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長久以來，史家認爲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無甚交集。

在很多編劇筆下，兩人爲男寵大打出手，最後太平借侄兒之手幹掉情敵。

這纔對嘛，傳統敘事下兩個優秀女人就該爲一個男人鬥得你死我活。

然而2013年西安出土的一座古墓則徹底顛覆了人們的認知。

刻意的毀壞讓這座大唐故昭容上官氏墓中只剩下了一方殘破的碑文。文字凝練，本無一點贅餘，除了一句外。

‘太平公主哀傷‘。

而在碑文的最後她如是寫道：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甫瞻松檟，靜聽墳塋，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千年過去，哀傷思念如潮水一樣撲面而來。透過歷史的迷霧，我們似乎能看到兩個女子纖細而堅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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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65年，太平公主出生於洛陽，是高宗和武后的最後一個女兒。

此時大唐已是名副其實的天下霸主。西京的殿宇，東京的明堂，朱雀街頭千人齊聲呼萬歲，大明宮中萬國衣冠拜冕旒。

對於太平來說，榮光並不是抽象的名詞，而是極其具體的東西。

宮人敬畏的眼神，百姓虔誠的朝拜，官吏諂媚的笑臉，父母上朝的威嚴都被小女孩看在眼裏，並將成她一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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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太平很快十三歲了。

她既有父親的風姿儀態，又繼承了母親的霸氣雍容。

母親寵愛這個小女兒，總是將她帶在身邊。

大明宮也成了太平成長的地方。

一天太平照例入宮去見母后，與往日那些熟悉的宮人不同，今天母親身邊站着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

她身材纖瘦，穿着淡綠色的衫子。頭髮高高挽起，低着頭看不清面目。

母親笑着說：‘她叫婉兒，以後會幫母親處理政務。婉兒，向公主請安‘。

少女抬起頭，太平看見了一雙平靜如水的眼睛。

兩人的命運就此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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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總詫異於婉兒腦子裏怎麼能裝下這麼多東西。

她總能用母后最喜歡的語氣說出最能令她欣賞的見解。從公文的詞句斟酌到詩詞的歷史典故，這個僅大她一歲的姐姐無所不知。

母后時常感嘆上官儀這個罪臣怎生得出這麼聰明的孫女。她很快將婉兒升爲五品才人，一如她在太宗朝的起點。

回去後太平悄悄向婢女們打聽誰是上官儀。她這才知道他是曾經的宰相，也是婉兒的爺爺，因觸怒母后被族誅。

而婉兒是最後的上官家人。

太平心底彷彿刮過了一陣秋風，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平湖一樣的目光。

‘原來她一直都那麼孤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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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太平總拉着婉兒跑出去玩。

她們溜進皇家圖書館，太平順走了一本太宗留下的庾信詩集並在次日悄悄放在了婉兒枕下。

她們穿着男裝躲過宮人溜出皇宮，站在人潮中看元宵煙火點亮長安城的夜空，回宮捱了母后好一頓臭罵。

長安雨季時大明宮最高的棲鳳閣總是被雲霧籠罩，婉兒總會登閣吹笛，太平迎風起舞。

安史之亂後，還有白頭宮人說曾有神女降臨長安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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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81年，十六歲的太平公主下嫁高宗的外甥薛紹。

薛紹人品端方，出身高貴，英俊又前途無量，和風華絕代的公主是天作之合。

婚禮在萬年縣館舉行，照明的火把將沿途的樹木烤得焦枯，爲了讓寬大的婚車通過，不得不拆除了半個縣。

千人頌聖，萬國來朝。山呼海嘯聲中太平驀然回望，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母后身邊顯得那麼渺小。

她還來不及看清就再次被裹入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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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的日子很幸福。

駙馬溫柔知禮，處處以她爲重，她們育有二子二女。

時間久了，大明宮中的一切都杳如塵夢，太平本以爲她就會這麼平靜的和丈夫過完一生。

可身在皇家的她如何逃得過宿命呢？

婚後七年，因長兄參與唐宗室的謀反，薛紹被武后下令杖責一百後活活餓死獄中。

那時太平正懷孕着，最小的女兒纔剛滿週歲。

太平這才意識到過往歲月中母親表現出的所有溫情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能和她有任何哪怕一點點的利益衝突。

