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蛋人生

這是一盆牛肉餡。

在此之前，它曾是一整塊牛肉，更早之前，它還是過一頭活牛。

但如今它已經成了肉餡，也不再和牛有什麼關係，它只會在幾天後的飯桌上成爲一盆盆肉蛋餃子裏的肉蛋，僅此而已。

唯一值得訴說的，可能就是在從牛肉成爲肉蛋的過程中，它需要經歷許多事情。

……

每逢過年，我家都會買牛肉。

往年都是爺爺騎着電三輪跑到市集上挑好，裝回來和我們一起洗洗涮涮，再掛在叉梯上控幹水分，一晾就是一整天。

今年爺爺身體不好，就換上了我媽，帶着我兩個人一起去趕集。

我們村每逢三就是集，初三、十三、廿三，那時候，村中貫通南北的一條寬帶長街上擁擁擠擠，人頭竄動，很是熱鬧。

近些年村裏不讓在大隊門口擺攤，那條記憶裏車水馬龍的長街，也早就沒有了往日那種熟悉的感覺。

畢竟，這自長街街尾才擺起來的市集，怎麼看怎麼小，怎麼看怎麼擠。那天和媽媽一起去之前，我其實已經很久沒有趕過集了。

印象裏的很多攤位都已經看不到，不知道他們是換了營生還是換了地方。

我和媽媽此次出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買牛肉，找到地方後，我打通了和奶奶的視頻電話，爺爺接過手機看着攤位上的肉，大聲指揮着要這裏的肉，不要那裏的肉，這裏用來怎麼喫，那裏用來怎麼喫。

我只是在這裏充當一個抬塑料袋的作用，媽媽也只是在這裏充當一個付錢、外加抬塑料袋的作用。

爺爺人老心不老，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操心不斷，勸他又不聽，只能順着他的意思來。

買完我就和媽媽一起拎回了家，放在大盆裏沖洗，然後用鐵鉤掛在了叉梯上。

忙完後，家裏人都進了屋，於是那幾塊牛肉就這樣在冷風中開始靜靜搖擺，就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發呆。

已經洗過許多遍的牛肉上，仍有許多水在往下流，它們會自小小的一顆流成一道線，再從一道線逐漸匯成一大顆渾濁的水滴，砸落在地上，砸落在院中的雜草上，砸落在爺爺家雜毛小狗的舌頭上。

那隻雜毛小狗已經覬覦多時了，可它根本夠不到，也沒辦法。

我踹踹腳，它便驚慌地自梯子下走開，過了一會兒又開始探頭探腦。

……

這些肉，大部分都會成爲肉蛋，但也有部分會成爲醬牛肉。

家中每年買的肉不算少，豬肉佔大頭，其次是牛羊肉。

昨晚大哥帶着一大塊肉去攪了餡，滿滿一大盆，我從竈上端來一鍋煮好的麻椒水，一勺一勺地倒在裏面。

大伯用一根擀麪杖用力地在盆中攪動着肉餡，我也順着一勺勺地向裏面撒麻椒水。

大伯叮囑我不要把麻椒粒撒進去，我就一勺勺小心地不去觸底，看着清亮的麻椒水在盆裏被一圈一圈地被攪進肉餡裏，總有種奇怪的錯覺。

等把這一鍋麻椒水都倒進了裏面，大伯又在裏面淋了醬油和油鹽，在擀麪杖的攪拌中，肉餡顏色越來越深，也越來越粘稠。

等包餃子的時候，這些肉餡加上蔥蒜等佐料後，就會被面皮一個個包住，成爲真正的肉蛋。

……

這樣的餃子我喫了很多年，這樣的肉蛋我也看了很多年，從很少很少到越來越多，從很難喫到肉蛋到喫肉蛋喫得滿嘴流油，從特別愛喫到已經有些厭膩，時間也在無形中過去了很久很久。

記得從幾歲上開始，每次去奶奶家，我都會給老人們一個擁抱，然後嘴裏喊着爺爺奶奶好，他們就笑着跟我說，“誒，乖孫子，過兩天給你包肉蛋餃子喫。”

爺爺奶奶喜歡看到孫輩在自己身邊，也常常在看到孫輩們後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們覺得我們愛喫什麼，就總會說什麼，並在我們隨意的應付後牢牢記在心裏。

現在想想，總覺得有些憋悶，以前不懂事的時候，常常會不知不覺間與老人失約，也常常會在不知不覺間傷到他們的心卻毫無所覺。

當然，他們都是很堅強的人，未必會在意這些，我只能有時這般寬慰自己。

……

不過，說實話，我並不是很愛喫餃子。

但我必須愛喫肉蛋餃子。

因爲在不喫肉蛋餃子前，家裏總是愛做韭菜雞蛋餡餃子，且一做就是喫一天。

畢竟老人們愛喫，爸爸媽媽也愛喫，家裏送來的韭菜又多，實在是沒有辦法。

誰讓偌大個家裏只有我自己喫不慣韭菜呢，爲了不喫它們，我只好喜歡上喫肉蛋餃子，否則我就要一直喫韭菜餡餃子，那簡直是個噩夢。

爸爸愛喫肉蛋餃子，也愛喫肉，每逢過年他都會喫下好多好多的肉，平時一天總是喫一兩頓的精瘦漢子，這個時候總會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戰鬥力，小時候爺爺奶奶很愛看他喫飯，長大後很愛看我們喫飯。

當然，對此我多少有些誇大其詞，但爸爸確實很愛喫肉，只是近年來喫的少了。

......

去年過年時，我曾親眼目睹家中三隻羊的宰殺。

那時候有一隻黑羊還曾撞過我的屁股，不過我並未生氣，它對我的態度好壞並不會影響到它的肉質，我涮火鍋的時候可嘗不出它是否曾對我滿懷惡意。

因此我並沒有對其採取過任何報復手段，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揉着屁股。

令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頭黑羊至死都未曾停止過抗爭，和其他兩隻白羊相比，它要倔強得多，頑強得多。

……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說，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

我很喜歡這段話，王二和陳清揚的故事我看了好幾年，也愛了好幾年，雖然我早就明白，我永遠做不了王二，也永遠不會遇到陳清揚，可我還是愛着黃金時代的每一頁，每一個文字。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書中所說的那樣，是一隻被錘了卵蛋的牛。

畢竟我對未來很難說得上有什麼奢望和期待，對此時此刻的我而言，也許只要活着就足夠了。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告訴過我一個道理，人活一輩子，最重要的是事情就是喫飽喝足，只要喫飽了，人生就有希望，我也因此愛上了乾飯。

不過媽媽後來也常常說我沒有年輕人的朝氣。

但我反而覺得，正如她小時候說過的那樣，只要我還沒有成爲一隻死牛，還沒有成爲一顆顆肉蛋，只要我還是愛喫，似乎就仍然有生活下去的可能和希望，也就不光是一頭捱了錘的牛。

畢竟，撒尿牛丸的製作需要對牛肉進行長時間的捶打，而想要成爲一個合格的肉蛋，牛肉也同樣需要長時間的攪拌上勁。

無論是不是一頭活牛，生活已經告訴我們，我們都需要經歷自己的錘打，都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說再多，似乎也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