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完墳地後，我再也不用給村長的狗磕頭了······

和諧村的劉壯狗有個毛病，酗酒。

 

酗到什麼程度？家裏沒錢買酒，他就去睡墳地。墳地不僅有酒，撞大運的時候還能配倆菜。按理說，這樣的人已經無藥可救了，可他卻在墳地裏把酒給戒了。

1

劉壯狗的老婆叫孫二孃，跟《水滸傳》裏十字坡開黑店的那個同名，性格也有幾分相似，潑辣又風情萬種。劉壯狗酗酒最甚的那幾年，孫二孃幾乎天天舉着笤帚追着他滿村跑，早中晚各一次。有時候大家不知道幾點了，聽外面叫罵聲也能猜個大概，因爲老劉家媳婦又發飆了。

 

但劉壯狗這人挺有意思，左耳失聰，孫二孃罵他他有時候裝聽不見。每次被老婆打完，都會從塌陷的眼角和扭曲的鼻樑中擠出一絲嬉皮笑臉，照樣歪頭伸手，一問幹啥，還是要錢買酒。

 

最近孫二孃氣急眼了，硬說家裏揭不開鍋，狠心斷了劉壯狗的酒錢。劉壯狗很苦惱，這還是酗酒以來的頭一遭，思來想去心生一計，哎，有個地方喝酒免費，還沒人管，運氣好還能配倆小菜——村後山的亂墳崗。

 

這天晚上趁孫二孃睡了，劉壯狗摸進後山。亂墳崗在夜幕中格外陰森，夜黑風高，冷風瑟瑟，劉壯狗挨個墳頭拜訪。果然，風水寶地名不虛傳，好幾個墳頭都有酒瓶子，各式各樣，品種齊全，從老白乾到瀘州老窖，從綠脖子西鳳到黃蓋老汾，而且其中一個立着無字碑的墳頭還真有一盒雞爪子。

 

估計主人生前也是個好酒之人。

 

“下回給你送盒新的！”劉壯狗望着那無字碑，然後抱着一瓶老汾酒就開喝，幾個雞爪子瞬間下肚。月光如洗，劉壯狗酒勁上來了，看了一眼周圍的墳頭，跟裏邊躺着的人嘮上了。

 

“你瞅你們一個個的，人家把酒都放你門口了，你們無福消受。

 

“所以啊，這人就得趁活着喝盡興了！

 

“人這輩子，最快樂的事就是做一個傻子。”

 

“哎呀，別摸了！”

 

最後這句不是劉壯狗說的。

 

劉壯狗一驚，扭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暗影裏好像有人在扭動。他趕緊躲在雞爪子兄的墳頭後邊偷窺。只見黑暗中兩個人摟摟抱抱地在那裏上演激情戲，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頗不老實，而女人則半推半就，只是太黑了，看不清臉。

 

這時，那女人又說道：“你屬狗的啊，這麼着急，這他媽是墳地！”

 

“墳地才刺激！”

 

“這當過村長就是不一樣啊！玩的真花花！”

 

“你啥時候把你家那個整死？”

 

“先留他一段時間，你偷個有夫之婦多刺激啊！”

 

“咱倆到底誰花花……”

 

劉壯狗突然愣住了，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個男人應該就是和諧村的上一任村支書，孟德鵬。

 

孟德鵬這人以前口碑極好，待人和善，是遠近聞名的父母官，沒想到居然背地裏搞這種事情！劉壯狗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應該趕緊跑，這種事還是少看爲妙。

 

但就在他剛要走的時候，酒徹底醒了。

 

——那女人不知道在哪裏掏出一把刀，在月色下十分晃眼。

 

“噗——”

 

 

2

劉壯狗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女人把身上的孟德鵬推開，氣喘吁吁地在地上趴了好久。起身後，她開始慌慌張張地用刀子在地上刨土，後來嫌刀子慢，乾脆用手，吭哧吭哧挖出了夠一個人躺下去的坑。

