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根通天柱,她就是我鋼筋鐵骨的母親。
1.
“明天我就十八了?”
少年狠狠一腳踹在身旁的金屬圓柱上,圓柱搖搖晃晃,不斷有白色乳液灑出,和遍地的黑色機油涇渭分明。
園區規定,十八歲後會收回之前分發的免費營養柱,經過清洗殺毒處理,再分發給新出生的兒童。
少年最後吸了一口營養柱上凸起的輸送管道,沁白色的乳液緩緩流進乾涸枯澀的身體,星星點點的甜蜜遊走在靈魂的每個角落,最後化成一聲嘆息。
“好想一輩子什麼也不幹,就在這吸一輩子營養柱。”
少年毫不在乎地躺倒在地,熟悉的機油焦臭味醃入打滿補丁的衣服,試圖把他從回甘中喚醒,重新來到現實裏。
這是他十八歲前的最後一夜,少年瞪大眼睛,仰視着陪伴了自己十八年差一天的營養柱,仔細觀察着它的每一處——沒留意過的擦痕、剛剛印上去的腳印,還有一些其他模糊而沉悶的細節。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會手腳並用地爬上營養柱,坐在上邊和營養柱聊天,分享今天在育兒處新學的兒歌和新認識的朋友,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可能是因爲營養柱總會給他甜蜜的回應,每一次吸輸送管道,他都覺得幸福填滿了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明天他就要去園區指定的新工作地點上班,或許以後也會變得像隔壁大叔一樣不修邊幅,每天拎着個軍綠色水壺,裏面灌滿廉價的酒水,再摸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和打扮誇張的火雞姑娘們說笑揩油,渾身散發着劣質薰香。
大叔每次喝酒回來,總喜歡趴在牆頭,一邊看少年吸輸送管道,一邊嘲笑他。
“整天吸鐵疙瘩有什麼勁?正好明天收走了,叔明天領你去玩點帶勁的。”
大叔如往日一般趴在牆頭,看少年躺在地上流眼淚,心裏也泛起幾分酸楚。可從來沒帶過孩子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悲傷的小布丁。少年本來只流了幾滴眼淚,聽完大叔的話,嘩地一下像堤壩泄洪,藏了滿肚子的牢騷與憤慨都流了出來。
大叔打個酒嗝,手一軟,從矮牆邊栽了下去,後背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少年先是被這聲悶響嚇了一跳,又看着大叔痛哼的狼狽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完之後,少年把營養柱推到大叔旁邊。
“吸一口吧,吸完就不痛了。”
大叔狠吸一口,濃厚黏稠的甜味擠進喉嚨,順着食道流入腸胃,後背的劇痛頓時消解大半,只剩下些許酸脹。
“嘿,這玩意還真好使,就是有點太甜了。”
少年蹲在大叔旁邊,用手撥弄着他亂糟糟的頭髮。
“不甜的話,小孩子怎麼會把它當成媽媽呢?”
2.
“媽的,我怎麼就沒忍住跟着你小子胡鬧呢,傷沒好全又捱了頓打,幹!”
