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褪去,新加坡遊戲淘金熱還剩下什麼

有人離開,有人留下

從中國到新加坡要多久?

從北京首都機場起飛,最快6小時25分鐘,這是Howell和Eason的航程;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可以再快一小時,這是Flora的時間。

在2021年,這段航線變得格外“熱鬧”,成了不少遊戲人的“求生線”。在版號寒冬、項目被砍、大裁員的背景下,步履維艱的遊戲公司不甘於原地止步,紛紛將目光投向南方那個秩序清晰、機遇尚存的島國——新加坡,並在那裏設立分部。

有人隨公司外派,有人主動“潤”出國門,去往他們眼中的過渡地、跳板,甚至是“第二人生”的起點。

如今市場回暖,當初前往新加坡的遊戲人還剩下多少?他們是否真正融入了這個國家,成爲了遊戲全球化佈局中的一份子?

我試圖通過幾位在坡遊戲人的講述,去還原他們爲何來到這裏,又爲何選擇離開或留下。

全球化的前哨

乾淨、秩序井然、高樓與綠意共存,這幾乎是所有人對新加坡的初印象。而在遊戲人眼中,這座地處東南亞腹地、緊貼馬六甲海峽的“綠寶石“,更像是推動遊戲出海的“理想前哨”。

新加坡樟宜機場

三年前,Howell隨公司拓展海外業務,和一批同事一同被派往新加坡。他很快發現,這裏研發氛圍並不強。本土遊戲公司寥寥無幾,更多的是像騰訊、米哈遊,莉莉絲這樣的中國廠商設立的發行和運營分部。

在新加坡求學、工作的Flora更直白:“整個遊戲行業的景氣程度肯定是和國內或者歐美、日韓這些沒法比的。”新加坡雖然人均消費力高,但市場體量小、人口基數有限,玩家偏好也較爲分散,即便是全球發行的遊戲,也鮮少將新加坡視爲主要戰場。

新加坡遊戲協會執行理事的子天也坦言,這裏的遊戲產業一直不溫不火。過去本地偏向主機與PC方向的生態,並未因大廠入駐而真正建立起產業支柱;疊加“人少價高”的現實,所以之前一直沒有發展起來。

“新加坡在遊戲製作方面,其實沒有什麼天然的優勢。”Flora這樣說。

那麼,越來越多遊戲公司仍選擇在這裏設立分部。究竟圖的是什麼?

幾乎所有受訪者都給出了相似的答案:這裏是東南亞地區的幾何中心,東接區域新興市場,西連歐美主要航道,是進行遊戲全球化佈局的橋頭堡。

這聽上去像是寫進招商手冊的統一註腳:稅收減免、文化相近、時差同步……這些利好條件根本不需要身處異國他鄉,就能從各處新聞中略知一二。

可真正讓人切身體會“全球化”的,並不是這些條目,而是此地的日常。只有當你站在街頭,聽着耳邊交錯而過的漢語、英語、馬來語、泰米爾語,甚至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帶來的家鄉話,看着不同膚色的人擦肩而過,“全球化”纔不再是一個高度概念化的詞,而變成空氣中流動的細節,滲入每一個感官。

這種在地的感知也會直接影響公司的風格與管理邏輯。Eason指出,一線大廠與某上海四小龍的新加坡分部在運作邏輯上就有顯著差異。

他解釋,大廠的決策層並不在新加坡,本地團隊承擔的更多是“配合型職能”,信息往返之間,往往會折損一些只能親身感知的細節。而某上海四小龍則不同,由於負責人常駐新加坡,團隊擁有更高的決策自由度,響應速度也更快。

Eason說,當人真正身處其中時,很多判斷其實不需要靠想象或轉述:“看這個地方的宣發效果好不好,我就在地鐵站前走一走,發現這個地方一眼就抓人,那這個東西就投得好。”

對於大廠如此,對於創業公司更是如此。Howell選擇在新加坡創立自己的AI遊戲公司,看中的不僅是它銜接中國、歐美和東南亞三方市場的區位優勢,還有這裏相對活躍的融資環境。

比起近兩年越發謹慎的國內投資人,Howell所接觸的新加坡投資人出手會更大方一些:“這裏有很多路演以及跟投資人交流的機會,增加了項目的曝光後,大家也會認可你是一個國際化的團隊。”

但落地不只是關乎創始人的決心,也取決於能否找到適合的人才。

必須得承認,新加坡並非以遊戲產業聞名,人才儲備先天有限。Flora說:“這裏的高校基本上沒有遊戲設計的大專業,專攻遊戲的專業會放在類似大專的學校,但這樣的話,學歷和知名度可能就不夠高,相對來說,人才資源就比較少。”

不僅學歷和背景很難匹配公司的核心崗位,Howell也切身體會過招人的難處:“在國內,有大量的人員可以快速到崗;但是在新加坡招人,你就會發現整個週期被拉得很長。”在這裏,短期內很難迅速招到一個既懂本行、又能立刻上手的人才。