 

女人起身去推孟德鵬，但推不動，於是繞到孟德鵬腦後，倒拽着他的後衣領，將他硬生生拽進了坑裏，最後把屍體給埋了。別看她慌里慌張，卻將孟德鵬身上的土蓋成了一個小墳包，這樣正好可以湮沒在亂墳之中，不會有人察覺。做完這一切，女人才躡手躡腳地消失在夜色中。

 

孟德鵬死了。

 

劉壯狗傻愣愣地坐在墳頭後很久，才起身向家走去。原本十五分鐘的路途，他走了近半個鐘頭，滿腦子是自己過去和孟德鵬之間的種種。

 

孫二孃依舊在睡覺，劉壯狗脫去衣服鞋襪上了炕，但是睡意全無，倆眼珠子瞪得像燈泡，腦子裏還在回想剛纔那女人一刀捅死孟德鵬的畫面，乾淨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看起來應該是蓄謀已久了。

 

就在這時，身旁的孫二孃突然打了個噴嚏，把劉壯狗嚇得魂不附體。

 

“媳婦，你沒睡啊！”

 

孫二孃轉過身，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劉壯狗，“你咋又一股酒味？”

 

“我……”

 

劉壯狗這才發現自己大意了，以前怕挨媳婦打，每次喝完都洗澡，這回墳頭也沒淋浴啊。

 

“你他媽大半夜去哪喝酒了？劉壯狗，你不喝酒是能死嗎！”孫二孃翻身坐起，對劉壯狗怒目圓睜，這一嗓子能把周圍鄰居都嚇醒。

 

“我沒喝！”

 

“你放屁！”孫二孃伸出一隻手狠狠揪起劉壯狗的鼻子，“來來來，你自己聞！”

 

劉壯狗現在滿腦子都是剛纔的殺人場景，沒工夫和孫二孃理論，“行！我喝了！去墳頭喝的！”

 

孫二孃愣住，她沒想到劉壯狗敢這麼和自己說話。

 

“你再說一遍，你去哪喝的？”

 

劉壯狗從剛纔的倔強中緩過神來，支支吾吾起來，“墳……墳頭啊……”

 

孫二孃坐在那呆住了。的確，自己家老爺們大半夜偷摸去墳頭喝酒，誰不害怕啊？

 

“墳頭？就後山那個？”

 

“啊……”劉壯狗完全沒有了剛纔的氣勢。

 

“你是要去辦陰婚嗎？死去吧你！”

 

孫二孃起身就要下炕，劉壯狗趕緊抱住自己媳婦道歉，誰知孫二孃瘦溜，劉壯狗撲了個空，躺到了孫二孃的被窩裏。

 

“你幹啥去！”劉壯狗喊。

 

孫二孃也不說話，氣呼呼地往外走。就在這時，劉壯狗突然感覺自己枕頭下邊有個東西，硬邦邦的。他伸手去摸，結果一陣劇痛。

 

黑暗中，劉壯狗的手指頭被劃破了，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劉壯狗緩緩地把枕頭拿起來，一把帶着血跡的匕首正明晃晃地躺在枕頭下。

 

 

3

劉壯狗突然想到剛纔聽見的那段對話。

 

“你啥時候把你家那個弄死啊？”

 

“先留他一段時間，你偷個有夫之婦多刺激啊！”

 

孫二孃要弄死我？劉壯狗注視着孫二孃遠去的背影，目光突然變得陰冷。他下了地，衝過去，猛撲向孫二孃，將她按倒在地。

 

“劉壯狗！你要死啊你！”

 

劉壯狗不說話，面無表情地將孫二孃拖回到牀上，又從旁邊的大衣櫃裏扯出來一根被褥條子將孫二孃捆上。

 

“劉壯狗，你他媽不得好死！你個酒鬼！你瘋了吧你！趕緊把我放了！”孫二孃雖然被捆着，嘴上還是很硬氣。

 

