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之前寫的關於大鏢客時期醫學技術雜談的啓發,我想到以前混跡於學校貼吧裏水過的迅哥的學醫生活,因此這次做更多的補充,小寫一篇雜談,科普“醫學史”上的冷知識。以後有機會還會繼續寫寫醫學史上的事情。
魯迅最初選擇學醫的原因,在他的許多文章中都有過披露。在《父親的病》中,魯迅小時候父親重病,找來了“神醫”治病,神醫弄虛做鬼、草菅人命,出了很多奇怪的偏方,年幼的迅哥每天家中、藥鋪兩頭奔波,然而父親的病不見好轉,很快就病逝了。
更甚的是,父親彌留之際,有個大嬸讓魯迅叫魂,這種毫無意義的方式不僅使迅哥疲憊折磨,還使虛弱的父親更加痛苦。從那之後魯迅就對這種無知厭惡至極,於是學醫的想法油然而生,學成之後取代這些禍害世人的庸醫,讓中國人看到西方科學的力量,使民衆的觀念轉變,從而讓國家變得強大。他認爲“如果一個國家,一手託着深邃的思想之玉,另一手握着生機十足的科學之劍,那麼列強也就不再膽敢對其染指一絲一毫”。
另一方面,魯迅幼年在洋務學堂學習,接觸到了西方的科學技術,其中就包括生理學。隨之愈發感到中醫“是一種有意無意的騙子”(彼時的中醫領域還是愚昧的騙子居多)。
而此時鄰國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學習西方先進思想,科學、國力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明治維新僅僅數十年,日本的科學水平就迅速走到了世界前列。比如出現在日本鈔票上的細菌學家北里柴三郎、野口英世師生二人,北里柴三郎於1889年發明用厭氣法培養破傷風桿菌,1890年發表了破傷風和白喉免疫的論文,開拓了血清學的新領域;而野口英世則因爲成功培養梅毒螺旋體和對黃熱病研究的成就震驚了當時的西方醫學界,使日本醫學有了一席之地。
因此在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3月於礦路學堂畢業後,魯迅開始赴日公費留學。彼時迅哥時年21歲。
遠赴仙台
1902年(明治三十五年)魯迅作爲浙江省官費留學生東渡日本,進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當時在東京有很多清朝留學生在專門的學校裏接受”速成教育”。他們時常聚會於留學生會館談論政治、文化,魯迅作爲留學生社會的一員,也時常爲浙江省同鄉會的《浙江潮》雜誌撰寫小說、論文,有時也參加抗議學校教育方針的示威遊行。
然而另一方面,周樹人又以冷眼審視着留學生社羣。正如他在《藤野先生》中寫道的,那些在上野公園看櫻花,頭頂着大辮子,盤起來藏在學生制帽下面,宛若“富士山”的人。還有,晩上在留學生會館裏,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鬥亂,徹夜跳舞,令他無法讀書學習的。他對這些風流成性、不思學業、浪費公款的紈絝子弟們無疑是鄙夷的。
以致他在同年的另一篇文章中,還寫道“現在的留學生是多多了。但我總疑心他們大部分是在外國租了房子,關起門來燉牛肉喫的,而且在東京實在也看見過。那時我想,燉牛肉喫,在中國就可以,何必路遠迢迢,跑到外國來呢?”總之,對當時的大部分中國留學生,迅哥可以說是相當失望了。
所以,從弘文學校畢業後,魯迅決定進一個沒有中國留學生的醫專。當時日本第二高等學校的“醫學校”所在地,仙台醫學專門學校。周作人在《魯迅的靑年時代》一書中,也說道“因爲他在東京看厭了那些‘富士山’們,不願意和他們爲伍,只有仙台醫專,因爲比千葉、金澤路遠天冷,還沒有留學生入學,這是他看中了那裏的唯一理由。”
第二個寄宿的地方,與同住宮川家的同學的合影留念 攝於1905年各自的鬍鬚是主人宮川想象後來的學生們的樣子添畫上去的
