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碧上海總經理：做過國內大廠製作人，我決定回來做個「樣板房」

育碧不是反應慢，只是在保持一種定力。

文/九蓮寶燈&托馬斯之顱

今年，育碧上海工作室迎來了第一個國人總經理楊志宏。

楊志宏從2004年加入育碧，有着超20年的行業從業經驗，其中包含16年的3A遊戲開發經歷和10年管理經驗。他先後參與過《幽靈行動：尖峯戰士》、《我還活着》，以及《細胞分裂》和《孤島驚魂》系列。他還曾在其它幾家大廠參與過手遊開發，積累了運營與商業設計經驗。

楊志宏

過去兩年，他擔任過《全境封鎖2》國服首席製作人，到了去年底，他成爲了育碧上海工作室總經理。

如今，距離楊志宏擔任總經理已經過了大半年，葡萄君也積攢了很多問題：育碧上海在中國市場的下一個動作是什麼？作爲老育碧人，他曾經一度離開，爲什麼選擇迴歸？他又怎麼看待目前國內捲開放世界、卷工業化的現狀？

在CJ期間，我們與楊志宏展開了交流。以下是經過整理的採訪內容：

01

「慢慢爭取出總經理的職位」

葡萄君：成爲上海工作室總經理之後，感覺如何？

楊志宏：挺好的。其實總經理也就是跟其他關鍵崗位一樣的一個職位而已。育碧有30多個做研發的工作室，一共有40多個分支，都有自己的負責人，大家都在做一樣的工作。

我現在主要負責一些項目的日常管理、公司分支的日常運營工作，沒什麼特別神奇的，只是職能範圍發生了一些變化。除此之外，很多時候也要想盡辦法幫助我們項目的製作人和負責人，疏解他們日常工作中的一些困難。

這一開始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但是我現在也逐步上手。當然，育碧是一個非常大的集團，它還有很多知識要經年累月地學習。整體來講，我做這個工作的感受還可以。

葡萄君：還挺好奇，你當時是怎麼當上總經理的？

楊志宏：我覺得育碧每一個工作室的總經理，都經歷過不同的路徑。

我從04年到19年在育碧上海做了15年時間，然後又出去闖蕩了四五年，一開始是巨人，後來又去了光子。所以我的整個職業發展路徑，並不是在育碧內部，一個崗位一個崗位地往上走的。

我在基層時期，確實是從負責地編美術的工作，逐步做到Lead Artist，然後再成爲Senior。但是進一步發展，就會面臨很多職業選擇。我當時在做管理的過程中展現了一些才能，自己也願意學，所以就成爲了助理製作人。我們公司的環境比較寬鬆，在合適的時候你就會遇到這樣的機會，誰都一樣。

我成爲總經理之前，正在忙《全境封鎖2》的工作。這時候公司上層發生了一些人事調整，機會出現了。我看到之後就會考慮一下，要不要爭取。我一路上都是這樣慢慢爭取出來的。

02

「《全境2》是我們的“樣板房” 」

葡萄君：出去闖蕩之後，爲什麼又決定回來？

楊志宏：《全境封鎖2》這個項目很吸引我。我當時還沒有要成爲總經理的想法，回來單純是爲了製作人崗位。

它首先是一個在線遊戲，又是首個在中國和騰訊合作運營的產品。它還有很多創新點，光是我們把它從付費遊玩變成一個Free to Play，就有很多創新改造。另外，一家外企怎麼在國內發行一款3A級長線運營產品，也很有探索意義。所以我決定過來挑戰一下可能性，這是最大的原因。

育碧這邊一些公開的機會，大家都能得到信息。然後我可能剛好和《全境封鎖2》製作人這個崗位的匹配度比較高，就成功合作了。

楊志宏和前育碧上海工作室總經理Jean-Francois Vallee、《全境2》項目組一起慶祝開售

葡萄君：中國人在育碧成爲總經理，是不是還挺罕見的？

楊志宏：我覺得外部可能會有一些偏見，認爲育碧這樣的外企對中國人才的發展來說會有天花板。但我並不是第一個成爲育碧工作室總經理的中國人，像成都工作室總經理，他更早就擔起了這樣的工作。

