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沒有那麼容易。
01
滿月在蓋茨比的別墅上閃耀。夜晚和以前一樣美麗。花園依舊明亮,但是笑聲和笑聲消失了。突然的空虛似乎從窗戶和巨大的門噴湧而出,使主人站在門廊上的身影顯得孤單,他揮着手臂示意正式的告別手勢。
——《了不起的蓋茨比》
方喻曉跟我說,她是偷摸來見我的,這讓我有些喫驚。在此之前我並不認識她,更無與她發生過任何轟轟烈烈的故事,可她卻像是犯了禁忌般來見我。那是一個夏天,七月末八月初的時候,具體哪天我記不太清了。四五年過去,我也只能像她一樣,偷偷摸摸地溜進自己腦海中,用雙手輕輕將那些我並不能自由控制的記憶悄悄挖起瞄一眼。
沒見到之前,我對她的印象全都來自那個婚介所大姨的口中。大姨說她長得漂亮,皮膚很白,但不是長頭髮,這一點上讓我擔待一下——大姨清楚我在寫要求的記錄上重點給長髮畫了圈。大姨沒告訴我方喻曉有多高,只是讓我站起來,用手在我的臉上比劃了下。
我自然是看了照片。冬天風景,迷人的大雪,她站在一處白塔前,穿着千鳥格呢絨大衣,繫着圍脖,像是日本文藝愛情電影的女主人公般淺淺皺眉,臉頰含蓄在寒風中,眼睛不知在盯着什麼地方。那個地方攝影師並沒有拍下來,糟糕的攝影師往往忽略重點。
我倆見面的那天很熱,人走在路上像是要化掉。那會兒我還沒買車,又擔心騎自行車會把頭髮吹亂,索性選擇步行,這讓我後悔莫及。方喻曉比我早到,指着我後背被汗水暈染開的地方大笑,半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她,所以跑着來的?
那是家在煤河市算得上高消費的餐廳,我從來沒去過,如果沒有她,這輩子我也不會去。我本該一早拿下主動權,而不是佯裝自己是個優雅而尊重女性的紳士般討問她的愛好,當她在對話框發來餐廳名後,我才十分清醒地意識到我高攀不起。因爲一頓飯會花去我半個月的工資。我尷尬笑笑,故意坐在中央空調下風口的位置,想讓涼風迅速吹乾我打溼的短袖。
她的穿着打扮算不上華貴,但至少和我那時常見到的同齡姑娘是不一樣的:一件露臂的亞麻材質杏色襯衫,一條寬鬆的闊腿褲,最爲重要的是,她穿着雙高跟鞋,方喻曉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穿高跟鞋的女生。
我問她喫什麼。她說早就點好了,就等着我來。服務員見狀,迅速從後廚端來一盤蔬菜沙拉。我低頭看看短袖上印着的死侍腦袋,右手在那副刀叉上空盤旋了很久。她也沒動刀叉,像是在看一件滑稽的古董般看着我。我問她一直看我做什麼?她說只是好奇。我問她爲什麼好奇?她說這是她頭一回和一個寫小說的人距離這麼近。
我放鬆下來,笑了笑說,沒什麼好看的,把我當個人就行。她拿起那把準備用來切牛排的刀說,你看吧,寫小說的人一定有趣。然後她壓低身子,豎展開手掌貼在左嘴角處說,其實我是偷摸來見你的。
她的父親早年搞政治,之後下海經商,先是開了家鑄管廠,乘着煤河市城中村改造的風頭,又加入房地產開發陣營,賺得盆滿鉢滿。沒有一個資本家父親會容許自己的女兒自由戀愛,她母親又是老師,家教甚嚴,整個學生年代都是在一套傳統的成功學壓榨下活過來的。
她的高考成績還算不錯,但沒考入那所父母心心念唸的大學,父親便索性把她送往海外,去年年底剛回來。回來就被安排了各種各樣門當戶對的相親,在她口中,她所見到的富二代多少都有點不太正常的癖好。我問她是什麼。她沒說。追她的人很多,但她覺得都功利,便私自在婚介所報了名,聲稱想要認識認識真正的普通男孩。她說本來不應該把她的家世和成長背景告訴我,我說那一定也是怕我加入那批功利的追愛大軍。