關於仙台
仙台是宮城縣的首府,是日本東北地區最大的經濟文化中心,最早由戰國大名伊達政宗在此築城。因爲洋流的緣故,位於亞熱帶氣候的末端,氣候溫涼溼潤。
伊達政宗作風獨特,1613年,伊達政宗爲了與外國通商,邀請傳教士,派遣使節乘坐仙台藩製造的洋式帆船桑帆號出洋遠航。他們橫渡太平洋,在墨西哥登陸。之後又橫渡大西洋,到了西班牙的馬德里,最後到達羅馬,實現了日本人首次橫渡大西洋的壯舉。到達意大利的使節團拜會了羅馬教皇。及至歸國,行期長達七年,是仙台市歷史上流芳千古的成就之一。
在伊達政宗的不斷發展後,仙台愈發繁榮,西班牙的使節形容當時的情形“東西南北人來人往,勝似江戶”。如今仙台已經是除日本三大都市圈外的仙台都市圈的中心城市,位居前列。
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當年是一所中專,鑑於迅哥當年中途輟學,可以說是一名“中專肄業生”。不過後來仙台醫專被日本名校東北大學合併了——東北大學是一度超過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的強勁高校,所以這一夜之間,迅哥搖身一變成了日本第一高校校友。後來爲了紀念魯迅,東北大學還在校園裏修了魯迅雕像、魯迅故居等。
伊達政宗
醫學生的日常
據當時的同級生日後回憶,周樹人是一個認真的學生,總是坐在教室的2、3排中間的位置。抱着救國的目的,魯迅克服了種種困難,學習成績漸漸提升,他盼望着學成歸國,能夠靠醫學爲中國獻出自己的力量。
然而醫學學習固然困難很大,據說當時魯迅在仙台學醫的成績:解剖學 59.3分,組織學 73.7分,生理學 63.3分,倫理學 83分,德語 60分,物理 60分,化學 60分,平均65.5分,全班第68名(班上同學142人)。說不定當時迅哥也被老師“撈撈”了(也有說法是當時總分不是100分)(也可見解剖這門鬼畜的學科連大文豪也學不過來)。
雖然是個中游成績,看似不咋的高,迅哥日後也鮮有提及,但一碼歸一碼,魯迅彼時獨自前往異國他鄉,等於同時要學習醫學和日語,此外當時仙台沒有中國留學生,所以他的困難肯定更大,比方說老師並不會顧及到他而全速講課,能考到這個分數對於留學生已經很高了。
然而就是這個分數,也被同班的日本同學們不接受。他們懷疑是解剖專業的老師藤野嚴九郎提前泄題給了魯迅,他的高分是作弊而來。魯迅百口莫辯,萬般無奈。因爲在他們眼裏,當時的中國人就是“低能兒”,成績怎麼可能比他們高呢?迅哥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弱國子民的無奈與心酸。
又由於中日關係日漸惡化,魯迅受到了學生會幹事的排擠歧視,在藤野先生和同學的幫助下得以解決 。
而另一件事,則迫使魯迅重新審視了自己學醫的決定。當時正值日俄戰爭左右,日本國內充滿了狂熱情緒,下課後的休息時間,有人在投影儀上播放了一個短片,大家迅速起鬨起來。迅哥抬頭一看,播放的正是中國人被日本人砍頭示衆的短片。
只見一箇中國人被日本人抓住,他的旁邊站着一羣中國百姓正在看熱鬧。魯迅的心裏深深遭受到了打擊,他看着麻木不仁的中國百姓們,心裏久久不能平靜。這件事情之後,魯迅仔細想了想,此時的他認爲要改變中國人並不是通過醫學,而是要首先改變中國人的精神。如何一個人體格強壯,但是思想麻木不仁,又有什麼用呢?而能改變人思想的方式,就是文學和藝術。此後他便決定離開仙台醫專,棄醫從文。
放映幻燈片的6號教室,迅哥當時就在這裏學習
而提到仙台醫專,就不得不提當時對迅哥幫助莫大的老師藤野嚴九郎了。藤野先生福井縣出身的解剖學者,迅哥入學時他正好30歲,並剛剛升任爲教授。解剖學是一年級學生的必修科目,由藤野先生授課,一週4個學時。藤野先生向來秉持公平嚴謹,他對魯迅從生活到學習給予很多的關心,還幫助魯迅用紅筆仔細修改他所抄的講義和課堂筆記。魯迅先生心存感激,於1926年在廈門大學任教期間,寫下著名的散文《藤野先生》來紀念這段經歷。