“別急，等我回來。”劉壯狗站在孫二孃面前，神情平靜從容。然後又拿來一塊抹布把她的嘴堵上。孫二孃扯着脖子想喊些什麼，可是劉壯狗已經走遠。

 

劉壯狗到底要幹啥去？他要去墳地裏，把孟德鵬的屍體找出來，然後扔到孫二孃面前，再一把火把家燒了，自己遠走他鄉。

 

很快，劉壯狗就又摸進了後山那片亂墳崗，找到了剛纔埋葬孟德鵬的小土包。可奇怪的是，這小土包好像變了樣，劉壯狗多少還是有點害怕，額頭冒了汗，他開始在小小的墳包裏挖呀挖呀挖……

 

挖到最後，劉壯狗懵了——怎麼是空的？

 

“我靠！鬧鬼了！”

 

4

八年前，縣裏頒佈了年度先進生產個人，雖然整個和諧村都沒有獲獎的，但劉壯狗覺得自己艱苦奮鬥了一年，理應得獎。

 

正鬱悶着，斜挎包裏的電話響了，掏出來一看，是村長孟德鵬。

 

“喂，劉壯狗嗎？”

 

“村長啊，是我是我！”劉壯狗剛用手機，扯着脖子喊。

 

“這次縣級的先進生產個人，我幫你爭取來了，下禮拜開表彰大會，你準備準備啊！”

 

劉壯狗一個急剎車，同時只聽“咣”的一聲，一道黑影突然竄到劉壯狗的摩托車前，被無情撞翻，發出“嗷嗷”的叫聲。劉壯狗心裏一驚，周圍幾個村民也嚇得夠嗆。結果，大家定睛一看，被撞的是一條黑色狼狗。

 

“喂喂喂！我跟你說話呢！”村長孟德鵬在手機裏催促。

 

“哎哎哎！謝謝村長！謝謝謝謝……”

 

“別忘了表彰大會！估計還得讓你介紹生產經驗啥的，準備準備，讓你家孫二孃也捯飭捯飭，別一天天破馬張飛的，到那天領導都擱那臺上瞅着呢！”說罷，村長掛斷電話。

 

“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着勝利的方向……”劉壯狗心裏有勁，手上給油，車子捲起一陣驕傲的龍捲風。

 

回家後，孫二孃沒在，留下紙條說是去隔壁村幫忙收苗子，估摸這會兒也快回家了。劉壯狗先去廚房把柴火劈了，準備晚上給媳婦做點好菜，慶祝一番。

 

這時，門口傳來動靜，劉壯狗以爲是孫二孃回來，站起身來向外走，卻看到四個彪形大漢。

 

“找誰啊，哥們？”劉壯狗用圍裙擦擦手問道。

 

“就你叫劉壯狗啊？”

 

劉壯狗有點懵，這四個都穿着制服，雖然一看就是勞保店裏的壓倉貨，但畢竟也有星有槓，像是那麼回事。劉壯狗木訥地點點頭，結果那四個大漢衝過來，二話不說就把劉壯狗按地上毒打。

 

一開始，劉壯狗還想還手，但好漢難敵四手，更何況劉壯狗還不算啥好漢，所以也就只能抱着頭，佝僂着腰被動挨打。十分鐘後，那四個大漢也打累了，呼哧呼哧在旁邊喘。

 

“你們是幹啥的？”劉壯狗痛苦地問。

 

“俺們村治安大隊的。你是不開車撞人了？”

 

劉壯狗一想，自己剛纔沒撞人，撞的是一條狗啊。

 

“俺就撞了一條狗啊。”

 

那四個人一聽，過來又是一頓狂揍，其中一個還喊道：“你罵誰是狗！你罵誰是狗！”

 

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人，怒喊：“都給我住手！要造反啊你們！”

 