飯錢是她付的,我們在中午完全消逝後離開餐廳,就此告別,她說她要去和閨蜜們打麻將。我本以爲這只是一個毫無發展可能的開頭,這樣的狀況不論在現實還是虛構中,我都經歷的太多了,根本沒當回事,我見她只是想知道她和照片裏到底長得一樣不一樣。
直到九月中旬的某個深夜,她忽然打來電話,我剛好衝了澡,也颳了刮因爲趕稿而蓄起的鬍子。形象還不算太差,可以見面。
地點是所KTV,我剛上樓,就看到她整個人倚着走廊的牆似倒非倒。我衝過去,讓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衝我笑笑,問我有沒有駕駛證。我在地下車庫見到那輛半藍半綠的轎車,流線很美,可惜是自動檔,我琢磨好久才讓車起了步。她躺在後座上,唱着一首外國歌,聽不懂,但很心碎。她問我偌大的煤河市爲什麼一個代駕都沒有,我說就因爲這裏是煤河,不是北上廣,在這幹代駕多半要餓死。在緩行的街道上,我勸她不要開窗,但她還是打開了。等到了她所說的小區,她的酒已經醒了,她下巴墊在駕駛位的椅背上,望望月光和星辰說,不回家了,找個安靜的酒吧再喝一會。
我問她車怎麼辦,倆人都喝醉的話,誰給她當代駕?她嬉皮笑臉說,那去喫火鍋吧。她對我點了鴛鴦鍋底很不理解。我說孤男寡女,就適合鴛鴦鍋底。在紅辣和清湯兩股鍋氣的慫恿下,她又一次展開心扉。她可能馬上要結婚了,父親已經安排好一切,對方依舊是個富二代,不過至少沒有那麼變態,和她一樣,剛剛留學回來,正忙着拿着他母親給的幾百萬創業。
我問她這是不是她喝醉的原因。她搖搖頭,喫一片爆肚說她閨蜜可真幸福,說嫁給軍人就嫁給軍人了。我問她對即將到來的婚姻是否願意,不願意的話,我可以帶她走。她說,我可以跟你走,但你要想清楚,我爸會打斷你的腿,是真的會打斷你的腿。
對於一個寫小說的人,雙手纔是最重要的,有沒有腿都能寫,但我一想到自己是個沒法靠想象力寫故事的人,還是需要雙腿帶動我去經歷。所以,對於方喻曉的那句話我只是說,下次再找代駕,就打給那個富二代吧!
再後來,方喻曉沒結成婚,但我成爲了她的朋友,她只要出去玩,總喜歡叫上我。我二十五歲那年所有的旅遊都是她在給我買單。她很厲害,朋友很多,五湖四海遍佈,但出發的人加上我只有四個,我和她,還有F和Z,這是兩個女生,是方喻曉最要好的朋友。
我問她爲什麼非要在三個女孩中硬塞入我這個男的,她說旅遊總需要一個男人,然後看看我單薄的身體說,哪怕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再說了,其他男人都在忙着搞事業爭名利,就我有空。
方喻曉沒和那個富二代結婚的原因至今我都不知道答案,F和Z各執一詞,一個說那男的想強行和方喻曉睡,方喻曉不願,在酒店房間把對方的下體踢壞了;一個說男的有暴力傾向,打過方喻曉,她父親得知後心疼女兒,婚事就被否了。
在呼和浩特的深秋草原,我和方喻曉都患上了失眠的毛病。裹一條毯子從帳篷走進黑夜,我燃起一堆火,映着她憂傷的臉龐。她點根菸,將薄荷味兒的霧噴在我臉上,問我想不想要她。我接過她的煙,抽一口說,想,但我怕斷腿。她追着要打我,我倆跑了很遠,那是我和她唯一有過的美好時刻。
方喻曉的冬季生日派對很宏大,地點在煤河市城郊的一個度假村,她的父親是股東。那天整個度假村只屬於我們這羣年輕人。我沒具體數過,但陣仗的確驚人,差不多有小一百人,男男女女都穿着泳衣,在冒着寒氣的泳池中嬉戲——我覺得這有點過分仿照美國電影裏的青春片內容。我拉不下臉,我只是個普通男生,穿着厚厚的羽絨服,踩着雙高幫馬丁靴,站在盛景之外,小氣地喝着手裏那杯味道怪異的雞尾酒。
方喻曉從泳池中游出,回到地面,披了件毛毯——還是在呼和浩特我自掏腰包買的那條。她拿起杯酒,朝我緩緩走來,燈光絢爛,幾乎讓四周的樹結出煙花。那一刻我愛上她了。
哪個女孩不喜歡高富帥,哪個男孩不愛白富美呢?
