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迪斯科》評測---破案並非重點

《極樂迪斯科》是一款瘋狂而龐大的偵探故事遊戲，你真正要破解的並非是誰殺了掛在鎮中心樹上的那個男人。更重要的是，它探討的是思想、我們的思維方式、權力與特權，以及我們每個人如何在不同程度的自主性下被我們所處的社會塑造。

By David Wildgoose on October 13, 2021 at 11:34AM PDT

回憶往往令人痛苦。重溫往事會引發悔恨、憤怒、羞愧、尷尬，甚至更糟的情緒。在《極樂迪斯科》這款引人入勝、妙趣橫生、時而令人揪心的敘事型角色扮演遊戲中，回憶一段記憶可能致命。對於一位失憶的酗酒警察來說，他正苦苦追查一樁細節撲朔迷離的謀殺案，同時還要忍受着世上最嚴重的宿醉。而回憶起過去的自己，或許能爲他日後可能成爲的那個人提供一條救贖之路。畢竟，那些沒能殺死你的，會讓你變得更加強大。

《極樂迪斯科》是一款類似《博德之門》或《神界：原罪》的角色扮演遊戲。事實上，它的開場致敬了《異域鎮魂曲》：一個半裸的人躺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然後緩緩起身——只不過石板不在停屍房，而是在一家廉價汽車旅館的房間裏；這個人也不是剛死不久，他只是醉醺醺的。非常非常醉。

遊戲採用傳統的俯視角，玩家操控的角色穿梭於精美的手繪2D場景中，不時停下來查看物品並與人交談。遊戲中有任務可以接，有經驗可以積累，有等級可以提升，有對話選項可以探索，還有技能檢定可能會失敗。然而，在主題和機制等諸多方面，《極樂迪斯科》都與其他角色扮演遊戲截然不同。

一方面，這是一款偵探遊戲。你扮演的失憶警察很快發現自己被指派調查一起發生在海濱小鎮的謀殺案——看似是一起私刑。你和你的新搭檔，沉着冷靜、永遠耐心十足的 金（Kim Kitsuragi），首先要檢查屍體，詢問潛在的目擊證人，並收集線索來確定受害者身份，追蹤兇手。如果按部就班地進行遊戲，扮演一名循規蹈矩的警察會帶來一種細緻入微的滿足感。你可以盤問嫌疑人在謀殺當晚的行蹤，並找出他們證詞中的漏洞。你可以打電話給警察局，請求他們調取你發現的線索的更多信息。如果你的大腦因爲酒精的作用而忘記了什麼，金總會溫和地提醒你高效辦案的要點。

當然，你不必一本正經地去玩。《極樂迪斯科》提供了數量驚人的選擇，讓你得以決定並扮演哪種警察——或者說，哪種人。因此，你可以只穿一隻鞋就走出破舊的汽車旅館房間，告訴經理你既不付房費也不賠償你造成的損失，讓他滾蛋。金會用他那標誌性的冷幽默指出這種行爲不太得體，但他也不會阻止你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傲慢自大的超級明星警察、一個粗魯無禮的混蛋警察、一個頹廢虛無主義的警察、一個笨手笨腳卻又懊悔不已的警察、一個羞愧難當、悔恨交加的警察，或者以上幾種角色的某種混合體。

即使是看似枯燥乏味的案件處理，《極樂迪斯科》也提供了大量展現自我的機會。其中有一幕，你和金一起進行屍檢；金負責動手，而你則選擇填寫表格。兩位警探之間展開了冗長的對話，玩家引導主角按照對話樹一步步完成指示，並填寫表格的相應部分，而金則在檢查屍體的同時發表他的觀察結果。這段原本應該枯燥乏味的場景，卻寫得精彩絕倫，充滿創意和趣味性，每一個新的對話選項都讓你面臨一些小小的抉擇——你是同意金的判斷，還是試圖與他爭論，又或者乾脆開個玩笑？你讀到的關於金的每一個細節——他低聲的旁白、他對腐爛屍體的冷靜評論、他對你的胡言亂語所作出的不屑一顧的表情——都描繪出一幅生動、令人難忘的畫像，而你認識他還不到一天。

遊戲的全部基調都在這一個場景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你和金互相點頭表示贊同，流露出令人驚喜的友誼。你嘲諷繁瑣的屍檢表格，展現出一種輕鬆幽默的氛圍；你要求金仔細檢查死者內褲裏是否遺漏了什麼，則帶來了一些粗俗的笑料。對屍體腐爛狀態的描述有時令人作嘔，營造出一種更爲陰鬱的氛圍。貫穿始終的是線索的逐步積累，隨着新信息的出現，謎團不斷縮小又擴大，解答了疑問，同時也引出了新的問題。