鼻青臉腫的大叔扶着少年,兩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出園區,去舊日的城市廢墟里工作。
所謂工作,其實就是去廢墟里撿垃圾,一般是一老一新組成一隊,新人負責賣苦力尋找有價值的垃圾,老人負責給垃圾定價。
出了園區,大叔確定沒人跟着以後,神祕兮兮地帶着少年繞了一大段路,去了地圖上沒有標註過的一處城市廢墟。
“你這小子,人家差爺就是公事公辦過來回收個破柱子,你怎麼在那要死要活的?我也是傻,怎麼會想着過來幫你?”大叔灌了口酒,把一張潦草的地圖遞給少年,“算了,既然今天受傷了,那咱爺倆就好好摸魚休息休息。我後背的傷還沒好全,又捱了頓打,讓我先爽個十分鐘,你隨便去撿點東西,我們回去好交差。”
少年抓着工服,一點也沒聽大叔講了什麼。他昨晚把大叔連拖帶拽地送回去後,就一直坐在院子裏看星星,整宿沒睡,生怕睡過去就把最後一口免費營養液的味道給忘了。
園區裏的大部分成年人只能喝廉價酒水,只有攢個十來月的工資,才能買一小瓶營養液過過癮。沒有人會花這個冤枉錢,與其在甜蜜中回憶童年,他們更喜歡沉醉在夢境中不醒來。
少年回想着大叔昨晚的醉話——“你真正的媽媽已經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可他總覺得她就佇立在那裏,悄無聲息地陪他長大。
只不過,在成年的前一天,媽媽被人給搶走了。
整宿的胡思亂想把憋不住的火燒滿了四肢百骸,少年把工服泡在機油裏,擰緊,狠狠抽打在負責回收的工作人員身上。工作人員悶哼一聲,一腳踹翻搗亂的小屁孩,罵罵咧咧地往他身上啐了一口,又踩住少年打人的手,剛想用力把手廢了,大叔卻從牆頭那邊翻進來,豬突猛進地撞開工作人員。
把少年拉起來後,他趕忙對着工作人員點頭哈腰:“大哥,不好意思,這小孩軸得要死,那啥,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馬,或者您打我一頓解解氣也行,我皮糙肉厚的,您打起來手感舒坦。”
工作人員也不客氣,照着大叔的臉就是左右開弓,氣消了之後,二話不說就拖着營養柱走了,少年還想追上去,被大叔一把攔住。
“臭小子,別再惹事了,算我求你了,還想再來一次爺倆混合被雙打?”
少年滿臉不捨地看着營養柱離開視線,被大叔生拖硬拽着一步一回頭地出了門。
瞌睡蟲推着少年的眼皮合攏又分開,手上隱隱的疼痛又拉扯着他僅剩的注意力,他看着大叔喝了一口酒,然後從旁邊的樹洞裏摸出個頭盔往禿腦殼上一套,就地一坐,然後便開始嘴角淌涎,傻呵呵地笑着,一時不明所以,也跟着在旁邊坐下。
十分鐘後,大叔醒來,見少年只是愣愣地盯着他,地上什麼東西也沒有,剛想抬手拍少年腦殼,又想起早上剛捱過打,沒捨得下手,而是抓起少年的手仔細檢查了一遍。
“沒事吧?要我說,你這頓打就是白挨的。不過,說好了的事就要想辦法去做,做不到是一回事,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我再等你十分鐘,你去附近隨便找點東西回來,我可不想待會和你回去再喫一頓差爺的口水和鞭子。”
少年忽地回神,起身向着地圖上標註的便利店跑去。距離舊世界崩潰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便利店裏的零食和飲料統統過了保質期,但是上區的老爺們還是會委託分佈在各地的園區去收集這些發黴了的玩意,說是有所謂的收藏價值。
“這些垃圾最大的價值就是未知。”
人沒辦法想象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大叔告訴少年,如果發現了新品種的零食或者飲料,拿的錢就足夠兩人一個月的喫喝開銷,又或者“差不多能讓你小子吸上半口營養液”。
便利店裏,直到少年指甲縫裏摳出了血,他纔在壘起的石頭堆裏翻找出幾瓶列在收購名單上的廉價汽水和幾袋破損到認不出原樣的方形零食,血滴落在零食的包裝袋上,少年卻幻聽成了營養液滴落的美妙音符。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回大叔旁邊,不顧身上多出來的幾道口子,捧着方形零食端到大叔面前,“叔,這玩意兒值錢不?我在那名單上找了幾遍愣是沒找着,是不是能換我吸半口的?”
“都是散裝魚豆腐,名單上那些是有牌子的,這不值啥錢。”大叔瞟了幾眼少年身上的傷口,“毛毛躁躁的,我得和那些負責教書的好好嘮嘮,我老師當年講的第一課就是冷靜客觀、不爲外物所惑,現在的孩子都不學這個了嗎?”
