹着糯米纸的冰糖,有时是镇上带来的、印着红点心的酥饼。他取出来时,手总是很稳,眼睛却看向别处,仿佛只是随意从晒药的簸箕里拣出些什么。
后来我随父母去了远方。城市没有山坡,没有弥漫草木清苦气的堂屋,只有四方的楼与规矩的马路。回去的次数,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年关时挤在电话前喊“太姥爷好”,电线那头的声音苍老而遥远:“要吃饱,要读书。”
再得消息,是他病了。时间这东西,在旁人身上总是走得匆忙——陪我满山跑的舅舅,竟也要成家了。太姥爷是未来的舅妈在床前侍奉。再见他时,他在老屋天井的藤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阳光斜斜切过屋檐,把他一半笼在光里,一半浸在影中。他好像缩了些,那件我记忆里宽大的白褂子,如今空落落地挂着。他抬眼望我,眼神浑了,那曾清晰漾开的笑意,如今像隔了层毛玻璃,模糊地、缓慢地浮现。
我唤他。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把手从毯子下伸出来,很慢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手是枯的,凉的,像秋天落下的第一片梧桐叶。
后来的事,竟真的记不真切了。像一场浓雾突然漫进来,吞没了所有细节。这不应该的,我知道。可越想,那雾便越浓。只留下几个坚硬的碎片,硌在记忆里——
人很多。多到老屋的院墙仿佛消失了,田埂上、小路旁,都是静静站着的人。许多面孔是陌生的,黝黑的、布满沟壑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空气里有香火的气味,也有新鲜泥土被翻开的、潮湿的腥气。
再后来,太姥爷住到后山去了。那是我小时候常跑去摘野莓的山坡。朝南,能看见老屋的烟囱。上山的是一条细瘦的土路,左边是陡坡,右边便是一整片竹林。竹子生得密,一根挨着一根,挤挤攘攘地朝天上钻。春天去时,能看见嫩笋尖顶开湿润的泥土,披着毛茸茸的褐色外衣;夏天时,整片竹林绿得发黑,风一过,千万片竹叶便簌簌地响成一片海潮。路很窄,只容一人通过,走在里头,天光都被竹叶筛得细细碎碎,落在身上,凉津津的。如今,他便睡在那条小路尽头的平缓处。对面,仍是竹林——另一片更老的竹林,竹竿已经泛出温润的黄玉色,节节分明,直挺挺地立着,像一群沉默的、穿着黄袍的卫士,永远朝南望着山下的田畴。
如今我背那些药名与配方,在实验室里小心称量毫厘。书上说,悲伤是一种需要时间传导的知觉。我大约便是那传导最慢的一类。直到某个寻常的午后,我翻开一本《免疫学》,看到一味他常用来治小儿腹泻的药,忽然便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胸腔。
太姥爷行医一世,竹编的药箱磨得发亮,那双手采药、捣药、包药,救过多少人命。最后却是被一场缠绵的病,缓慢地、不容分说地夺走了所有清明与体面。而我如今学的这些,纵使知道了成分与剂量,也再不能为他配一服哪怕最简单的方子了。
我合上书,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混沌的、橙红色的光雾。可我忽然看见了那个山坡,看见了那条细瘦的土路,看见路旁沉默的竹林在风里微微倾着身子。他静静地睡在竹林对面,野草在春风里摇曳,像他当年药圃里那些生生不息的草药。
原来有些告别,不是瞬间的撕裂,而是经年累月的渗透。你带着那人给你的糖,走很远的路,直到某一日尝到生活的苦,才蓦然惊觉,那糖的甜,原是为了让你记住某种抵御苦的滋味。
我摸了摸床头那件浆硬的白袍。这衣服太新了,还没有染上任何人的气味。但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浸染药粉的气味,变得柔软、沉重,像我记忆里那件挂在老屋门后、洗得发白的旧褂子。
那时,我大约就能真正懂得,他拍在我手背上那一下的千钧重量了——就像后山的竹林懂得每一阵风,就像泥土懂得每一颗落下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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