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魏景湣王元年
初春的雪被暖風吹落,化作雨水,又落入江流裏。天上豔陽高照,泛着波光的河水在靜靜流淌。
我在河川上遇見了夫子,有幾名弟子與他相伴。夫子站在川上悠悠吟唱着這句歌謠,在微風的吹拂下,他衣袖的緞帶飄飄,那是我與夫子的第一次見面。
“冬去秋來,日升月落,就像這條河。你呀!”夫子撫着我的肩,他說,“這世間總有你我所不可違抗的事,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完全不明白夫子在講什麼,我也不甚喜歡他哼唱的歌謠,因爲那太過於宏大,也太過於遙遠,我更喜歡那些具體的、美麗的事物。
父親曾帶我到山林中獵鹿,我匍匐在齊腰的草叢中,靜悄悄地待在遠處觀察那些自由自在穿梭在森林中的鹿。
我喜歡它們,因爲總是它們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我喜歡看小鹿涉過溪水,看它們咀嚼着水上的浮萍;
我也喜歡看女孩們高繫着衣袖,看她們伸出白皙的手臂撥開水流,採摘河中的荇菜。
“不知道麼?”夫子笑笑,他舉起兩根手指頭,“命運和時間。”
時間,時間是江水東流,不再往返;是我逐年變長的頭髮,是我逐漸明顯的鬢須。可命運呢?命運是什麼?我問夫子。
夫子搖頭:
“我也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我怎麼會知道我的命運究竟會如何呢?”
魏景湣王二年
夫子與我告別,他離開了那條河,離開了魏國。夫子說,我將要周遊列國,我和我的弟子們將要遊說諸侯,教導人們要彼此相愛,休戰止戈。
可事總與願違,就在九年前,衛懷君曾駕車獨自走過那條路,他將要前往大梁城覲見魏安釐王,他滿載着整整一車的金銀綢緞以求魏國退兵,可結果卻是被當庭斬殺,衛國由此滅亡。
我問夫子,這樣做有意義嗎?這世間運行的規律本就如此,大的喫掉小的,強的滅掉弱的。
夫子說他也曾問過他的夫子同樣的問題,而他的夫子給他的回答是——夫子拉過我的手,用指尖在我的手心上寫了個“義”字。
“你知道這是何字嗎?”
“義。”
“不錯,那這個呢?”
夫子又在我的手心上寫了個“義”字
“義。”
“很好,那你可知這二字分別都有何含義?”
我搖了搖頭。
夫子微微一笑:
“義,兩線相交匯,上著一點,你看這字像什麼?這字描繪的正是田間的雜草,兩線即爲鉸刀:除掉自己田中的雜草,這就是‘義’字被創造出來時的最初含義。”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夫子繼續說道:
“義,羊我即爲義。周天子曾定下甸、侯、賓、要、荒五大族羣的諸侯國,而每位諸侯每天、每月、每季、每年都要向周天子進貢。‘義’字中的‘羊’與‘我’即表示着:我牽着將要貢獻給周天子的羊羣去往國都。”
夫子看着我的眼睛:
“而這二字都有着同樣的含義,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吞了口唾沫,我的心靈彷彿觸及到了某種更偉大、更感性的事物。
“是什麼?”我問。
“即爲‘應該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夫子坦蕩地笑着,“我的夫子爲他的理想和信念奔波了一生,我是他的弟子,現在該我了。”
“夫子認爲這是命運嗎?”
“不。”夫子搖搖頭,“這是仁,這是義,這是有所作爲,有所不爲,因爲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這是我們不得不做的事。”
太陽落山了,夫子和他的弟子們的身影隱沒在道路的盡頭,就像鹿躍入森林,我再也沒能與夫子相見,因爲天地之大,故人再相重逢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夫子離開後,我就開始整日整夜地在坐在川上發呆,思考着命運與時間。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我想,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也能夠理解夫子所說的東西,我也能找到我的“義”,就像夫子所說的那樣,有所作爲,有所不爲。
松樹蔓延至山坡,近水邊垂着成片成片的白茅,而只要穿過那片蒼蒼茫茫的蒹葭,就能看見大江。夫子從渡船從那裏離開,異鄉人乘船從那裏前來。
我總是這樣漫無目的地空想着,直到我遇見一位高高扎着髮髻的武士。
“這裏是魏國嗎?”
武士站在河畔上問我,他撥開擋住下顎的衣領,凌亂的髮絲被風吹着掠過他的臉頰,他的腰間佩帶着二尺長的劍。
我點了點頭,指着太陽落下的方向:
“正是。沿着那條道走,你或許可以在天黑前趕到國都。不過,武士,你來自哪裏呀?”
“我的父親是齊人,而我則是衛人。”
“那麼,你來到魏國幹什麼呢?”
“我前來覲見衛元君。”
“衛人?你要來覲見衛元君?”