育碧作爲一家國際化公司，它的多元性、包容性和開放性遠比大家預想的要高。上海工作室的歷代總經理，大家的年齡、閱歷、性別、國籍都不同，所以育碧並沒有設限。像我完全不會法語，但我覺得，和管理層保持良好溝通、坦誠相待，把工作室經營好，纔是真正關鍵和必要的東西。

葡萄君：那你認爲《全境封鎖2》這個項目的成績，符合你最初的期待嗎？

楊志宏：《全境封鎖2》在很多地方都符合我們的預期。它達成了我們鍛鍊團隊、瞭解市場，包括走通整個流程等很多目的，也幫我們積累了一些自己的粉絲。

我們內部對這個項目的期待是，未來我們再引進其他產品的時候，它能成爲一個「樣板房」性質的產品。以後新發布的產品可能會遇到什麼挑戰，我們能做好預先準備，並儘早處理掉，這就是樣板房最大的意義。對集團來講，它等於在中國這邊打開了一扇窗戶。

《全境封鎖2》國行

葡萄君：怎麼定義「樣板房」？是說它Free to Play，還是說它在中國運營？

楊志宏：你說的這些都算。如果我們要把房子做大做小、做高做矮，需要很多標準，它可以被模塊化、樣板化。

軟硬件部署、工具開發流程、前後端功能開發，育碧在海外有一套自己的流程和體系。怎麼讓這樣的體系適應中國市場？是自己再做一遍，還是找合作開發者，用他們的套件？我們又該怎麼和合作方、玩家和媒體溝通？有上百個這樣的問題擺在面前，那這個樣板房產品，就相當於我們的答案。

葡萄君：搭建這個樣板房有多難？

楊志宏：一開始很多事都磕磕絆絆，各種溝通和理解方面都需要磨合，甚至一些遊戲研發運營上的基礎詞彙，都需要重新翻譯理解。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國內有一個崗位叫做系統策劃。它在育碧體系內，完全是另一種含義，可能是做界面UI的設計師，或者說是做交易、社交系統的策劃。大家對遊戲製作流程的劃分邏輯不同，這些都需要我們花時間理解。

往大了講，一些產品的社交、商業化，育碧想了解裏面的門道、訣竅，也都要從合作伙伴那裏學習。

葡萄君：直白點說，這個項目是不是商業預期並不高？

楊志宏：我們當然希望一個產品在商業上越成功越好。但任何一個產品的目標，肯定有優先級，不然就是丟了西瓜撿芝麻。

對於《全境2》來講，我們的優先目標就是我先前提到的期待，我們也確實走通了。國內市場對我們來說還有很多未知的可能性，我們得靠實際產品慢慢跟市場打交道，不能高高在上地拿一個產品直接塞進這個市場，然後期待它能成。只要把這部分做好，收入都是水到渠成的。

《全境封鎖2》國行

03

「做開放世界最難的問題：

爲什麼要做？」

葡萄君：從國內視角看，開放世界這個品類在這兩三年裏快速經歷了熱潮和低谷，你們怎麼看國內的這個變化？

楊志宏：這幾年我不在育碧，剛好就體驗了這個熱潮。我個人覺得，這是國內遊戲行業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必然會發生的過程。大家有了更好的技術、更規範的流程，就會希望自己的企業能做出這樣的產品。

之前那段時間看起來是熱潮，那是因爲大家都還在試錯階段。所有大廠、所有工作室都在研發開放世界，不管是二次元、寫實、科幻，甚至一些海外風格，這些嘗試都是爲了擴大基數，提高成功概率。

現在也不是這股熱潮退了，而是已經跑出了一些產品，大家知道了哪些方向值得繼續投入。這是很多行業都會有的一個過程，並不特殊。

《孤島驚魂6》DLC - “異界迷失”

葡萄君：如果我們只說開放世界的開發，你認爲真正難的是什麼？

楊志宏：我覺得最難的就是怎麼滿足玩家預期和需求。

像「老頭環」那樣把內容填的滿滿當當的，那種開放世界當然非常難做。它一方面需要有工業化，另外一方面對人才專業度的要求也非常高；而像《對馬島之魂》，它更小而美，但也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到了最好的結果。

所以一個所謂的開放世界，它可以是塞爾達，可以是老頭環，也可以是刺客信條。從表象上，它們都有又大又全的世界；但設計角度講，他們的初衷可能完全不同。

所以你做開放世界，想要解決什麼？你的出發點是爲了滿足玩傢什麼需求？你的用戶真正想要什麼產品形態？這個問題最難。工業化有多好，世界有多豐滿，內容有多少，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你的目標用戶買不買單。

