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江君是個農民,他家往上捯三代全是農民。他現在這日子是過好了能填飽肚子,過不好只能忍飢挨餓,但還不至於和隔壁阿懶一樣賣閨女,這點是賈江君足以自傲的。每每下完地回到那破爛茅屋的時候他總要和衣不蔽體的媳婦、兒子、閨女特別強調一遍:
“要不是跟了老子,你們早就被賣給肉鋪子了!”肉鋪子那三個字他會特別強調,而且是盯着女兒的眼睛強調。
這樣的成就也更讓他更堅信自己是個與衆不同的人,是終究要成就大事業的人。
爲什麼說“更”呢?因爲賈江君他本來就與衆不同!這還要從他的名字說起。
說到名字就不得不提父親,說到父親就不得不提賈江君的祖上。相傳啊,賈江君的太太太爺爺是個威名赫赫的大將軍!這聽起來可太讓賈江君熱血沸騰啦。大將軍,那可是能隨便進百姓房門搶糧食的大人物!那可是連村長都要低着頭說話的大人物!那可是足夠在街坊鄰居面前吹上一輩子的大人物!
這些事是賈江君聽誰說得呢?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母親。賈江君幼年喪父,全靠母親一個人拉扯他長大,每天他的母親都是早出晚歸,雖然不種地,但也能拿回來不少好喫的。
可是,小孩子最黏媽,怎麼才能讓年幼的賈江君安靜呆在家裏不拽着母親的破袍子不撒手呢?
有這麼一天,賈江君的媽媽就給他講了這個關於賈家祖上的故事,他媽說這個故事鐵定是真的,因爲是一個秀才親口告訴的她!那個秀才還幫她母親給當時還叫“二狗”的賈江君起了這個正經的名字。賈江君的母親嚴肅地囑咐他說:
“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江君了,有了名字就要好好在家裏待著,不然可就當不了將軍咯。”
年幼的賈江君很聽話地點了點頭,然後等母親一走就跑到了屋外的小土道上大喊:
“我叫賈江君!我有名字啦!”
嚯,這一嗓子可喊出了不少人來——在農村,能有一個脫離“狗蛋”“二傻”之流的名字可是件大事!衆人紛紛問道:
“你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呀?”
賈江君一板一眼地說:“是一個大秀才!”
“哦~”衆人發出驚歎聲,這讓賈江君開始崇拜起秀才的本事來,可還沒等衆人的“哦”聲落下,他又開始犯難了:
“這究竟是將軍厲害還是秀才厲害呢?”
他這一問啊可把大夥兒難住了,有人說是將軍厲害:將軍手下好些個兵呢,沒聽過秀才手底下有兵的。一時間村民紛紛附和,覺得是將軍厲害。
可又有人說:我聽說這秀才不用下跪啊,見了京官都不用跪的!將軍可沒這個本事。於是又有好些個人跳出來開始支持秀才的,並且舉了好些個例子來論證自己的正確性。
賈江君屢次想向大家說自己既有秀才取的名字又是將軍的後代所以自己才最厲害,可是他聲音太小,大夥兒的嗓門太大,沒人聽見他說了什麼。賈江君只好悻悻地回到家裏,想等母親回來以後問問看到底誰最厲害。
母親回來了,可她卻警告賈江君關於祖上的這件事不能跟別人說,不然大夥兒就會害怕他然後偷偷殺了他。這讓賈江君心中充滿了恐懼,但同時也覺得很刺激——自己竟然是冒着生命危險在活着,稍不注意就沒命了!他決定隱瞞祖上是將軍這一點,只對外吹噓自己有一個秀才給取的名字。
春去秋來,戰亂頻仍,官府收的稅是一年比一年重。因此,儘管賈江君已經可以像一個大人一樣幹活兒了,但家裏還是經常會有喫不飽的時候。不過賈江君一點也不心灰意冷,依舊是興沖沖地耪地、挑水,還有,保守祕密以及等母親回家喫飯。
可這一次,母親沒回來。一個身上有着刺鼻香味兒的濃妝豔抹的好看婆娘捎來了母親的話,說是母親走了,不會回來了。
賈江君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祖上的祕密暴露了?他害怕自己不久以後會遭遇危險,於是趕忙問這個搔首弄姿的女人母親爲什麼不回來,是不是祕密暴露了。他留了個心眼兒,沒說是什麼祕密。“不然我可能被這好看的娘們兒殺了”,賈江君偷偷想着。
那婆娘明顯沒聽懂賈江君的話,還以爲是他是在問他母親在妓院的祕密是不是暴露給村裏人了。於是趕忙搖頭:
“不不不,她說過要保密的,不會有人知道。”
賈江君放了心,好言好語地把這渾身香氣的女人送出了房門。回到屋裏的賈江君越想越不對勁:
“祕密沒被人知道,娘爲啥就跑了呢?”