更何況,即便招到了理想人選,也難以照搬國內的工作節奏。文化、制度和生活方式的差異,最終都會滲入協作的每一個細節之中。一家公司在將產品推向全球市場之前,往往已經在內部經歷了一小輪艱難的跨文化理解與調適。

生活在別處

對許多國內遊戲人來說,生活像是一場不斷加速的闖關遊戲——996、通宵趕版本、隨時回call……早已成爲常態。

不過這種強度在新加坡難以照搬。受法律約束和文化氛圍影響,不少中國公司不得不縮短工時、放緩節奏,或許對本地人而言仍屬高壓,可對出海員工,已是難得的喘息。

Howell的AI遊戲公司對產品迭代要求極高,工作強度並不低。他發現,來自新加坡和北美同事對“下班”這件事邊界感更強。“他們下班了就是要生活,哪個老闆來發消息都不願意去回,也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合理的事情。”Howell坦言,“這個本來也是新加坡的法律要求。”

經歷過國內持續的疲憊作戰後,Eason覺得在新加坡過得更舒服。儘管偶爾仍會加班,不過“努力工作”變成了一種有“截止時間”的健康狀態:“偶爾加班是OK的。但是我用一種卷的方式讓人家一直加班,那我是做不到的。”

然而,Flora在“卷”的問題上有不同看法。她時常會在中坡之間往返,對兩邊的同事都有接觸。她承認國內的工作時間會更長,但並不完全認爲那是“被卷”的結果:“國內遊戲行業的氛圍很濃,大家會更熱愛。但是在新加坡,大家的心態可能是這是一份工作,做這個也行,不做這個也可以,本身可能並沒有很熱愛他所做的遊戲。”

在這裏,工作和生活之間似乎有一扇較爲明顯的門,“卷”的狀態偶爾能走進其中,但大多數時候會被這道門溫柔擋下。

相對寬鬆的工作強度,或許讓不少來自國內的遊戲人感到驚喜,但真正落地新加坡,高昂的生活成本往往會給他們“當頭一棒”。

最直接的是住房。在上海,7000到10000元人民幣的價位能租到條件不錯的小區;可在新加坡,同等水準的房子動輒要15000到20000元。若帶家人整租,月租甚至可能突破30000元。

飲食方面也不輕鬆。與歐美類似,這裏的餐廳普遍附帶服務費和消費稅,菜價也高,一盒330g的生菜可能要25元,日常的普通外食人均支出300–500元並不誇張。“我們有很多從國內過來的同事都覺得自己變窮了,外面喫飯都喫不起,打車都不敢打。”Howell打趣道。新加坡打車起步價約15至25元人民幣左右,但如果是在高峯期的市區,2.5公里的打車費加上附加費可能將高達100多元。

我聽說,不少中國公司會爲外派員工提供補貼,薪資也會相應上浮。可Eason告訴我,這部分的漲幅遠不足以覆蓋高昂的生活成本,即便當地政府對企業提供稅收減免或補貼,這些優惠也主要面向公司,員工很難直接受益。

“新加坡當地是願意提供一些稅或者是補貼方面的(優惠),來幫助他去培養自己本地的一些行業人員。如果你有這樣的意識,政府願意給你傾斜。”Eason補充道,“但政府的補貼對於一些大的團隊而言,不會產生收益。”

物質成本的上升加重了心理負擔,可新加坡的精神生活卻悄然打開另一扇窗。

電影票價電影票與國內持平,高端娛樂如高爾夫跟國內相比反而更便宜。演唱會、展覽等文化活動豐富又觸手可及——不用拼手速搶票,也不用靠“黃牛”,有時一個傍晚的心血來潮,就足以換來一場現場體驗。

此外,新加坡作爲東南亞的交通樞紐,前往鄰國旅行十分便利。週末往返泰國、馬來西亞,時間短、機票便宜,動輒就來一次“輕旅行”。

也許是受到周遭環境的影響,Eason在國內常不由自主地焦慮,“下班去享受”總帶着幾分負罪感。而在新加坡,這種心態徹底消失了。他舉了個簡單的例子:北京的家裝修好後,廚房使用了不超過5次;在新加坡,他經常自己下廚,不是爲了喫,而是單純想享受做飯的過程。

儘管新加坡的社會氛圍偏西化,但東方文化底色依舊濃厚。華人衆多,生活習慣與國內相通,文化差異並不顯著,也不容易感受到排斥,從國內前來工作的人往往不難適應。

Eason在歐美工作時,總覺得自己活在一堆面具裏,而在新加坡卻覺得鬆弛和親切。他的房東是潮汕人,保留着煲湯的習慣,經常邀他一起喝湯聊天,就像老朋友一樣。

Howell也說:“新加坡當地的同事們都很熱情,大家交流起來也很友好。”但他也觀察到,“大家如果想要發展成新的朋友還是比較困難的。他們下班後的大部分時間會投入到家庭生活中,在工作上的這種交集就很難進入到朋友關係裏面。”