聽完前半句,少年撲通一下坐在地上,整宿熬夜加上這氣喘吁吁的幾公里路,剛提起的那點心氣也被吹滅了,他順勢往地上一躺,心裏全是昨天那最後一口甜蜜的希望。
“不過這也夠今天的KPI了,小子第一天上班,乾的還算不錯,來,緩口氣,叔帶你去找點樂子。”大叔拿起頭盔,用旁邊的樹葉擦了擦,遞給少年,“記住,只能玩十分鐘,你之前沒經過培訓,第一次玩肯定會沉迷,我到時間會直接把你打醒,別怪叔下手狠。”
少年無精打采地接過頭盔,吊兒郎當地戴在了頭上,沒戴正,大叔幫忙扶了一把,“別一副死樣,這頭盔可夠你吸一輩子營養液了,小孩子就是不識貨。”
少年聞言立馬打起精神,本來想直接搶了頭盔就跑,但看着大叔鼻青臉腫的尊容,實在是沒狠下心。
“叔啊,你這頭盔這麼值錢,要不賣了咱爺倆享享清福?到時候那酒館裏的火雞姐姐您隨便挑,不比現在苦哈哈地幹活快活?”
大叔氣極反笑,任誰都能聽出這小子的弦外之音。
“你是不是傻?有這頭盔,你喝個幾輩子營養液都不成問題!要不是看在…算了。”
大叔沒好氣地把頭盔遞給少年,少年拽了一拽沒拉動,於是主動彎腰,鄭重地向大叔道了歉,只是雙眼還賊溜溜地看着四周地形,八成是巧取不成改打起豪搶的主意了。大叔見狀,直接把頭盔套到少年頭上,不讓這小子實地體驗一下,這賊心就不可能消。
然後,少年就來到了天堂。
一根通天徹地的營養柱立在他面前,上面是數不清的輸出管道,他隨意挑了一根含在嘴裏,用力吸了一口後,沒忍住吐了出來——不是因爲難喝,只是他一時有點難以接受,原來這世上還真有更好喝的高純度營養液。
他在那吸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被大叔的兩個大逼鬥喚醒。
“你就一直在那兒吸營養液?”大叔有點難以置信,“那啥,酒館裏的邱姐姐你覺得好看嗎?就是那個經常靠在吧檯邊一個人喝酒的姐姐。”
“有點印象,應該是挺好看的吧?”少年還沉醉在幻夢裏營養液的甜蜜中,“叔,明天你還帶我玩不?”
“玩,有叔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一口,不過吧,咱玩也得講究個方式方法。”大叔嘆了口氣,這小子的玩法和進城市廢墟卻只撿了塊磚真沒多大區別,“咱就說,你對邱姐姐有什麼想法嗎?”
“有啊,我特喜歡邱姐姐那個敞開的胸口。”少年用手託着下巴,慢慢回想自己在酒館見到過的場面,“我記得裏面夾着老多錢了,不知道夠不夠我吸兩天營養液的。”
“呸!”大叔抬手對着少年腦袋來了一下,“那是人家日夜操勞賺的錢。你個鱉孫,營養液就這麼好喝嗎?齁甜齁甜的,和以前那些劣質糖漿似的,我就說這鐵玩意集體養出來的東西,就是沒人親手奶大的通人性。”
大叔一邊嘟囔,一邊把頭盔重新塞進樹洞裏。
“那你還帶我玩嗎?”少年見大叔生氣,生怕明天自己就見不到那根通天徹地的營養柱了,心裏再一次浮現把頭盔據爲己有的腌臢想法。
“算了,這裏也有我的責任,不過這都是園區上層老爺們定下的規矩,我們這羣人能有什麼意見呢?玩,繼續玩,當然玩,算老子欠你的。”大叔說着少年聽不懂也不關心的話,順手把零食飲料清單拿了出來,一個個指給少年看,“你看,這玩意叫薯片,嚼起來可脆了;那瓶是可樂,帶氣泡的,喝起來可甜了,你都一個個去試試,明天你玩完了記得給我打個彙報,告訴我這些玩意是怎麼個味道。”
少年見大叔氣消了,滿肚子的疑問便再也憋不住,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天天只想着摸火雞姐姐屁股的猥瑣大叔,卻能掏出這麼一張直通天堂的VIP通行證?