衆人抬頭，是村長孟德鵬。劉壯狗差點哭出來，連滾帶爬過去抱住孟德鵬大腿，喊道：“村長啊，你可得救救我，這幾個人說是什麼治安大隊的，俺們村也沒聽說有啥治安大隊啊！報警吧要不！”

 

孟德鵬怒視着那四個人，然後反手把院門關上。回身蹲在劉壯狗面前，溫和地問：“壯狗啊，你說你剛纔撞狗了？”

 

“對啊。”

 

“來，繼續，往死裏幹他！”

 

 

5

“村長！我錯了！我不知道那是你家的狗！”

 

孟德鵬繼續低頭抽菸，沒應聲，治安大隊繼續狂揍，又打了十分鐘。劉壯狗覺得自己渾身都快散架子了，那幾個人才罷手。他們讓劉壯狗跪下，劉壯狗掙扎了幾次，但最終還是屈服在武力之下。

 

“騎摩托不長眼睛？”孟德鵬一改往日和善，換上一副陰鷙神情。

 

“村長，我真不知道那是你家的狗，再說了，它也沒栓繩啊！”

 

誰知孟德鵬聞言，一巴掌就扇了過去，“那是我兒子！他有名字，他叫孟低調！記住沒！你說誰是狗？”

 

“我是狗！我是狗！”

 

劉壯狗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現在的處境，站在他面前的不僅是村長，而且是他一輩子都跨不過去的大山。平日裏所謂的和善，也只是因爲你沒觸及他的逆鱗。

 

僞善，是最大的惡。

 

“繼續喊！”

 

“我是狗！”

 

“繼續！”

 

“我是狗！我是狗！我是狗……”

 

孟德鵬又扇了劉壯狗幾巴掌，才罵罵咧咧地帶人離開。院門打開的時候，劉壯狗看見那隻黑色狼狗就站在門口，正對着自己搖尾巴。他清晰地聽見院外孟德鵬和路過的村民笑着打招呼，用的還是那種他平時最熟悉的和善腔調。

 

劉壯狗掙扎着站起來，洗了把臉，剛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孫二孃回來了。

 

“你臉咋了？”

 

“上房修煙囪摔了。”

 

孫二孃白了劉壯狗一眼，“幹啥啥不行！”

 

劉壯狗低着頭想了想說：“媳婦，我被評爲縣裏的先進生產個人了。”

 

“啥？”孫二孃脫衣服脫到一半，腦袋從衣領和胸罩中間露出來，一副驚訝的神情。

 

“我說，我選上了。”劉壯狗沒提是孟德鵬幫忙的事，更沒提剛纔發生的一切。

 

孫二孃這才露出點笑臉說：“算你幹正事。”

 

劉壯狗平日裏習慣了媳婦的冷嘲熱諷，得到一句誇獎，心情好受了些，真就給孫二孃做了一桌子好菜。喫完飯，孫二孃來了興致，想和劉壯狗重溫一下新婚之情，但劉壯狗渾身劇痛，拒絕了。孫二孃很生氣，倒頭便睡，嘴裏罵罵咧咧。

 

那一晚，劉壯狗失眠了，他在想，怎麼才能整死孟低調呢？

 

 

6

表彰大會這天，人山人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村裏人幾乎都來了，除了看錶彰劉壯狗，還爲了看看縣領導。對於和諧村來說，縣領導就是這天下最大的官了。

 

劉壯狗當天還有些鼻青臉腫，縣領導在和他握手的時候問他怎麼了，劉壯狗看了一眼孟德鵬，對領導說:“我修煙囪摔的。”

 

孟德鵬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前幾個流程非常順利，劉壯狗領獎的時候笑得十分燦爛，縣領導給他讀過頒獎詞後，親手爲他頒獎的正是孟德鵬。領完獎，劉壯狗剛要坐下，縣領導卻把話筒遞到劉壯狗面前，說道:“下面有請劉壯狗先生，爲大家介紹介紹生產經驗！”

 

臺下掌聲雷動，劉壯狗舉着話筒，木訥地說：“俺不會講話，俺也沒啥生產經驗。”