不久他就給自己找了個很好的理由:
“嗯,肯定是我娘怕連累我,畢竟沒準哪天她自己說漏了嘴呢?”
想到這裏,賈江君滿足地站起身,滿足地看着鍋裏給母親留的剩飯,滿足地喫了起來。
今天,終於能喫飽一頓了。
戰爭之下仍然有人能倖免於難,賈江君就在前線告急的日子裏結了婚、生了娃,每天依舊下地、回家、喫飯以及保守祕密,生活過的是頗爲滋潤。
直到某一天,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籲——”
一個披掛鎧甲全服武裝的人來到賈江君家的門口。來人把馬拴在樹上也沒打招呼就撞開了破草屋的院門。
此時的賈江君正在房裏喫飯,今天的飯是高粱沙子面兒的餅子和老婆從牆根裏薅出來的野菜,賈江君喫的是有滋有味兒。老婆孩子都在牀上跪坐着等他喫完再喫他剩下的。外面突然闖進人來把一家人嚇了一跳,老婆孩子全都躲進滾下了牀躲在角落裏。
賈江君以爲是賊,忽地端起一旁空空如也的米缸警惕地看着對方。
來人看了看賈江君,問道:
“你姓字名誰?”
賈江君沒聽太懂,但勉強能猜得到對方在問自己叫啥。
“我叫賈江君啊。”
“假將軍?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真將軍了!”
來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賈江君身前,還沒等賈江君放下手中的米缸那人就開始脫衣服。
先是最外面那層金光閃閃的看起來很昂貴的鐵皮殼子,然後是內裏乾淨的袍子。
那人一邊脫一邊說:
“你,你把你衣服脫給我,我用全部衣服還有外面那匹馬跟你換你衣服還有你們家的糧食。 那馬可值錢了,換來的銀子夠你喫一輩子,趕緊脫衣服!”
賈江君聽着那人說話又大嗓門又豪橫,嚇得腦子還沒轉過來就開始下意識地脫衣服,等到兩個人都快脫光了他纔想起來問:
“你叫啥?”
“我叫啥不重要!你要記住,穿上我的衣服你就是將軍了!”
將軍?賈江君一下子就以爲自己明白了,原來這人是給自己送衣服來的!不過就是把糧食拿走這點讓他不太開心,不過一想外面還有匹馬可以賣也就沒放在心上。
賈江君笑呵呵地問:
“你咋知道我是將軍的?”
“嗯?”
“你肯定知道吧!我太太太爺就是將軍!你肯定知道!”
來人聽的是一頭霧水也不願跟他浪費口舌,隨口答應了兩句等自己穿上了賈江君的衣服又稍微幫賈江君穿了一下盔甲然後把手中的劍往賈江君手裏一塞:
“記住了,你現在就是真將軍了。”
話音還沒落,已是一副窮農民打扮的真將軍就飛快地抓起桌子上僅剩的兩塊餅子跑了,留下賈江君在原地發愁手中那個長長的帶子應該系在哪裏。
他看着地上零落的幾件從沒看過的“鐵殼子”竟然不知道應該把他們穿到身體的哪個部位:
“怪不得村長老說富人也有富人的苦,這當將軍的還要穿這麼多衣服真是麻煩。”
厚重的盔甲已經讓賈江君的身體有點悶熱了,但他還是堅持帶上了頭盔拿起了那把劍——至於剩下的勞什子他沒心情去管,他要先享受享受當將軍的快感!