這也太不合常理了。
“你別瞧我現在這副鬼樣子,叔以前也是響噹噹中的響噹噹,幾億人裏挑出來的火種苗子,老牛逼了。”
“這頭盔是你造出來的?”
“哎哎哎,東西拿好別掉了,你老……叔我那麼牛逼,這頭盔肯定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實驗室裏偷出來的咯。”
“啊?”少年呆在原地,“那我們會被人抓走嗎?在園區裏偷東西被發現,可都是要被往死裏打的啊!”
“放心,沒人會來抓我的。你看這頭盔上還刻着我名字呢,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只是後來被人偷走了。”說到這,大叔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啊?你把被人偷走的東西又偷回來了?”少年有點沒捋清邏輯。
“如果世界沒有毀滅就好了,大家經常都會這麼想吧。”大叔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感慨了一下,“但我卻一直在想,要是世界真毀滅了就好了。”
那樣,他就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爲了人類火種的傳承,與衆多同齡人一起在“集體清醒夢”中爲人類之延續而奮鬥,而不是淪爲現在這樣的下三濫。
“那些狗孃養的老闆偷走了我們的夢,然後把我們趕了出去。”大叔陷入回憶,末日來得太溫和,以至於火種計劃執行到一半便被截了和,淪爲他們追憶往昔的度假村。
少年沒有聽懂,也不明白一個被偷走的夢能有多重的分量,他只能依稀分辨出大叔話裏話外的不忿和留戀。他拿出一瓶飲料,擰開瓶蓋倒在地上,大叔連忙拉住他,“雖然不是新品種,但也能換一頓酒錢,你這不是浪費錢嗎!”
“這一杯是敬你的。”少年想起培訓時,老師偷偷放過的電視劇裏,把酒灑在地上,是對長輩的一種祭奠和尊敬。撫養所裏的老師沒有教過什麼是祭奠,那是屬於舊時代的知識,少年只是隱約猜到眼前這個邋里邋遢的大叔,以前也曾爲了拯救全人類而奮鬥過。
“臭小子!我還沒死呢。”大叔沒好氣地搶過飲料,把僅剩的小半瓶倒在自己嘴裏,“不過日子總是往前走的,以前那些忌諱現在也都不作數了。”
少年呵呵傻笑着牽起大叔的手,“你這麼窮,肯定娶不起老婆,乾脆認我當兒子得了。”
大叔一聽也樂了,拿起腰間的水壺遞給少年,“來,悶一口,我就當你是我兒子。”
少年接過水壺,狠狠灌了一口,感覺有一團火在胸口燃起,他用盡所有力氣,好像要把那團火從嘴裏噴出去。
“爸爸!
“——你的東西以後就全是我的了。”
3.
第二天,兩人取完頭盔後又繞了一大段路,去了另一個沒有被標記的城市廢墟。大叔解釋說,如果總待在一個地方,那肯定會被人逮住,這是他幾十年逃亡生涯總結出的經驗,什麼大隱隱於市,那是沒有監控沒有大數據的遠古纔有的事,現在啊,還是走得越偏越安全。
少年撓撓腦袋,好奇他倆走得這麼偏,萬一被別人劫了怎麼辦,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老老實實去廢墟里工作的。
“那就算咱爺倆倒黴,不過這片地方能有幾個人認得出這個頭盔?普通頭盔又不值錢,你把廢墟里找的東西全給他們,然後閉眼磕幾個頭,一般人也懶得對你下殺手。”
大叔靠在樹樁上,把一張手繪了一半的地圖交給少年,囑咐他就在附近找找,另一邊他之前探索的時候有聽見過野獸的嚎叫,要是不小心在那邊迷路,落在野獸嘴裏,那這小命就完了蛋了,誰也救不了。
少年把地圖攤在地上,離這大概2公里的地方有家百貨公司,如果他跑快一點,便有機會在大叔放鬆的十分鐘裏跑一個來回,說不定就能找到一些值錢的東西,看能不能和大叔商量商量,讓自己多玩幾分鐘。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啞火的導彈,又撥開幾綹糾纏在一起的藤蔓,最後跪下來用手指努力地扣動一塊石板,見石板紋絲不動,他又起身狠狠踹了幾腳,發現石板有點鬆動後,用肩頂着拼命推了一會,總算是把石板頂開,露出裏面幾本堆滿了泥土的讀物。
書籍是對想象的記錄,新世界的後人藉此才能窺探舊時代的繁華一角,來豐富自己夢裏的想象,所以這在園區列的另一份貴重物品名單裏,有三分之二都是各式各樣的書籍。
“撿到寶了。”少年拍醒還在做夢的大叔,“你看看,這些書是不是和名單裏的不一樣?”