看起來,在新加坡,以家庭爲單位似乎更容易適應這座城市。可事實上,許多遊戲人還未真正安頓下來,就已轉身踏上歸途。

去與留之間

一位朋友曾對我說,許多遊戲人來新加坡,是受疫情時期的動盪所迫。當時國內遊戲市場挑戰極大,不少人失去了信心。儘管這種說法略顯消極,但主動脫離沉鬱的環境、尋找新機會,的確是一種現實的出路。

可就像動物遷徙,人總會下意識地比較生存環境,最終選擇一個自己更能適應、更舒適的落腳點。受訪者們告訴我,兩三年過去,當初踏上這片土地的遊戲人中,留下來的終究是少數。

這其中,有一部分是不可抗力所致。Flora注意到,很多遊戲公司開始收縮海外業務,曾在新加坡高調入場的米哈遊,也在近兩年進行了低調裁員。

“你一旦沒有了工作,就會喪失工作簽證。如果沒有工作簽證的話,就沒有辦法在新加坡長期去待着。”Howell說。

另一部分原因,則更爲個人。除去高昂的生活成本,語言是一道難以忽視的門檻。儘管華人衆多,日常交流無礙,但遊戲公司面對的畢竟是全球市場,英語能力仍是基本要求。表達不暢,久而久之也容易動搖信心。

我原以爲在新加坡工作多年、又自主創業的Howell不會有語言困擾,沒想到他坦率承認,自己也經歷過一段痛苦的語言磨合期:“之前沒有在應用環境裏生活過,在國內可以很清晰地表達,但在英語環境下,特別是在面對投資人的時候,就很可能會露怯。我自己的話至今可能也沒有做得非常好,確實有在這方面去做努力。”

Flora則觀察到,很多在坡的遊戲人還面臨另一個相似的痛點——目前所在崗位成長空間有限。公司內部,除非是已被海外市場驗證過的項目,否則很難有人願意承受獎金減半的風險去投身新項目組;而在公司外,新加坡的熱門崗位集中在發行和市場,整體生態類似,幾乎無處可跳。

高昂的生活成本、非母語的環境、有限的成長空間……這些都讓“離開”顯得合理。但我依然對一些人“留在新加坡”的原因感到好奇,而在受訪者們的講述中,答案也各不相同。

Flora是在升學時考中了新加坡的獎學金項目,順理成章讀大學、進入職場,起初在電商公司,因愛玩遊戲轉入這個行業——她的路徑穩定而自然,代表着多數本地遊戲人的狀態。

Howell原是公司技術總監,早期就參與AI大模型與遊戲的結合。他被這種破壞式創新深深吸引,決定創立AI遊戲公司,而新加坡恰好在融資環境和市場輻射上提供了理想支點。

Eason則更喜歡“折騰”,從七八年前就開始做遊戲海外業務,習慣挑戰、樂於變化。只待在國內市場看海外終究有限,而他想要把視野拓寬一點,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他們都具備了相似的特徵:一定的經濟基礎,較強的適應能力以及極高的韌性。

有趣的是,這三人中,兩三年前剛來新加坡的Howell和Eason都已在計劃安家事宜,尤其提到未來孩子教育的問題。這兩位受訪者都是高學歷,經歷過“卷生卷死”的學生時代,更傾向於爲孩子提供一個寬鬆、健康的成長環境。

相比之下,在新加坡待得最久的Flora卻告訴我,未來若有好機會,如果未來有合適機會,她會考慮回國。儘管清楚這樣可能意味着收入腰斬和比現如今10%更高的個稅,可她也期待更大的發展空間。

我問Eason:“如果現在才決定是否來新加坡,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他沉吟片刻,回答得很謹慎:“要分兩種視角來看。”

從公司層面,作爲CEO,他認爲“來”是對的:“我已經有了成熟的產能,我也不擔心馬上回餓死。我在其他方面掙錢了,國內的宣發也做了,在國內渠道就只有做得好或做得差的差別。但是做海外市場的話,它的增量是挺好的,而且賺得還是美元。”

但從“打工人”的角度,他便建議多考慮。在他看來,如果本身狀態穩定、對海外並無強烈嚮往,那其實沒有必要硬出來:“出來又不是爲了看世界,還不是老闆,也不是來整合資源,無非就是換個地方打工。”

對於未來,三人各有打算,但態度都很積極。

Flora希望在熟悉領域繼續深耕,也意識到需要通過轉型來突破成長瓶頸。Howell雖然壓力倍增,可這種良性的壓力增大了他每天的興奮感,他願意投身到變革與創新中,探索新的遊戲形態。

我問過Howell一個有點抽象的問題:“如果把你的人生比作一款遊戲,你覺得你現在處於什麼階段?”

他是這樣回答的:“如果是塞爾達的話,我現在剛剛出新手村,勉強有基礎裝備、滑翔傘、和一件稍微能打的兵器。但是挑戰纔剛剛開始,纔要探索這片大陸。”

新加坡也是這樣一片地圖。遊戲人隨着各家意圖大展拳腳的公司來到這裏,有人離開,有人留下。

而地圖始終在那裏,就看你是否願意走近——去生活,去探索。

(部分受訪者已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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