“正是。”
“可衛已經滅亡了,現在的衛君是魏安釐王的女婿,衛懷君早在十年前就被執殺。”
衛國,一個早在十年前就已滅亡的國。滅,即烈火焚盡,大火將熄;
亡,即逃跑,逃避。
就像奔流不息,不再往返的河水一樣,衛國也不復存在,可眼前的這位武士卻聲稱自己來自衛國。我想,那麼這位武士就一定是“亡者”了。
亡者,逃跑的人,逃難的人,多麼恰當的一個詞。失去了自己國的人和喪家犬沒什麼區別,天地之悠悠,可卻沒有讓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這難道不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嗎?
或許是爲了嘲笑他的不幸,我幸災樂禍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說出了這句話:
“你是亡者。”
“我的確是亡者。”
武士平靜地看着我,從他的眼神裏看不出絲毫的情感波瀾,不知爲何,這讓我感到些許失落。
“我來這裏是爲了告訴衛元君,秦軍將至,須萬備以御秦。”
“你會劍術嗎?”
“我好讀書擊劍。”
“那麼現在你的國被滅了,王被殺了,你又會劍術,你爲何不爲他報仇呢?”
“我爲誰而復仇?”
“當然是爲你的國了,武士。”
“我從一開始就是亡者,在衛懷君被執殺前,我就已離開衛國。衛國也好,齊國也罷,我都不在乎他們的國君是誰,我也不在乎究竟是誰殺了誰。大的國滅掉小的國,二者合爲一個國,這事發生在狼與鹿身上,也必然會發生在人與人之間。”
“既然這樣,你又爲何要特地前來覲見衛元君呢?”
我如此問道,涼風沿着河流迎面朝我吹來,不遠處傳來呦呦的鹿鳴。武士邁上河灘,他的衣襟下襬正往地上淌着水,他說:
“爲了一個理想。”
“理想?”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詞,在這個餓殍遍野,兵戈不止的時代裏,“理想”就像是在黑夜裏散發着點點光亮的螢火蟲,雖然微弱,但對於我們來說已經足夠美好。
“在衛懷君被殺後,魏軍大破衛國的城門,他們在城中肆意妄爲,燒殺搶掠,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才停止。在我返回國都的那一天,我看見鮮血染紅了衛國的每一條河流。”
武士將配掛在腰間的劍扯下,扔到了我的腳邊,青草漫過了那把劍,我看見劍身上沾滿了血污。
“魏軍用這把劍殺光了我家的每一口人,我曾發誓,有朝一日我也要用這把劍殺絕每一個魏人。”
“那麼你一定是來殺掉魏王的了?或許,你還想殺掉我?”
“不。”武士搖頭,“我本是這麼想着的——直到我在復仇的旅途中遇見了一位夫子,他赤着雙腳,獨自走在燕國的北關,他在那裏撿着熟透後掉在地面上的柿子喫。”
“夫子同你說了什麼?”
“兼愛非攻。”
“兼愛非攻?”
“我和夫子坐在樹下,我們在那裏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渴了就喝葉片上的露水,餓了就喫落在地上的柿子,夫子向我描繪了一個十分美好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大國不會攻打小國;強國不會欺辱弱國;人多勢衆的不會傷害人少的;機智的不欺騙愚鈍的;地位高的不輕視卑賤的;富有的不蔑視貧窮的;年青的不掠奪年老的。”
“可你我都知道,那是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不,那是可能存在的。”武士否定了我的觀點,他的語氣篤定而果決,“當弱的團結起來,共同抵禦強的;當諸侯既無法滅掉諸侯,也不敢胡作非爲的時候,便是兼愛非攻了。”
“可那是爲何呢?”
“因爲制衡,所以無法吞併;因爲恐懼,所以無法作惡。現在秦國日漸壯大,吞併六國指日可待,到那時,天底下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都會變成一個國家。而在那之前,你可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深吸了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了那兩個字:
“屠殺。”
“不錯,天下將會伏屍百萬,因爲再也沒有人能夠制衡秦王。”
蒹葭聳動着,嘩嘩作響,一行野鳧從田野飛向天空。命運是什麼?那是即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嗎?那是必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嗎?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義”,是夫子所說的,有所作爲,有所不爲。
我看着眼前的武士,我敬重他,我欽佩他。我意識到,正是現在。
我從草地上拾起那把劍,我用雙手捧着它,鄭重地交回了武士手裏。我告訴了武士我的名字,因爲我想要與他同行,我想要與他一同前去覲見衛元君。
“我想要和你一起去,我方纔告訴了你我的名字,現在該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了。”
“我在衛國的時候,衛人稱我‘慶卿’,我曾去過燕國,燕人就稱我‘荊卿’。”武士的視線從劍身轉移到我的臉上,我們四目相對,“你可以叫我,荊軻。”
引用文獻: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論語•子罕》
“懷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殺懷君。魏更立嗣君弟,是爲元君。元君爲魏婿,故魏立之。”
《史記•衛康叔世家第七》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史記•刺客列傳》
“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衆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
《墨子•天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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