大叔沒好氣地從美夢中醒過來,手還下意識地揉捏着什麼,接過少年遞過來的幾本書後,他眼神一變,翻了幾頁後,他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好小子,真讓你撿到寶了。這玩意在舊世界叫漫畫,喏,這本是講武林高手大殺四方的,這本是講超級英雄拯救世界的……額,這本男生和女生打架的你先不用交上去,留着我看幾天,放心,我絕對不會偷偷拿走賣掉,就是有點好奇,想要溫習一下舊世界的先進知識。”
大叔把頭盔遞給少年,靠在樹樁上翻起了漫畫,樂呵呵地投入到忘乎所以的學習中。
少年急忙把頭盔套在腦袋上,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個一柱擎天的天堂。
10分鐘過去了,大叔沉迷在漫畫中忘了時間,少年也陷入了天堂的甜蜜誘惑中沒有出來。
20分鐘、30分鐘……直到一個小時後,大叔放下漫畫,看到少年還戴着頭盔,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一邊怪自己沒注意時間,一邊過去把少年打醒。
“小子,這次闖大禍了。”大叔耷拉着眉眼,“超時被發現的話,咱倆都得死。”
少年還有點蒙,他仍舊沉浸在甜蜜的新世界裏,大叔的話只聽了個七七八八,不過看大叔的樣子,他也大概能猜到自己這次超時,或許會引來根本想象不到的災難。
“你知道爲什麼每次只能玩十分鐘嗎?”大叔解釋道,“超出這個時限,世界系統就會崩潰,我們和上區的那些王八蛋都他媽的要完蛋。”
大叔在參加火種培訓時,老師曾和他們講過“熵增”的概念,廣義來說就是封閉系統裏的信息量只增不減,在超過某個閾值後,系統就會退化崩潰,如果不限時限量的話,所有人都會被困死在夢裏。
其實原本預留的存量很足,只是人類總是放不下回憶裏的舒適和安穩,上區的王八蛋也不例外,在一番折騰下,如今每個人的使用時間僅剩下了10分鐘。
“我們的頭盔沒有登記過,說不定能逃過儀器的檢測,這幾天先不要用了,避避風頭再說。”大叔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一邊手足無措的少年,“對了,昨天給你留的作業還記得嗎?”
少年茫然地點點頭,複述着大叔曾經說過的話。
“薯片,嚼起來可脆了;還有可樂,帶着氣泡,喝起來可甜了。”
4.