不然的她都會將你碾碎，不管你是愛臣還是子女。

昏天黑地中太平感到一雙手放在肩頭，她猛地一顫抬起頭來，對上了一雙平湖似的眼睛。

不同的是，這次那對黛眉中多了一點梅花。

原來婉兒觸怒武后本要被處死，念其還有用處才改成黥面，婉兒用梅花妝遮掩。

重逢的二人目光相觸，心意相通。她們身處皇家，像普通人那樣安穩度過餘生本就是奢望。

想活下去，只能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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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武后稱帝。

婉兒和太平跟隨在她身後登上神京百尺高臺，接受蒼生朝拜。

爲了讓太平嫁給了武攸暨穩固自己的地位，武皇甚至處死了他的妻子

出乎意外太平這次很順從，還物色了張氏兄弟進獻母后。滿意於女兒的改變，武皇對之大加封賞。

婉兒則亦步亦趨地跟隨武皇，替她處理好一切生活和政務細節，深得其信任。後來朝中的軍國謀略、殺生大權竟多決於她。

紅梅宰相之名連着梅花妝一時風靡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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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一生都在贏。

贏了獅子驄，贏了李唐宗氏，贏了萬千男兒。

卻唯獨贏不了時光。

她傾國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鎮服天下的手如今抬起都費力，這一切都在婉兒和太平眼中。

‘母親，你用一輩子將我塑造成你。教我謀略，教我無情，教我一旦有機會就要握住天下權柄。若你是現在的我你會怎麼做呢？’

705年，在太平公主等人的謀劃下，武皇被逼還位李唐，數月後鬱鬱而終。

事後太平公主被加封鎮國。婉兒拜昭容，行宰相事。

她們被那個巨人投下的陰影遮擋了半生，如今終於得以俯瞰蒼生。

‘母親，你走之後，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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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即位，鎮國太平公主權傾天下，朝中七位宰相竟有五位出自她的門下。

婉兒則爲昭文館館主，在幕後操控着帝國的一切。

709年，中宗遊幸昆明池，命羣臣賀詩。

作爲文壇領袖，婉兒受命稱量百官文采。

綵樓上，婉兒將一篇篇不入眼的詩篇信手拋擲而下。她衣袂翩躚，在夕陽中宛如畫中人，竟將太平看呆了。

她們認識了三十年，可今天她才意識到這個總低着頭的婉兒姐姐美的這麼熾烈。

是啊，她總叫她名字，以至於都快忘了她的姓氏。

她是高貴的上官家女兒，本就是宰輔之後。她本就不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以活得和自己一樣率性恣意。

太平笑了，向高臺上那人舉杯遙祝，不顧周圍的驚慌跟隨兀自一飲而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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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點亮了一個時代的野心。

710年韋后與其女安樂公主毒殺中宗，一時間朝政大權盡落韋氏之手。

婉兒與太平起草了一份遺詔，立李重茂爲皇太子，韋皇后爲皇太后攝政，以平衡各方勢力。

然而宰相宗楚客更改詔書，勸韋后行武皇事。

臨淄王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發動唐隆之變，禁軍官兵攻入宮中殺死韋后和安樂公主。

李隆基率軍進入宮中時，婉兒執燭率宮人迎接。她從容地將遺詔拿給李隆基看，證明自己是和李唐宗室站在一起的。

李隆基冷笑着撕碎遺詔，將婉兒斬殺於旗下。

他怎會不清楚婉兒和自己是一邊的？但他更清楚太平公主的可怕遠在韋后之上，而一旦婉兒和她聯手自己如何能敵？

不如趁亂將之先行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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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金釵送到鎮國太平公主府後，府上的宮女見一向泰山崩於前不面不改色的公主竟然不敢去接。

她雙手不住顫抖，彷彿那根金釵比千軍萬馬更可怕。

她最終還是接下了那根金釵，獨自走進佛堂。

燈亮了整整一夜。

後來，她將故人埋葬在自己的家族墓地，爲之撰寫千字碑文，斥巨資替她編纂文集。

太平屏退左右，在墓前長跪不起。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我會帶着你的意志繼續走下去，走到我們約定曾一起到達地方，我會讓千秋萬載後的人們都記得你的名字。’

她長身站起轉身離去。

不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