藤野先生和他1研究室
當時學校裏畢竟只有迅哥一位中國留學生,學習的難度和壓力是肉眼可見的,因此藤野先生對迅哥的學業十分認真,常常關心他是否跟得上教學進度。倒不是說藤野先生故意開小竈,這恰恰是作爲一名老師的責任心,藤野先生是名非常負責的老師,而且不像其他學生一樣歧視中國學生,有教無類、一視同仁。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麼?”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並且說,此後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喫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魯迅於1906年(明治三十九年)春從仙台醫專退學。在離開仙台的數日前,魯迅專門向藤野先生辭別,藤野先生把他叫到家裏,並交給他一張照片留作紀念,在背面題字“惜別”。
魯迅退學後,清國留學生監督致仙台醫專校長的通知
之後的事
從仙台醫專退學後周樹人返回東京,開展文藝活動,投身於”精神改造”的實踐之中。1912年回國,並於同年遷至北京,1918年(大正七年),發表了《狂人日記》,署名“魯迅”。其後,筆鋒犀利的作品不斷問世,魯迅之名傳遍中國及日本,被世人所知。而藤野先生的照片懸掛在魯迅的書齋裏,永遠激勵着魯迅的心靈。
令人遺憾的是藤野先生晚年淒涼,1912年仙台醫科專門校併入,成立東北帝國大學醫學部。1915年決定成立東北帝國大學醫科大學。既然轉爲名校,那麼大學對學歷要求就很高了,藤野先生因學歷問題,被迫於6月底提出"請求免職",7月1日降爲臨時講師,8月9日被解除講師職務。藤野先生失業後一度任職於三井公司的慈善醫院耳鼻喉科,1919年返回故鄉開設私人診所。
藤原嚴九郎45歲喪妻,續絃後生了一對兄弟。可是兄弟倆先後成了太平洋侵略戰爭上的炮灰。藤野夫婦晚年生活過得十分困苦,1945年8月11日他因腦溢血在福井逝世,享年72歲,此時距離日本投降僅剩四天。
東北大學保存了魯迅的許多珍貴資料,除了留學時期,後來他在日本的活動也有記錄。比如他送給原參議院議員高良富子(1896-1993)的親筆書畫。高良富子積極參與和平運動和女性運動,並與泰戈爾有所來往,戰後爲恢復日蘇、日中關係積極活動而廣爲人知。
1932年(昭和六年)年1月,因9·18事變日中關係惡化之時,高良富子想與中國的友人及知識分子敞開胸襟暢談,於是獨自一人前往中國。到達上海後即直奔內山書店,她在內山完造(魯迅摯友,課文裏的老熟人了)的引薦下,與魯迅會面,並在內山書店二樓一起用餐。魯迅安靜地聽着高良的講述,時不時點頭表示贊同,並且向高良聊起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的情形,言談中更透出對藤野嚴九郎先生的懷念。在她回國之際,魯迅通過內山完造將此書畫贈與她紀念。
在1945年(昭和二十年),太宰治(1909-1948)受內閣情報局和文學報國會等部門的委託,創作了以魯迅爲原型的小說《惜別》。以魯迅昔日好友、一位老醫生的視角,描寫了仙台醫學專門學校時期的魯迅與藤野先生間的關係的小說。他還強調這本小說的創作完全由他本人獨立完成,未受到這些部門的強迫和干預,他提交的手稿也沒有早到有關部門的刪改,“這大概就是朝野一心吧”。