“血是腥的,聞起來可臭了。”
少年揹着頭盔,一手拿着滴血的刀,一手拖拽着大叔的屍體,沿着之前觀察好的路線深入到城市廢墟的另一邊,把屍體留在那,扔掉小刀後,邊留意四周邊撤回了城市廢墟外圍。
“小子,我他媽是你親爹啊。”這是大叔嚥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少年輕車熟路地去了一趟之前的百貨公司,又挖出了一些蒙塵的日用品,用衣服裹着走到了大叔遇害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壘在屍體前,想了一想,又拿出一瓶飲料灑在血泊上。
“敬你。”
祭奠完歸西的大叔,少年自然不會忘了頭盔,他也不急着戴上,只是坐在那裏發呆,回想起自己上次用頭盔時,夢裏看見的那片泡泡海。
那天,他看着通天的營養柱,突然有一種爬上頂端的衝動。有句話他一直羞於啓齒,其實在年幼的時候,他會邊吸輸出管道,邊喊營養柱“媽媽”,而現在,他更是將這聳入天際的冰冷金屬建築視作失而復返的母親,發自內心地想要更親近一點,一刻也不願意分離。
少年順着柱子往上爬,夢裏的他不會疲倦,也不會失手,他徹底放飛自我,任由身體機械地攀爬,他想起了很多東西,瘦弱、孤獨、偏執,這些陪伴了他整個童年的關鍵詞一點點把他打磨成一臺機器,只有那點甜蜜的悸動,還在提醒他是個人類幼崽的現實。
而現在,他的媽媽有整個世界那麼大。
隨着時間的流逝,迎着整個世界的排斥,少年終於爬到了營養柱頂部,在穿過一層薄薄的膜後,他看到遠處連成一長串的夢幻泡泡海。
“警告,系統熵值急劇增加,有違規物品出現。”
“警告,有使用者嚴重超時,系統負擔指數級上升,請立刻停止夢境退出系統。”
“警告,發現違規裝備登錄,正在檢查裝備型號。”
“疑似之前失竊的頭盔型登入裝備,正在讀取登入地址。”
“準備絞殺。”
少年立在柱頂,一連串震耳欲聾的警告像是無法抵抗的判決,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熵值和系統負擔這些名詞代表着什麼,只是隱約猜到自己闖了彌天大禍,恐懼衝散了一切思考和情緒,他慌亂地打着自己耳光,用手指掐、用嘴咬手臂,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遠處的泡泡海逐漸變得黯淡無光,裏面影影綽綽地透着舊時代的餘暉,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在這一刻齊齊停擺。
“請所有使用者立刻退出夢境!見鬼,那些人到底想象出了什麼鬼東西?”
這時連警告的聲音也出現了慌亂,它無法理解,那些沒有靈魂的人偶和可有可無的美食美酒,怎麼就會讓熵值像坐了火箭一樣飆升?
它怎麼也想不到,居然真的會有人在夢境中想象出一位鋼筋鐵骨、通天徹地的母親。
畢竟,人和人造物都一樣,沒辦法想象出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少年甩甩腦袋,把自己從回憶中摘了出來。自從那天下午被大叔從即將破碎的夢境中喚醒,他才知道自己究竟闖了多大的禍,大到他都甚至不敢和大叔說自己的夢。他在心裏安慰自己:大叔一定知道超時的後果,肯定也有防備追殺的準備,自己不說也不會有什麼關係。
隨後幾天,兩人都老老實實地在廢墟里工作,發出絞殺命令的聲音像是隻存在夢裏,少年也漸漸放下了心,閒暇之餘,他也會懷念起夢境中通天徹地的營養柱,也會在睡夢中吸着手指被大叔狠狠地嘲笑。
再之後,他也會帶着剛領到手的錢和大叔一起並排坐在酒館裏,喝上一口辛辣的酒水,再假裝自己一點也沒被辣到,原本對甜蜜的渴望,也變成了被廉價酒水點起的滾燙的火。
“酒有什麼好喝的?”少年不止一次地問過大叔,“不甜又沒有營養,喝下去就像是一團火,燒得胸口發燙。”
“夢又有什麼好做的呢?”大叔猛灌了一口酒,“醒來還不是什麼都沒有。”
少年聽不懂大叔的話,只是他每次喝酒的時候都會問上一遍,然後聽着大叔的回答不住地點頭,假裝自己聽懂了,跟上了他的節奏。
喝完酒回到宿舍,大叔會醉醺醺地過來敲門,他打好熱水,讓少年躺在牀上,他先用熱水潑一遍,然後開始認真地給少年敲打關節、按摩穴位。
每次潑水之前,大叔都會舀一勺熱水,讓少年先試試溫度。
“小子,這水燙不燙啊?”
5.