在她距我兩三米時,我突然大聲說道:蓋茨比!她問我誰是蓋茨比。我抱住她說:你就是蓋茨比!
春節過後,方喻曉不告而別,給我在微信中留下篇小作文,文筆比我還好。鋪墊許久,她纔講到重點,說她並不愛我。我知道,她愛的人應該還在某個地方等她,或許也在尋找着她,所以她選擇獨自一人繼續上路,永不回頭。
02
“特里,你打動過我。一個點頭,一個微笑,揮一揮手,這裏那裏某個清淨的酒吧裏一起清清靜靜地喝幾杯酒。好時光一去不復返。回頭見,阿米哥。我不跟你道別。我已經跟你道過別了,那時這麼做還有意義。那時它意味着沉痛、孤寂、不可追回。”
——《漫長的告別》
我第一次見到陳悅是四月初,在春夜的派出所,她穿着身厚實的黑色警察制服,沒有警銜,彼時她還沒到可以掛警銜的地步。長輩跟我說,她暫時是公益性崗位,但一直在堅持考事業編和公務員,人家學習好,想考就一定能考上。
我和陳悅並沒有把見面約在派出所,但她說得值個小夜班,如果今天非得見的話,那我得等她到十點。我九點開着車子來到派出所門口,等啊等,等到十點半,只好給陳悅打了通電話。她問我在哪。我說在門口。她就讓我先進來,於是我就和一羣酗酒鬥毆的人坐在同一條長椅上,陳悅正和另外一個同樣穿着警服的姑娘在給他們挨個按指紋。
這羣人顯然醉得忘乎所以,以爲還在某家會所,衝着兩個女協警一陣調戲,我實在看不下去,站起身,裝作自己是便衣警察,衝他們一頓教育。我好歹也是寫破案小說的,怎麼衝這羣蠻橫人說話小菜一碟,只用兩三句,他們就個個變得乖巧又聽話。
大廳裏還坐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但沒穿警服,我本以爲是來報案的老百姓。陳悅瞄我一眼,我就知道我剛纔有些囂張,只好走到門口抽悶煙。中年男子跟着走出來,拍拍我肩說,小夥子,你很不錯,我是這裏的副所長,你有沒有興趣當警察?
我和陳悅那天沒喫上飯,等她忙完,世界爲時已晚,該關門的都關門了,不該關門的,我和陳悅也不適合第一次就一同前去,只好改日再約。半個月後陳悅聯繫我,她喜歡喫麻辣拌,但這種“佳餚”着實不太適合首次見面,後來我們便選擇了家泰式餐廳,在蘭花城(一家大型商場)四樓。
她沒有換掉那條黑色寬鬆類西裝褲樣式的工作褲,踩着一雙還算白的厚底板鞋,上身穿着件棕色小外套,盤着頭髮,沒有化妝,但那張鵝蛋臉細看也沒有瑕疵。
泰國菜很難喫,我和陳悅只是簡單舔了幾筷子,便開始了相親該有的互相介紹流程,都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年少的故事大差不差,不值得細說,我媽也指定滿意。但我還是多了句嘴,問她怎麼這麼久才抽出空見面。
她是個得體大方的姑娘,說話聰明,該委婉該直給都掐得十分仔細。她讓我坐到她那邊,然後小聲跟我說,她最近一直在忙着從煤河市的戶籍信息裏找逃犯。
三月中旬,煤河市發生了一樁殺人案,案件並未披露出來,非從警人員皆不知道。陳悅說,殺人的是個中年男子,當地口音,但不知姓名,只有一張監控拍下來的照片。煤河市少說也有十幾萬中年男子,這個範圍很廣,刑偵那邊根本忙不過來,局裏幾乎全員皆兵,但凡誰工作抽出空,就會一邊翻戶籍一邊找那個男子,她也參與其中。
我問她,既然現在能和我見面,那是不是已經抓着了?她說沒有,只是連續工作十幾天,需要回家換身衣服,順便擠時間來完成父母交代的相親任務。
我大言不慚,說抓人的事兒自己沒準可以幫她,因爲我是個寫破案片的小說家。她沒搭茬,挺久都沒搭理我。等我們再聯繫的時候,又到了夏天。