老頭環就是一個很好的案例。不同玩家需要的東西不一樣，也許我們不需要爲了擴盤，就去做特別折中的產品。只要先滿足目標用戶的需求，他們會幫你推銷，擴大你產品的影響力。

葡萄君：這兩年玩家需求有什麼比較關鍵的變化嗎？

楊志宏：我明顯感覺到，滿足玩家需求的難度越來越大，大家的眼光都拔得很高。在見識過越來越好的產品以後，玩家們對新產品的要求也會水漲船高。

以前各家廠商都有自己的長板，或者說看家本領。但現在，相對次要的部分也不能落下。那這就會形成一個挑戰，你究竟應該抓長板還是補短板？

葡萄君：育碧上海的解是什麼？

楊志宏：大家都還在尋求這個解。下一代產品真正成功的點越來越難判斷，我們這些年看到很多產品，它們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爆了。去覆盤學習，或者直接復刻，成功率也沒有過去那麼高。可能唯一的路，就是沉下心來做研發，和玩家互動，調優你的點子。

我們育碧上海的目標定的還是比較明確，我們希望立足於中國這樣一片土地，去發揮專長能力。比如針對中國市場怎麼做GaaS化的產品，怎麼在這裏研發、運營、發行。

我們想要做的事情，就是上海這邊能主導一些3A品質的、甚至帶一些GaaS內容的產品。但一個想法要誕生，需要非常多的前期實驗、測試。討論、做原型的過程，都會推翻很多方案，最終優中選優，這本身就不容易。

葡萄君：做GaaS化的開放世界，是不是比很多純玩法驅動，或者說單局化的遊戲更難一些？我們看到最近幾年，也有頭部產品正在面對挑戰。

楊志宏：我不好說這類遊戲是不是更難，但是他們的一些難點和單局化的產品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應對玩家內容消耗的速度。而更重要的，是如何不斷尋找新的增長點。

長期持續運營的內容型產品，它的市場其實在變化——可能一些玩家剛開始接觸這款遊戲的時候還在上大學，現在他們已經工作了。那他們每天的遊戲時長、他們的付費能力都會變化。他們沒有時間肝，但是現在可以氪更多，那你究竟滿足他們氪的需求還是保留他們肝的需求？

如果你按這批用戶的情況修改了遊戲，那可能還有一批正在這個路徑當中的人，他們又會不滿意，覺得你怎麼跟以前不一樣了？所以一招鮮喫遍天是不存在的，除非你這個產品已經覆蓋全年齡段，比如競技型產品。

另外一方面，玩家對內容的需求也會變化。你看到一些產品會在這方面出問題，爲什麼會這樣？可能是玩家有了新需求，或者他們有一些延續的需求沒有被滿足。

《孤島驚魂6》

葡萄君：所以一個內容型產品想要更長期的運營，穩定推出高質量的新內容，可能只是其中的一個因素。

楊志宏：高質量的新內容，不僅新在故事上，也要新在時代性上。影視行業對我們有很多借鑑意義。

同樣一類片子，比如漫威這種超英電影，如果一直按照過去鋼鐵俠那個年代的成功模式拍，現在也不太容易成功。這行業就難在這裏，你需要一直走在最前面，或者至少要持續追趕。

04

「育碧不是反應慢，

只是保持定力」

葡萄君：在前幾年最狂熱的時期，很多公司會挖育碧的人。到了現在，是不是又有很多人想去育碧了？

楊志宏：大家來我們這裏找專業人才，確實在客觀上會對我們造成衝擊。但我們能夠以開放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事情。

員工是企業的每一個細胞，他們肯定是最關鍵的。如果他們在成熟後想看別的機會，我們當然很不捨。但我們的門一直開着，如果人才真要出去闖一闖看一看，你阻止他們是沒有用的。

所以，我們從不會從「怎麼留住想要出走的人才」的角度思考問題，核心還是守住我們自己的價值，做我們專注和擅長的事情，然後吸引他們。比起出水口，我更關注入水口。我們會考慮怎麼招募到成長潛力高，發展速度快的新人，並且讓他們更好地融入到我們的企業文化裏。