 

“不能夠，劉壯狗同志肯定是有過人之處，要不我們爲啥給你頒獎？”縣領導笑着說。

 

“讓別人講吧，我這確實不太會說話！”劉壯狗推辭。

 

孟德鵬坐不住了，“咋的，劉壯狗，你那意思縣領導隨便就給個人頒獎了唄，讓你講你就講兩句，這也算是爲俺們和諧村做貢獻，懂不懂？這是覺悟問題！”

 

最後四個字聽起來挺嚇人，劉壯狗想了很久，慢慢說道:“那既然如此，我給大家科普一個生活小妙招——”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耕地不用牛。”

 

縣領導樂了，饒有興致地問：“劉壯狗同志，你說該用啥？”

 

“用狗。”

 

孟德鵬表情微動。

 

現場一片譁然，縣領導說:“那就請劉壯狗同志把家裏的狗牽出來，展示一下！”

 

臺下村民們誰都沒見過劉壯狗家有狗，而且就算有狗，也沒見過狗耕地。

 

“我家狗賣了，有人出高價買的。”劉壯狗咬着牙說。

 

縣領導示意大家安靜，說道:“那誰家有狗啊？”

 

村裏有狗的人家不少，但大家面面相覷，沒人出頭。

 

“趕緊！有狗的貢獻出來！”孟德鵬也裝模作樣地用筆尖敲了敲桌子。

 

依舊沒人配合。縣領導的臉色逐漸難看，孟德鵬坐不住了，一旁的劉壯狗倒是面色平靜。

 

“要是沒有，今天的表彰會就開到這吧，我縣裏還有事。”縣領導說着就要走，手裏還攥着一份文件。

 

“我家有！”孟德鵬無奈，只得舉手示意。

 

縣領導拿着文件，屁股又坐下了。

 

不大一會，孟低調被牽過來，身上還套着不合身的爬犁。衆人鬨堂大笑，孟德鵬也跟着擠出一絲尬笑:“這事鬧的，連我都不知道狗還能犁地，今天我也見識見識。”

 

有工作人員按照劉壯狗的要求，在孟低調面前扔了一塊骨頭，可是孟低調卻無動於衷。孟德鵬馬上說道:“你看，這不扯呢嗎，狗哪能犁地啊！行了，把繩子鬆開吧。”

 

工作人員又扔了一塊，緊接着，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

 

狗坐不住了，猛地竄出去，但受制於身上爬犁的厚重，它四條腿狠狠地扒地，兩條肩胛骨被勒出兩道溝壑，看得孟德鵬直嘬牙花子。終於，那爬犁開始向前滾動，村民們像是在看一場露天舞臺劇，紛紛舉起拳頭爲孟低調吶喊。

 

“好狗！加油！”

 

俗話說，狗通人性，估計孟低調看見這麼多人支持自己，也以爲自己肯定能成事，拼了命往前使勁。誰知每次到了骨頭近前，工作人員就把骨頭拿遠一點，孟低調拉了好幾隴地才喫到骨頭。

 

然而，地是犁了，但孟低調已經沒有力氣喫了，四條腿抖得厲害，佝僂着身子喘着粗氣，像極了一週前的劉壯狗。

 

現場掌聲雷動，縣領導非常開心，這纔打開一直攥在手裏的文件:“由於在孟德鵬同志帶領下，和諧村生產任務超額完成，還湧現出先進個人一名，結合其優異的工作成績，縣裏決定，任命孟德鵬同志爲村支書。”

 

劉壯狗一愣。這孟德鵬怎麼還升官了？他頃刻間全明白了，原來孟德鵬把他弄成先進個人，不是爲了他，而是爲了自己！

 

劉壯狗看看地上的狗，而孟德鵬看着劉壯狗，臉上浮現出了一片燦爛笑意。

 

 

7

表彰大會過後的第三天，孟低調死了。

 