我和夏天有種不解之緣,愛情卻往往不容易在最熱的天氣條件下萌發,別說白晝,晚上的風也夠蒸一屜大閘蟹了。我倆走在街上,每次想靠近一點,熱氣就會十分討厭地巴結過來,我和陳悅只能把距離再次拉開。她穿上了長裙,而我沒披上燕尾服,女孩在夏天都會變成公主,而我們男生卻淪落成穿着大褲衩的平民。從藝術角度來說,一條大褲衩和一條長裙絕不能同時出現在畫面上,那樣不倫不類,毫無美觀。
我和陳悅常常在夏天晚上從她家小區前的街道走到我家社區口的馬路,就這麼轉一圈,再折返回去。我謊稱我是走着來的,但早就把車悄悄地停在了她家小區背後。夏天的人鮮少有胃口,我和陳悅連續喫了整月的路邊攤,讓我拉肚子拉的神魂分離,後來我才知道,她腸胃那段時間也不太好,常常便祕。
有那麼幾次,我問過陳悅那樁殺人案的進展,她總是告訴我正在抓的路上,那羣我從未見過的刑警們,時而跑到廣東,時而跑到四川,但總是沒能把嫌犯抓獲歸案。我依舊沒能在她的口中問出案件的任何細節。那段時間,我的寫作正進入一個極端瓶頸期,腦袋每天都是空的,只剩下陳悅。我急需寫一個故事並且發表出來,好在她面前證明我不是一個混子。
編輯勸我換個思路,寫點別的,想談戀愛就寫點談戀愛的事兒,如果沒有,就編一個。我很想和陳悅戳破我對她的感情其實相當熾熱,但張不開嘴,就只能試探——過馬路時主動牽她的手,找機會就攬她的肩——她沒有拒絕,這就夠了,那種舉着一大束玫瑰花說我愛你的橋段,我實在做不出來。
某次偶然的機會,我撞見他和別的男生在一起的場景,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相當陌生,不出意外應該也是相親。我和她不是戀人關係,只是在試着接觸,所以她和別的男生相親見面,我無法阻止,也無法申訴,但我可以生氣。在倒數第二次夜街漫遊的時候,我故意帶她走到個僻靜地方,吻了她。沒有迎來巴掌,也沒有收到應允,她只是摸了下嘴脣跟我說,她得回家想想。
三天後的夜晚,我突然被陳悅叫出來,車被朋友借走了,我只好騎自行車到她說的約定地點。那天晚上天真的很黑,路燈又像是故意變暗。她說,該結束了,她一直在還在和其他相親對象見着面,有一個她很滿意。我問是不是因爲那個吻。她把脖子上那條我在七夕節送的項鍊摘下來,遞在我手上說,你已經帶走了我的吻。
她真像個詩人。
而我像條落水狗回到家,風扇也壞了,就坐在院子裏晾汗,打開手機,朋友圈被一條消息刷了屏:
煤河的警察又抓回來一個殺人犯。
這件光榮的事情很快在網上公告出來,簡明扼要,我擅自填充了一些細節:***門對此樁故意殺人案十分重視,案發後,市刑偵隊第一時間便投入到了調查工作當中,走訪案件相關地、案件相關人,仔細盤查“天網”攝錄下來的監控錄像,迅速掌握了嫌犯逃跑路線,市刑偵隊對其展開緊急追蹤,途徑七八個省市,終於在靠近邊境的一座小鎮抓獲了嫌犯,嫌犯沒有反抗,當他看到市刑偵隊的工作者們,瞬間流出了淚水,說自己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公告沒有說明兇手的犯罪動機,這個故事缺了最爲重要的一環,但重要嗎?大家只需要要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一個光明的結局,至於案件爲何發生?那是小說和影視才關心的事情。
陳悅很快成婚,這讓我的挽回計劃胎死腹中,她結婚的消息還是我用小號在她微博上看到的,因爲她把我所有的社交平臺賬號都拉了黑。
可我想知道,我爲何會敗給一個看起來像是媽寶男的青年?