另外，我們很多出去的同學都做到了非常關鍵的崗位，比如一些工作室的負責人、製作人，大家也都還有聯繫，他們能給我們帶來很多新視野。

葡萄君：那你感覺回來的朋友變多了嗎？

楊志宏：首先我回來了，我也會代表育碧去接觸一些有意願想回來的同學。但我們的迴流，過去和現在差不多。

很多同學會認爲我們反應慢，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只是我們不會盲目做一些事情，而是會更謹慎一些，保持一種定力。

楊志宏向晉升和轉職的同事表示認可和祝福

葡萄君：這次我來育碧，感覺你們的氛圍確實和很多大廠不一樣，比如會有不少員工把孩子帶到這裏。你認爲爲什麼會有這種區別？

楊志宏：我也去過外面的公司，我發現他們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野……但是育碧可能和大家的節奏不一樣。

比如一個項目可能需要1000人天的工時，有些團隊可能把它擠在三個月內完成，之後就休假；而育碧更傾向於正常幹活、正常交付。我們這麼多年一直是這樣的，大家的生活和工作平衡得比較好，很少會要求員工爲了某些事情持續996。

從育碧的角度講，我們之所以強調工作生活的平衡，是因爲只有你的生活過得好，工作纔會做得更好。很多創意行業需要靈感，需要你時不時放空一下。

還有一點，爲了儘快在玩家面前呈現他們想要的內容，我們會去做工業化、自動化，做各種各樣的工具，不遺餘力地投資AI，幫助大家把實現靈感的成本降下來。但在一些國內企業，他們可能更相信中短期的人力投入。不同的公司，有不同的做事風格和選擇也是很自然的。

葡萄君：可能有時候大家會把這件事理解成一個槓桿。比如在一些國內公司上班很辛苦，項目的不確定性也高，但可能最終收益也會更高，而且有概率取得巨大成功；但如果選擇育碧，可能槓桿就沒有那麼高？

楊志宏：一個產品能不能獲得巨大成功，歸因起來太複雜了。

基於一些現有的模型做遊戲，和做激進的創新，哪個更容易成功？現在模仿爆款，成功率已經不如以前高了，但是你再看一些企業的失敗，他們當年也可能是因爲做激進產品導致的。

所以關鍵還是看你相信什麼，然後選定一條路。我覺得在這個時間節點，不要用單一目標去思考職業生涯，還是要看現在做的事兒，跟你的價值觀是不是方向一致。

葡萄君：你最近還在思考一些什麼問題？

楊志宏：我們在今年CJ上，展臺已經做得很熱鬧，但是有些大廠的熱鬧程度也令我們很是羨慕。這說明他們在中國的市場工作做得非常好。

育碧1996年進入中國，給國內市場引進了很多正版產品。那時候海外遊戲基本都不支持中文，育碧通過不斷地做中文化，慢慢攢起了口碑。

楊志宏在ChinaJoy的育碧展臺上宣佈《渡神紀 芬尼斯崛起》在國行全平臺上發售

育碧員工在CGDC演講現場拍的扇子

但是到了現在，育碧的知名度仍然侷限於比較傳統的核心玩家羣體。我們在這些玩家中的認知度可能是100%，但是我們再往外走一點，像是手遊玩家，他們玩的遊戲和我們沒有交集。我們希望找到一個突破口，讓更多的新玩家瞭解我們的品牌和產品。

葡萄君：今年全球遊戲行業遭受的衝擊還挺大，海外很多從業者都在討論爲什麼行業變難了。育碧內部會有一些總結嗎？

楊志宏：我們並沒有覺得行業變難了，因爲它一直都很難。

翻翻過去的新聞，每隔一段時間，行業就會受到內外部影響，然後迭代翻新。比如零幾年的時候，端遊非常火熱，但到了15、16年，行業重心又轉移到手遊。現在手遊又發生了很多變化……

在這個過程中，產業結構，公司體系，你所有在前一個時代積累下來的東西，都可能被新陳代謝掉。這肯定難受，掙扎不出來你就掛了，但你只要掙扎出來，那就只是辛苦而已。

遊戲行業給大家的機會還是很多的，小到獨立遊戲，大到傳統大廠，大家都能在裏面找到自己的生態位。這個行業還是一個創業型的行業，大家只要保持一顆年輕的心，就能在這裏做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