賈江君先是來到不知所以亂作一團的老婆孩子旁邊,抬起敞着袖口的袖子猛地一甩髮出獵獵的聲響。他自豪地說到:
“告訴你們個祕密,老子可是將軍的後代,現在我也是將軍了,你們可都得聽我的!”
老婆和閨女兒子都聽不懂他在說啥,被嚇得只會一個勁兒地點頭。
賈江君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心中諷刺地想:
“真是沒見識,光是本將軍說句話就嚇傻了,沒趣沒趣。”
於是乎他提着寶劍來到屋外打量起那匹馬了。
這馬膘肥體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時不時還打個響鼻以示威嚴。
“嗯——這纔對嘛,這纔有將軍的氣勢!來,讓我騎騎……”
賈江君突然住了嘴,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會騎馬,長這麼大唯一騎過的還是三叔家的那頭老黃牛。但是這可難不住一個將軍,賈江君是照葫蘆畫瓢,模仿着騎牛的動作雙手搭在馬背上想要爬上去。
好馬倔脾氣,自然不會讓陌生人隨便上自己的背,於是乎又是尥蹶子又是嘶吼把賈江君摔在了地上。
賈江君心裏這個氣啊!但人拿畜生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和它講道理。打?賈江君捫心自問自己打不過馬——剛纔那蹄子踹得他差點把午飯吐出來!
“哼!要不是我解不開拴繩我早就制服你了!”賈江君整了整因沒系笏帶而略顯寬大的袍肚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完美的理由。
離開了那匹制不服的馬,賈江君提着寶劍來到了村長家。
他習慣性地想現在門外喊一聲村長,可一想到自己已經是將軍了,就學着之前那人進門的樣子一下子撞開了門。
只見老村長懷裏抱着一個不知道哪裏來的破衣爛衫的年輕姑娘正呵呵樂着喫飯呢。見屋門被撞開,老村長剛想出聲呵斥,可一見來人渾身是金光閃閃還提着寶劍他就一下子沒了脾氣,趕忙從牀上跳到地上跪了下去:
“誒呦軍爺誒,您是有啥吩咐?”
賈江君發現村長竟然真的不敢看自己,甚至還跪下來了,於是萬分地得意,他看了看村長這“奢華”的住處還有牀上那個已經洗乾淨了套着破爛衣服的好看娘們,粗聲粗氣地說:
“你,可以滾了,以後我住這裏!”
村長先是一哆嗦,但也不敢多說半個字,連磕頭再謝恩跪着爬着出了門。
賈江君這才滿意了,他衝房中那個嚇得縮成一團的女人說:
“你,把你家裏的糧食都給我搬出來!”
女人哪知道這家裏的糧食在什麼地方,只能把剛纔村長喫的餅子和鹹菜端了起來然後顫顫巍巍地跪爬到賈江君面前,雙手舉過頭頂捧起了食物。
賈江君一見鹹菜可是開心的不得了,這麼寶貝的東西竟然能讓自己碰見而且還是一句話就到嘴邊了都沒用自己去拿,他頓時感受到了當將軍的快樂,於是站在地上,開開心心地拿起餅子就着鹹菜開始狼吞虎嚥。
就在他快要喫飽開始打量起地上跪着的女人的時候,屋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賈江君嚇了一跳,但旋即就鎮定了下來:自己已經是將軍了,有什麼好怕的!就算是秀才來了也不是自己的對手……到底是將軍厲害還是秀才厲害呢?
但還沒等賈江君相出答案,大門就被人撞開,一羣手拿大刀長槍的人瞬間把賈江君和那個破衣女子圍了起來。
“二哥,這就是那個將軍了?”
“嗯,錯不了,衣服、寶劍都對上了!”
賈江君能感受到這羣人身上傳來的冷酷、血腥的氣息,他本能地就像跑,可一聽他們說自己是將軍,便不再哆嗦了:這是我的兵啊!他自作多情地想到:就是說嘛,當將軍的怎麼能不帶兵?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呵斥這些人安靜聽從自己命令,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就有無數把大刀招呼了過來。
臨死前,賈江君快速地找到了自己被砍死的理由——
“我沒能保守祕密啊!我跟我老婆說了我祖上是將軍的事情了!這些人都是我老婆找來殺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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