整個秋天,我把自己打造成一個馬洛般的偵探,急切地想要知曉我和她這場還未開頭便己經結束的情感真相。朋友說,你就是閒的,不如去找個事兒做,離開煤河。我聽了進去,在冬天來臨之際,跑到杭州找方喻曉,她已經成爲一名策展人,需要一些文案輔助。我賺了一筆數目不菲的潤筆費,豪情萬丈地歸來,打開家中備用手機的微博,看到的第一條便是陳悅結婚的消息。
我想見她,就找了個藉口,說身份證丟了,需要補辦。在她給我拍完那個莊嚴肅穆的免冠照後,我和她一塊從辦證大廳來到派出所的門口。雪下得很大,像是要覆蓋一切往事。
我點根菸。她說,你不是不抽菸嗎?我說,只有在你面前我纔不抽。她說,少抽點。我說,對了,你給了我項鍊後,殺人犯就抓到了?她問我什麼殺人犯。我說就那個她也參與其中的殺人犯。她莞爾一笑,說那個故事是她編的,當時只是想要和我找點共同話題。
我從風衣口袋裏拿出那條項鍊,她接過項鍊,把它系在身旁剛種植不久的楊樹上。她說,她就像這棵樹,被種樹的人種在這裏,那便一輩子在這裏了,你不一樣,你的夢太大了,你在何方。我問,那我在何方?陳悅說,你就在何方。
03
全世界都不能挫敗我們,然而我們對已經失去的東西老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反而把我們自己挫敗。
——《飄》
尤婧婧長得並不算太漂亮,她沒有如雪的肌膚,沒有精緻的臉蛋,還是個自然捲,性格內斂,不太愛說話,但有雙迷人的眼睛。她在市醫院工作,具體在哪個科當護士,我還真記不起來了。我和她被安排相親的時候,在2020年的三月,那是個什麼樣的時候,大家一定清楚,誰也忘不了。
尤婧婧穿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慢條斯理地從醫院走出來,戴着口罩,只露出那雙好看的眼睛,許多往事和未來藏在其中,這讓坐在車內悠哉等待的我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口罩在她坐上車的瞬間被摘掉,談不上失望,但我體內的那股子勁兒突然就沒了。她說不用喫飯,開到西山公園聊聊就行。那天我倆聊得不歡而散,找了很多話題,始終沒有找到同頻。她是個電影愛好者,我也是個電影愛好者,但倆人對電影類型的興趣天差地別。
車內空間有限,事實上,我倆捱得很近,但那些針鋒相對的話把我和她拉得越來越遠,我也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要跟一個剛認識的女孩掰扯價值觀和人生觀,甚至爲此爭得臉紅耳赤,毫不退讓。
最後,尤婧婧故意敗下陣來,不再言語,讓我把她送到山下就好,山上不好打車,你看,她想得多麼周到。臨下車時,她又問我最喜歡的電影叫什麼名字。我支支吾吾半天,惡作劇般地跟她說,是人肉叉燒包之天誅地滅。
我倆再見面是兩年後,2022年的十二月,煤河市被靜止,大家都困在屋子裏。別看我是個寫小說的,但真不是一個能坐得住的人,悶了四五天,我的精神狀況就有點堪憂,一個完整的廁所都上不下來,最爲關鍵的是,我的煙沒了。
我向社區報了志願者,感謝王大力,他把我填進了新一批的志願者名單中,讓我成爲一名消殺人員,加入了一支上門核酸檢測小隊。
除了拿棉籤的醫護,其餘的都是固定成員,所以,進行了三輪消殺工作後,我和尤婧婧才偶然重逢。我倆都認出了對方,禮貌點點頭,心照不宣地告訴對方,我們應該是陌生人。當時的醫護們很累,一天至少要跑兩三個社區,日夜不休,難有休息。尤婧婧儘管穿着看起來笨重的防護服,但走路還是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摔倒。
我們的小隊要負責四棟住宅樓,幸好有電梯,不用像其他小隊般靠着雙腿走街串巷。在結束對第二棟樓的採樣後,尤婧婧才總算和我說了第一句話。她說我現在有點不一樣,社會責任感多了。我藏在防護面罩和口罩下大笑,指指住宅樓附近的那家閉着門卻開着燈的小賣部說,沒有,我是爲了這個,這些日子盒飯是不是喫噁心了?想不想喫乾脆面?我請你。
我們社區很大,是城中村,光進行採樣的小隊就有十幾支,大家都在同一時間從居委出發,採樣完成後,再錯峯迴到居委進行樣本上繳。
