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的時候，我不喜歡出門也不喜歡交朋友
天天窩在家裏看電視
一坐就是一天，不哭不鬧，安靜的像個女娃
因此我媽竟連兒子也不叫了，喚我“坐家秀女”
我媽總覺得這樣子不好，小孩子就應該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多接觸同齡人，這樣才能成長爲一個頂天立地，面面俱到的男子漢
出於這樣的心理，她便開始主動趕我出門，把門栓反插，卻完全不擔心我會走丟
但沒過多久，聰敏的我，僅僅用了一根撿來的樹枝，便把門栓悄悄頂開，自顧自回了家
等到老媽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又在家裏，躺着了
面對我的執着，和那個總也關不嚴實的老鐵門，老媽無奈只能選擇放棄
她轉而用另一種思路解決問題
既然沒辦法和別的小孩子交朋友，那動物總可以吧
於是我就見到了小黃
它是村裏別人家狗狗生下的孩子，來的時候已經有幾個月大
它的眼睛像黑色的玻璃球，毛色像是太陽暈染的蠟黃，爪子白白的，像是自帶一副手套
它蜷縮在老媽懷裏，不時發出嚶嚶的叫聲，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一眨的偷偷看我
我看見它那可愛的樣子，就喜歡的不得了
趕緊讓母親把它放下來
可當它的爪子一接觸地面，就好像失去了某種安全感，彎着細小的腿，壓着身體，一邊嚶嚶叫喚着，一邊朝老媽的方向匍匐
見狀，我沒有在乎它的感受
一把將它抱在懷裏，它的叫聲更悽慘了
從嚶嚶，變成了嗷嗷
就彷彿我下一刻就會拿一口鐵鍋把它燉了一樣
可是我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我只好用人類的語言安慰它，卻完全沒在意，我們之間的語言溝通問題
“別怕啊小狗，我不會喫你的”
邊說着，邊撫摸着它的狗頭
它似乎明白了，我沒有惡意
叫聲逐漸停止了，它卻開始用小小的舌頭，不停的舔着我撫摸它狗頭的手指
它的舌頭小小的，軟軟的，溼溼的，帶着一些口腔裏的溫度，像是一個小小的蚯蚓在我指縫間來回摩挲
老媽見狀點了點頭，算是暫時解決了孩子的陪伴問題
儘管只是一隻狗，可有時候卻比人更管用
“給它取個名字吧”
老媽向我提議
我看了看它的毛色，不假思索說
“就叫小黃吧”
於是這個稱呼一直用到了它離開的那天
小黃是一隻很聰明的狗，它能把我丟出去的東西完完整整的叼回來
小的東西，例如一塊橡皮，它就會咬輕些叼回來
大的東西，例如一根牛骨頭，它就會咬緊些叼回來
沒有我的指令，它就不會亂喫東西
假如我拿着一根雞腿
只要我沒有主動遞給它，告訴它可以喫
哪怕我丟出去，它也會老老實實的叼回來，放在我手裏
儘管口水已經流了一地
從這方面來說，它算是狗中翹楚
可就是有一點不好
它總喜歡翻廁所垃圾桶裏的東西
然後裏面叼出來帶着紅色和黃色的紙巾
弄得滿院子都是
這種時候，老媽總會尖叫着，怒喊着小黃的名字
舉着一根手臂粗細的擀麪杖，在院子裏，瘋狂追打它
一開始，小黃還能從大門階梯旁邊的下水管道里，鑽出去（出口連通着大門之外）
不知道跑去哪裏
直到天黑，才從管道里鑽回來
這種時候我總是很擔心
擔心它會不會在外面被別的狗欺負，或者一不小心掉進村裏剛修好不久的井蓋裏，或者過馬路時候不注意被路過的卡車碾到
所以我總勸老媽，叫她不要那麼生氣，無非就是一堆垃圾，收拾了就好
可這種時候老媽總是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着我說
”你個小孩子懂什麼，一邊玩去，下次再叼，老孃打斷它的狗腿“
後來，小黑長大了，但下水管道卻沒有因此變的寬
所以它總是身體的前一半，卡在管道里，後一半裸露在外面
於是它的屁股，就不可避免的被老媽用拖鞋狠狠的抽打
與此同時，管道也會響起它悽慘的哀嚎
小時候我特別心疼它的，可長大後，我覺得它還是挨一點揍比較好
至少從捱揍方面，我倆同病相憐
小黃的臭毛病也隨着身體的成長，徹底改正了（其實主要是因爲拖鞋）
從此，它在我的心目中變成了一直完美無缺的狗
虛榮心促使我，開始率領它在巷子裏炫耀
在農村裏許多狗是用來看家護院的，所以經常鎖在家門裏
而小黃就不一樣了，它是一隻聽話的狗，一隻聰明的狗，一隻完美無缺的狗
當然要比，那些被圈養在家裏，只會四處亂嚎的牲畜強的多
這種時候，小黃總會護衛在我周圍，即便是去別人家的門口撒尿，它也會轉過頭來，看着我