太宰治從一位心思細膩的留學生的視角重新思考他們眼裏的日本,並且細緻生動地描繪了這個時期的魯迅(周君),敬佩於魯迅遠赴日本、棄醫從文的決心,他對於中日現狀的解剖和思考,還有他的品德品質。印象深刻的是小說裏用了近十頁的篇幅描寫了周君棄醫從文的思考,儘管不一定是權威定調,但也是一種獨特的視角解讀了。太宰治還在最後寫道:
“本篇手記的寫作目的是還原那個敏感純真的留學生周君,所以筆者沒有講述後續的故事。筆者絕沒有輕視或敵視中國人,也沒有膚淺地奉承。筆者秉持着純潔友好的態度,儘可能還原周樹人先生年輕時的樣子。筆者的願望不多,只願這篇手記能讓現代中國的年輕知識分子們明白日本也有一個理解他們的人。我只是希望,能在戰火紛飛之時,以己之力促進日中的和平。”
藤野先生紅筆批註後的筆記
“醫生”周樹人
歸根結底,迅哥畢竟是中途輟學,更像是位瞭解些醫學基礎的半吊子。他常常調侃自己道“學理論兩年後,持聽診器試聽人們之胸,健者病者,其聲如一,大不如書上所記之瞭然”、“今幸放棄,免於‘紗’人”。
不過魯迅並沒有徹底告別醫學領域。他回國後執教於浙江兩級師範學堂,教授的便是化學和生理學。夏丐尊回憶道:“周先生教生理衛生,曾有一次答應了學生的要求,加講生殖系統。這事在今日學校裏似乎也成問題,何況在三十年以前的前清時代。他只對學生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在他講的時候,不許笑。別班的學生沒有聽到,紛紛討講義看,閱後卻大爲敗興。原來他的講義寫得很簡,而且還故意用着許多古語,用‘也’字表示女,用‘了’字表示男。”
魯迅也在醫療翻譯上小試身手,1930年他五次爲齒科醫院作翻譯,又翻譯了《藥用植物》一書。據說曾有商業性質的翻譯找過他,可見這個領域迅哥還是小有成就的。
得益於這些醫療基礎,他便常常在作品裏“作出診斷”,比如他說大禹在潮溼的環境裏治水,因此患上了風溼性關節炎;又說孔子因爲坐馬車周遊列國,泥路甚多凹凸,一顛一頓,胃就被墜得大起來,時時作痛,所以孔子得的該是“胃擴張”。
魯迅還信奉阿思匹林是包治百病,日記中常見“似患流行感冒,服阿思匹林四片”、“牙痛,服阿思匹林片二粒”、“午買阿思匹林片二合,服二片以治腰脅痛”等記錄。編撰者還註釋了其濫喫的後果:“魯迅到上海後,肺病復發,初僅服阿司匹林退燒。經福民醫院診治後始知病情嚴重,前後往診五次。”
魯迅的實踐水平也是比較一言難盡的,據侄女周曄的回憶記錄,一次他們救助腳上扎有玻璃片的車伕時,由魯迅的胞弟周建人夾出紮在腳裏的玻璃片,而魯迅只做了消毒包紮。
所以迅哥的醫學水平還是沒法恭維的,至少做不到一次爲生。但是這段留學經歷也給他日後的生涯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以說是潛移默化。
時至今日
在仙台市博物館的院子裏也矗立着魯迅之碑,這一紀念碑1960年12月建成。由仙台本地的雕刻家翁朝盛雕像,下方是郭沫若的題字:“魯迅之碑”,還有東北大學名譽教授內田道夫撰寫的碑文,由稻井名工白銀茂雕字。1961年4月,魯迅夫人許廣平專程到日本參加了魯迅之碑揭幕式,並在碑前栽種一棵松樹。爲此,仙台市博物館又在松樹旁邊建立一座許廣平女士揭幕紀念碑。
1976年10月19日,爲紀念魯迅逝世40週年,“魯迅展覽會”首先在仙台開幕,魯迅兒子周海嬰作爲代表團顧問抵日,藤野侄兒恆三郎與之會晤交談。前代終生未竟的遺願,40年後由後代實現了。
藤野先生臨終前,叮囑他的妻子請許廣平爲他題寫“惜別”兩字作墓碑。2007年9月25日上午,藤野先生的後人將藤野先生的銅像運到中國,被安放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裏,作爲一種永恆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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