“燙。”
大叔的血狠狠濺在少年身上,完成任務的無人機揚長而去,根據失竊頭盔的設備碼,系統認定大叔就是那次熵增異常的罪魁禍首,當務之急是查清熵值增速距離閾值還有多少,沒有多餘的時間和人手,便只好讓智能無人機提取大叔留檔的生物信息後前去解決問題。
無人機沒有識別少年的生物檔案,它只是對着目標射出一串子彈,完成擊殺任務後就升空飛走了。
大叔被子彈擊穿胸口,血濺了少年一身,他鬆開手裏抓着的小刀,顫顫巍巍地倒下,看着身邊的少年,有一句話,他無論如何也要說出口。
“小子,我他媽是你親爹啊。”
園區有規定,職工的子女都由園區統一“撫養”,一方面是爲了減輕職工的負擔以便於更好地工作,另一方面也是爲了節約資源,減少不必要的資源損耗。
所有的孩子會在三歲之後離開父母,由園區提供營養柱來供給營養,也會有專門的老員工來教他們認字學習,傳授他們一些工作必備的知識和技巧。
換句話說,三歲以後,所有的孩子都成了事實上的孤兒。
少年聽到大叔的話,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只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在燒,眼角有一片海在翻騰,心裏卻有一絲營養液的甜蜜。
他本以爲這幾天自己已經和大叔一樣,成爲了混不吝的大人,可以笑着和酒館裏的火雞姐姐廝混,也可以忍受廉價酒水和毫無節制的狂歡。他甚至以爲自己可以習慣沒有夢做的日子,也告別了讓自己一直被恥笑的營養液——他已經真正地長大了。
那次闖禍也被他扔在腦後,大叔卻一直記在心裏,他比平時更加謹慎小心,他總是帶着撿來的小刀防身,神氣活現地對着空氣比畫出一通所謂的胡家刀法。
“我以前可是響噹噹裏的響噹噹,看見沒,這刀法密不透風、勢大力沉,就算真有人來追殺咱爺倆,我也會用這祖傳的刀法保護你小子。”
少年抓起大叔垂落的手,感受着餘溫一點點褪去,隨後他把地上的小刀撿了起來,按着記憶裏的樣子對着遠去的無人機比畫了幾下,嘴裏卻念着“砰”。
漫畫裏的神功不能速成,窮人也不是都能變異,無人機沒有突然掉落,它完成了任務,然後遠遠地消失在了少年的世界裏。
他回憶着老師講過的知識,人死了以後要找個地方埋起來,不然會滋生病菌,他不知道大叔想要埋在哪裏,也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只是條件反射地拖着大叔的屍體去往城市廢墟的另一端,
他想起大叔說過的一句話:未知是垃圾最大的價值。
確實,這個男人就挺垃圾的,像垃圾一樣被人丟棄,又像垃圾一樣被人掩埋。
少年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因爲他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頭盔。
只是,他再一次失去了父親。
下一步,他要去告別母親,哪怕要把自己和整個夢境世界都推入深淵。
戴上頭盔,少年又一次回到了營養柱的頂端,向遠處望去。
遠處稀稀落落的泡泡海里,正陸陸續續傳來破碎的聲音,只是這一次的速度比上一次快得多,彷彿舊世界的地球正在裏面一個接一個地化爲泡影。
少年的世界裏也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營養柱的鐵皮在震動中悄然脫落,顯露出冰冷外表下蠕動的血肉,少年陷在柔軟黏稠的血肉裏,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擁抱。
“最好再下一場雨。”
漆黑的像素點從天頂飄落,帶着劣質酒水特有的苦澀,落在矗立的血肉上,長出了一枝枝嫩芽。
這是一場名爲父親的雨,澆落在鋼筋鐵骨的母親身上。
淤積的嫩芽在酒水的澆灌下野蠻生長着,赤色的游龍環着長柱上行,將孤獨眺望的少年裹入腹中,將一切都染上了熾烈的血色。
少年蜷縮着閉上眼睛,把心一點點沉入王座下的血肉中,在長河之中溯本還源,在溫柔的烈焰中將屬於自己的意志散去。
這是屬於少年和世界的最後一夢。
作者|餘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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