採樣結束後,我們小隊五個人往往會在小區門口歇會兒再去居委,有時會閒聊,有時就只是各自保持距離站在那裏,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眺眺遠方。我是消殺人員,留到最後才能出來,等他們採樣完,我還得把樓道和電梯全都噴灑一遍消毒水,事無鉅細,監控探頭也不能放過。
等拎着兩個空蕩蕩的噴壺出來,尤婧婧正靠在根電線杆子上看手機,我走近對着電線杆一頓狂噴,只能聽到真空被抽出的聲音。尤婧婧皺起眉頭躲閃,沒有講話,這讓我的小心計沒起到絲毫作用。我是希望她能開口說話的。
這一年,我已然沒有年齡優勢,工作優勢更是從來沒存在過,妥妥的大齡剩男,連父母都開始對我的婚姻未來有了擺爛的態度。能再次見到尤婧婧,我以爲是緣分,就像是小時候長輩說的那樣,你會跟什麼樣的人走一輩子,生下來就定了,老天已經安排好了,別挑肥揀瘦瞎折騰。我說我命由我不由天。長輩說,天才懶得搭理你。
我放下噴壺,想扒拉根菸,剛要解開防護服的拉鍊,尤婧婧開口了,叫我不要動。我說沒事。她說防患於未然。我鬆口氣,把右手從拉頭上放下,隔着口罩狠狠地吸了兩口無煤塵味兒的空氣,它們乾淨得連呼吸道都有點陌生。
尤婧婧朝我走近一寸說,你來當志願者不害怕嗎?我看看身後的住宅樓說,剛開始我其實很興奮,我根本沒體驗過,多新鮮,還能出來透透氣,總比窩在家裏強,直到看見有些門上貼着隔離人員的黃標時,我纔有點害怕了。她說,我之前就來過你們社區採樣,也是這個小區,但我沒見過你。你知道嗎?原來負責這裏的小隊被拉走了。我說,那你就不害怕嗎?尤婧婧低下腦袋,左腳在地上劃個扇形說,我不害怕,甚至有點充實,我走進了大衆,大衆也知道了我。
我說,看哲學了啊。她說,就是瞎講。我說,從醫的,會在兩個狀態下有絕對的話語權。她問我哪兩個狀態。我說,瘟疫和戰爭。她突然把話題支開,我有些措不及防,她說,你找了沒?我搖搖腦袋反問她。她也搖搖腦袋。我說,要不咱倆再試試?她說,還戰爭和瘟疫,擱這兒跟我演亂世佳人呢?我說,那加個微信總行吧。
今年五月,我在市醫院再次重逢尤婧婧,一個相當尷尬的科室門口,我就不該跟着哥們來陪他看什麼男科,我也不該不洗頭不刮鬍子,像是個已然人生失敗的頹廢男人一樣,蹲在插座跟前,百無聊賴地拿着手機鬥地主。
她遠遠走來,昂首挺胸,在我面前停下腳步,直呼我的大名。
我匆忙站起身,她第一句就問我身體哪裏出了毛病。我連忙擺手,出賣哥們,把他的祕密一股腦說給尤婧婧。她只是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接着匆忙離開,大步流星,掙脫出了我的世界。
等哥們檢查出來,他心情愉悅,豁然開朗。他說自己沒有問題,爲了慶祝,他非要拉着我去那家新開的燒烤店嚐嚐味道,聊聊現下這個荒誕的世界。
儘管好兄弟依舊像讀書那會兒一樣義薄雲天,但領導不好伺候、同事不好對付、父母不理解你的遠大志向,愛人?沒有愛人。只能擼串直至深夜,燈光燦爛,燈火輝煌,我不想要黑暗,從來就不想。
04
三天前的初秋夜,剛結束一場相親的我從飯館出來,倆人聊得很寡淡,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對方還在洗手間,我不知道該不該等她,於是點起煙,希望激發些回到家如何向父母報告的靈感。
蕭蕭就是在這個時候發來了微信,問候我的假期生活有多享受。我說我在相親。
蕭蕭說,要不就寫個相親題材吧。我說,那我得想想。然後,我在街對面看到了方喻曉,她胖了一些,臉上的鋒芒蕩然無存,整個人變得溫和許多。她沒看見我,而是徑直朝着一個孩子飛奔,張開懷抱。風剛好刮來,落滿一地蘸紅。真好。那孩子長得一點都不像我。
研究報告:
在一場場相親中間尋找愛情的人,就像在廢棄的碼頭等一艘沉船。
它或許會來,又或許永遠都不來。
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做一次蓋茨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一場漫長的告別,至於能夠認識一個如《飄》中斯嘉麗般的姑娘?
算了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ND-
作者|田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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