確認着我的位置
以保證我倆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五米
它每在一家鄰居門前撒尿，那一家門裏的狗就會應激一般，開始嗷嗷嗷的瘋狂亂嚎
我當時不懂，只以爲是自己的王霸之氣測漏，這才影響到了這條巷子裏的狗
它們的亂嚎我只當是對我氣勢的恐懼
可沒過幾天，鄰居就來通知我媽說
”看好你們家裏的狗啊，這幾天興許是偷狗的來了，不止我們家，最近巷子裏的狗總是亂叫”
於是，小黃被禁足，而我率領小黃震驚小巷的計劃就這麼破產了
小黃被拴在了院子裏的一顆桃樹邊上
成爲了那些被圈養在家裏的狗的一員
這種時候我總是特別自責
自責要是自己沒有率領小黃在巷子裏耀武揚威就好了
這樣自己的霸氣沒有側漏，狗狗們也就不會亂嚎，小黃也不用被拴在這裏了
可事情沒有如果，我只好用另一種辦法補償它
我總在深夜的時候悄悄潛入廚房，將解凍的雞腿偷偷丟進它的飯盆裏
然後就會看見他黑溜溜的眼睛裏冒着綠光，悄無聲息的把雞腿從飯盆叼進自己窩裏
回頭對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因爲這件事，我的屁股也被老媽用拖鞋狠狠親吻了一遍，但我卻沒有管道可以躲，所以受擊面更大一些
所以說，從這一點上來看，我們兩個同病相憐，再捱打上，它甚至還比我強一些，因爲它的屁股總比我要小
時間很快過去
轉眼之間，小黃又長大了一圈
和剛到家時候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嘴巴變得更長，毛色更加鮮亮，就連那雙純黑色的大眼睛都看着更有型了一些
我想小黃應該也算一條俊狗了
但就是這樣一條俊美的狗，聰明的狗，完美無缺的狗
卻背叛了它最好的朋友，它背叛了我！
那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人穿粉色的帶花邊的小裙子，扎着兩條細細的馬尾，踩着一雙粉頭小皮鞋
看起來像個洋娃娃
媽媽給我介紹說，這是巷子裏鄧奶奶的孫女，今天來看鄧奶奶
但是小姑娘有點無聊
於是就讓我陪她一起玩
我當然不願意，其實在老媽開門的前一刻，我正準備這着小黃，去旁邊自己家的菜地裏，摘（自己家的菜地怎麼能叫偷呢？）蘋果喫
這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姑娘，最好一邊玩去
我嘴上答應着好好
實際上等媽媽一走，我就解開繩索，準備帶着小黃上菜地
一旁的不速之客，眨着兩個大大的眼睛，盯着小黃，嗲聲嗲氣的說
“這是你的狗嗎？我可以摸摸它嗎？不咬人吧？”
聽聽這是什麼話，小黃這麼一隻完美無缺的狗，這個不速之客居然覺得小黃會咬她
我孩子氣的回道
“咬，它可是一直惡狗，沒看見用繩子拴着呢嘛！”
小姑娘驚的退了一步，似乎真的害怕小黃在她稚嫩的小臉上狠狠啃上一口
我內心一陣暢快，看來只有我才能欣賞小黃
正準備帶着小黃出門
那小姑娘卻用國際通用狗語對着小黃輕聲叫道
“唑唑唑”
小黃跟着我的步伐遲了一步
它抬頭看看我，以爲是我有什麼命令
我茫然的看着小黃
然後才扭頭看着哪個剛剛被嚇着的姑娘
她正嘟着嘴，繼續發出“唑唑唑”的聲音
我心想：呵呵，你以爲小黃是其他狗嗎？隨隨便便就能讓你叫走
一時間，我的目光都集中在哪個嘟着嘴的小姑娘身上
竟沒發現腳邊的小黃，正鬼鬼祟祟的朝着對方挪着爪子
我內心一驚，不悅的喚了一聲它的名字
“小黃”
它腳步停滯了，抬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哪個姑娘
好像在示意着我，允許它過去
我氣壞了，對着小黃吼道
“不可以！”
可沒想到，口令沒嚇住小黃，卻把哪個呼喚小黃的姑娘嚇了一大跳
她或許以爲我在吼她
可實際上並沒有
但她不容我解釋，僅僅一瞬間，大大的眼睛就噙滿了淚水，然後爭分奪秒的哇哇哇的大哭起來
完了
我心想，要是老媽這時候回來，還以爲我在欺負人家，到時候肯定免不了要請我喫一頓拖鞋
“噓噓，別哭了，別哭了”
我趕緊出聲安慰着
可小姑娘哭鬧，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哄好的
她哭的更加大聲了
我更加恐懼了
回頭看着鐵門
彷彿下一刻就會被推開，老媽拿着她那45碼的拖鞋，對着我細膩而又柔軟的臀部，狠狠抽打
那種清脆的響聲似乎正在自腦海，傳到耳邊
恐懼壓垮了最後的尊嚴
我害怕極了，趕忙走上前去，對着她道歉