孟德鵬嚎啕大哭、頓足捶胸之後做了個決定，要爲孟低調立塊碑。於是，他找人把劉壯狗帶到了一片小樹林。

 

“我要給狗立塊碑。”

 

劉壯狗覺得這事挺逗，給狗立碑，沒聽過。但你立碑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想找個人，給我那狗守孝七天，我看，你挺合適。”

 

劉壯狗炸毛了，說孟德鵬你別欺人太甚，結果話剛出口，上次的四個男人就把他吊了起來，拎着鐵棒開始暴打。劉壯狗被打得鼻樑斷裂，眼角塌陷，左耳失聰，全身的傷勢完全不輸影視劇裏被捕的臥底。

 

“這回同意不？”

 

三天後，孟德鵬端着茶杯站在樹下。劉壯狗的一滴血順着腳丫子落進了茶杯。終於，劉壯狗在意識模糊中點了點頭，孟德鵬很滿意。

 

劉壯狗被放了下來，他覺得自己此時已經和死狗沒什麼兩樣了。所以當衆人把狗的屍體遞到他手裏，他望着那屍體，竟然笑了出來。

 

從狗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劉壯狗絕望地在後山的亂墳崗裏挖呀挖呀挖，給那狗挖出一處棲身之所，然後又跪着一捧土一捧土地把屍體埋了。

 

就差最後一步立碑了。孟德鵬長嘆一聲：“唉，話說我這狗也算爲全村做貢獻了，是是非非留給後人評說，就立個無字碑吧。還有，我兒子愛喫雞爪，以後沒事了，你們就給他碑前放點雞爪子。”

 

劉壯狗將墓碑插進土裏，孟德鵬讓劉壯狗給躺在裏邊的孟低調三叩頭，然後彎腰在劉壯狗的耳邊說：“以後，只要在和諧村，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你想跑也不行，就是天涯海角我也給你抓回來。逢年過節，你也必須來給我兒子上墳，聽懂沒有？”

 

劉壯狗望着那無字墓碑，心裏萌生了一個信念，自己從此以後只能裝瘋賣傻，只有變成一個笑話，他才能活下去。

 

他選擇假裝酗酒。

 

 

8

劉壯狗從此以酒代水，整日酩酊大醉，清晨二兩漱口，中午半斤打底，晚上基本喝到昏睡才停下。他本來酒量不行，結果越練越來勁，免疫一段時間後再加量，最後每天能喝三四斤。

 

所有人都說，劉壯狗得了那次先進後，找不到北了。孟德鵬最開始見到劉壯狗這樣還有些警惕，以爲他是裝的，但幾年過去，見劉壯狗每日如此，也就一笑而過了。

 

劉壯狗不是沒想過跑，但跑過兩次都被抓了回來，當那些人質問他幹什麼去，他總是醉醺醺地拍拍人家的肩膀說：“找不到家了！找不到家了！快帶我回家！”

 

孫二孃不明白自家老爺們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最開始每天都氣得哭天喊地，追着劉壯狗打，最後放棄了，只要劉壯狗喝完不鬧事，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給他零花錢買酒。

 

三年前，劉壯狗在村口拎着酒瓶子跳舞，正好孟德鵬從縣裏開會回來路過，劉壯狗指着車隊喊：“孟書記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孟德鵬搖下車窗，盯着劉壯狗看了半天，沒吭聲，臉色很不好，但什麼都沒說，只是搖上窗子離開了。

 

這時，旁邊幾個人議論起來。

 

“聽說沒，孟德鵬被免職了！”

 

“啊？因爲啥？”

 

“好像什麼巡察組來了，咱也不懂，說他涉黑。”

 

劉壯狗雖然只有一隻耳朵好使，但都聽到了。突然，有人喊：“壯狗啊，別喝了，知道當初書記爲啥找你茬不，他不是有倆姑娘嗎，沒有兒子，他就一直拿那狗當兒子……”

 