“別哭了，別哭了，我剛剛不是吼你，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再哭下去，馬上該哭的就是我了”
我連忙作揖
這時候大黃狗也跟着我的步伐來到了小姑娘身側
用鼻子嗅了嗅，似乎是在記錄她的味道
然後就開始用身體噌哪姑娘的小腿
小黃的行動顯然比我的懇求來的有效
那姑娘瞬間就不哭了，怯怯的伸出手，想摸摸小黃的頭
小黃沒有抗拒，在對方手即將觸及的瞬間就輕輕迎合了上去
那姑娘越摸越起勁，小黃甚至開始舔她的手指
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畫面
“咳咳”
小黃繼續舔着
“咳咳！”
我加重了聲音
小黃還是沒有停
我正準備再提醒它一次
剛剛哪個哭的梨花帶雨的姑娘突然扭過頭來問我
“你生病了嗎？”
我即將出聲的咳嗽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半晌沒有說話
於是，採摘蘋果的活動暫停
我孤獨的坐在院子裏
看着哪個姑娘把自己的手鍊丟出去，再由小黃撿回來
甚至在手鍊到手的時候，還時不時扭頭看着我，笑笑，儘管那雙大大的桃花眼笑起來很好看
可這絕對是一種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小黃啊小黃，你作爲一隻聰明的狗，一隻自由的狗，一隻完美無缺的狗
怎麼能夠任由她擺佈呢？
你應該叼着它的手鍊，然後轉身就跑，把手鍊丟到井蓋裏，藏到破屋中，或者用你的狗爪子刨一個小坑，就地掩埋，總之讓她永遠也找不到！
我惡狠狠的想到
可臉上卻如沐春風，笑着回應着那個姑娘
那姑娘看着我用天真無邪的表情問
“它叫什麼名字啊”
“它叫小黃”
“可以把它送給我嗎？“
我嘴角抽了抽
”當然不行！“
那姑娘的眼神一陣落寞
然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用袖子擦了擦沾滿小黃口水的手鍊，遞到我的面前
“我用這個和你換，這是爸爸送給我的，可值錢啦”
我看着她天真的模樣搖了搖頭，無奈的笑了笑
”小黃是我的家人，家人是不能拿來交換的“
直到母親回來，把姑娘接走，小黃才又回到我身邊
我看着小黃，它底垂着狗頭，似乎自己也覺得愧疚
我再次呼喚了一聲它的名字，它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回應我
而是自顧自的回了自己的狗窩
這一刻，我明白，我和它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春去秋來
四季輪轉
我以爲小黃會陪我到它生命正常終結的那一刻
可我沒想到，它會走的那麼快
有天我照常給他餵食
卻發現他莫名其妙的吐了一地，狗窩裏，飯盆旁，慢慢都是
我問老媽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媽就開始在村裏打聽
據有養狗經驗的老人說，這是”翻腸子“
意思是小狗長成大狗的時候，胃裏的腸子得翻一遍
有些小狗翻不過來，就會死掉
我害怕急了，問媽媽有什麼辦法能救救小黃
媽媽說”聽人家說，好像喫雞蛋能治好“
於是我就開始每天給小黃餵雞蛋
可是它依舊喫什麼吐什麼
看起來也越來越沒精神
整天趴在狗窩裏，一動不動
我一邊邊求媽媽救救小黃，可當時村裏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治好”翻腸子“的小狗
所以我只能一天天看小黃嘔吐，拉血，越來越瘦，連站都站不起來，直到再也喫不下東西
最終一動不動
那天，我哭的很傷心，一遍一遍和媽媽確認
”媽媽，小黃爲什麼不動了，它是不是死了“
媽媽告訴我
”是的，寶貝，小黃死了，死了就會一動不動，我們一起把它埋了吧“
媽媽帶着我上了菜園子，她拿着一把鐵鍬，我則抱着用紅布裹着的小黃
菜園子裏就在家的旁邊
可是我卻感覺走了好久
直到把小黃放到挖好的坑裏，我才又喃喃的喊出它的名字
”小黃，小黃“
可是它再也不會回應我，再也沒辦法舔我的手指，蹭我的褲腿，咬我的玩具
它藏在紅布里一動不動，身體蜷縮着好像它剛來時候的模樣
媽媽用鏟子將土地填平，默默的站在旁邊陪着我
我就這麼看着小黃被埋進去的地方
媽媽說，着就叫作死亡
在那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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