劉壯狗打岔：“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說完，他醉醺醺地離開了，只是腳步輕快了許多。

 

9

我叫孫二孃，劉壯狗的事情，我其實都知道。

 

在劉壯狗還口口聲聲說孟德鵬是父母官的時候，孟德鵬就糾纏過我，他的嘴臉我是見識過的。

 

那天我去隔壁村幫人收苗子，回來聽見院裏孟德鵬對劉壯狗的毒打，我本想衝進去，但發現門鎖了，我如果硬闖只能打草驚蛇，可是還能怎麼辦呢？

 

所以，我只有等待時機，找機會幫我老公報仇。

 

後來劉壯狗被毒打，我知道，劉壯狗給狗守孝七天，我知道，劉壯狗逢年過去給狗磕頭，我也知道。甚至他假裝酗酒，我都在默默地配合他演出，我罵他，故意高聲讓鄰居聽見，我打他，故意追着他滿村跑，讓大家都看見。

 

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活命，我們這個家才能活命。

 

見劉壯狗整日酗酒，孟德鵬又開始打我的主意。

 

報仇的機會來了。

 

10

劉壯狗盯着眼前空落落的墳墓，剛燃起的底氣又澆滅了，只要孟德鵬不死，對他就是一種威脅。但一想到剛纔，就在這裏，自己的老婆竟然和那個操控自己八年的男人互相亂摸，他晃晃腦袋，又重新燃起了幾分憤怒。

 

至於孫二孃爲什麼要殺死孟德鵬，劉壯狗想，無非就是兩人之間有什麼事沒談攏。所以，他握着刀折回家中，他要先殺了那個孫二孃，然後再去找孟德鵬算賬！

 

但等他衝進家中，只見渾身是血的孟德鵬正舉着一塊石頭，要砸向牀上被五花大綁的孫二孃，而孫二孃因爲嘴裏含着抹布無法求救。

 

劉壯狗一個箭步衝過去，這一次，他不再猶豫，手裏的刀準確地扎進了孟德鵬的心臟。

 

兩個糾纏了八年的男人在這一刻彼此對望。孟德鵬倒下之前，劉壯狗對他輕聲說道：“你搖搖尾巴，我就救你。”

 

孟德鵬想說話，但說不出來，隨後重重栽倒在地。

 

劉壯狗冷漠地看着孟德鵬，然後又轉身向媳婦逼近，嘴裏塞着抹布的孫二孃說不出話。劉壯狗舉起尖刀，嘴裏大喊：“我受夠了！”

 

突然，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整個村子家家戶戶的狗都齊聲嚎叫起來。

 

聽見狗叫，劉壯狗突然僵住，他一下夢迴八年前，自己被那幾個人在院子裏毒打的傍晚。

 

然後，他望着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孫二孃，終於還是緩緩放下了刀。

 

就在這時，十多名警察衝進屋內，將劉壯狗按住——那些狗是被進村的警車驚擾，報警的是村民，因爲有人看到孟德鵬渾身是血地往劉家走來。

 

劉壯狗沒有反抗，他平靜地看着孫二孃被救下，然後笑了。

 

他這輩子，再也不用給狗磕頭了。

 

當警察問劉壯狗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時，他笑着說道：

 

“警察同志，監獄裏不逼人喝酒吧？”

 

11

我是孟德鵬的狗。

 

劉壯狗撞向我的那一刻，我覺得我是有責任的，因爲我變道沒打雙閃，而且我脖子上也沒有繩，那其實是我的剎車盤。

 

聽見劉壯狗被我爸打，我是憤怒的，我衝到院外是想對我爸說別打了。可是當我聽見屋子裏發生的一切，我也嚇住了。後來，我對着劉壯狗搖尾巴，其實是想安慰他，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懂，但估計是不能。

 

表彰大會上，劉壯狗故意想累死我，我懂。但是我還是照做了，因爲我始終覺得——爲狗一世，咱得講理啊。

－END－

作者｜朱子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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