但《極樂迪斯科》不僅僅是一款值得稱道的偵探遊戲。它更是一款深刻的政治遊戲，以一種引人深思且發人深省的方式探討了意識形態、特權、種族主義和階級等問題。你被召喚到的這座海濱小鎮，瑞瓦肖（Revachol）——一個被世人遺忘的工人階級聚居區。這座城市是爲了“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而建，旨在彌補一場失敗的康米主義革命造成的創傷，如今卻被國際聯盟所統治。

你調查的這起謀殺案起初似乎與一場持續數月的勞資糾紛有關。工會和企業領導人之間的談判陷入僵局，罷工工人封鎖了港口，工賊在街頭進行糾察，進出城鎮的公路交通完全癱瘓。更深層次的，是摧毀瑞瓦肖君主制和鎮壓革命的戰爭帶來的痛苦記憶，以及工業變革帶來的“經濟焦慮”所加劇的、延續數個世紀的種族仇恨的揮之不去的陰影。這是一個非同尋常、錯綜複雜的局面——局勢高度緊張，暴力似乎不可避免，瑞瓦肖的未來從未如此充滿不確定性。

你正在調查的案件與小鎮的政治爭論交織在一起。雖然要理清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並非易事，但失憶的設定卻給了你一個很好的藉口去提出一些看似基本的問題。你可以選擇對各種政治觀點表示同情或反感，而你的角色屬性也確實會反映出你究竟有多傾向於康米主義、法西斯主義、極端自由主義或道德主義。遊戲採用了一種略帶諷刺的風格，因爲當你可以選擇自己偏好的意識形態時，無一例外，那都是該意識形態的極端版本。溫和的道路並不存在——沒有“通用選項”的空間，康米主義者們一心只想直接進入“劫富濟貧”的階段。

事實上，《極樂迪斯科》對大多數角色扮演遊戲中常見的二元對立意識形態並不特別感興趣。它嘲諷極端主義，同時也會斥責你任何試圖退回到不偏不倚的中間立場的做法，而且它更不願迴避政治。相反，它希望你關注構建社會的權力動態，以及修復這些關係中不平等現象所需的系統性變革。這是一款擁有獨特（儘管複雜）視角的遊戲，即使在爲你探索其他想法留出空間時，它也毫不避諱地提醒你這一點。

這一切意識形態的核心在於你的特權。《極樂迪斯科》始終牢記你扮演的是一位中年異性戀白人男性——而且還是一名警察——而這一事實賦予了他表達自我的特權。你可以重塑自我，選擇成爲這樣或那樣的人，幾乎不會受到任何懲罰，除了偶爾金會投來不贊同的目光。與此同時，你遇到的許多角色並不擁有同樣的特權；他們是受壓迫者，被權威剝削，深陷系統性貧困，或者只是拼命想要擺脫困境。這種對比以尖銳的方式凸顯了這一點。

然而，《極樂迪斯科》並非僅僅是一款引人入勝的政治和偵探遊戲。它還摒棄了許多角色扮演遊戲的常見互動模式，代之以深入挖掘角色心理的全新系統。遊戲中幾乎沒有戰鬥——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戰鬥。你會經歷生命值和士氣受損的時刻，這兩項屬性決定着你的生死。例如，在遊戲初期，我發現閱讀書籍竟然會造成真實的身體疼痛。遊戲中也存在一些類似戰鬥的遭遇，但你並非選擇攻擊或防禦，而是從一系列行動和對話選項中進行選擇，成敗取決於你優先發展的技能以及骰子的運氣。

創建角色時，你無法改變你扮演的無名警察的外貌。不過，你可以將技能點分配到一系列趣味十足、別具一格的技能上，總共有24項技能，分爲四大類。其中，“故弄玄虛”（Drama）技能讓你能夠令人信服地說謊，同時也能識破他人的謊言；“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技能則借鑑了大衛·林奇的風格，展現你的直覺；“鬼祟玲瓏”（Savoir Faire）技能評估你優雅與風度的完美融合；而“天人感應”（Shivers）——我最喜歡的技能——則能讓你“汗毛倒豎”，本質上是增強你對周圍環境的感知能力，無論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數英里之外。

《極樂迪斯科》的技能系統令人耳目一新，別具一格。它構建的這套引人入勝的技能體系，如同一次對角色內心世界的精彩探索，與他自我發現的旅程遙相呼應。玩家需要不斷進行技能檢定，以確認自己是否掌握了某些信息。例如，有時只需檢查感知技能是否注意到某個特定物體；有時看到或聽到一個陌生的詞語，百科全書技能便會介入，提供釋義；有時漫步街頭，突然間，你對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有了更深刻、更詩意的理解。這些技能信息會像普通的對話框一樣出現在屏幕右側，玩家可以與它們進行對話，挖掘更多信息，或者讓它們安靜下來——腦海中彷彿響起一個個聲音，填補空白，推動玩家採取行動。這些相互交織、有時甚至顯得突兀的聲音，共同構成了一套極其成功的思維模擬系統。

技能也會在與其他角色的對話中發揮作用。“反應速度”（Reaction Speed）可以讓你捕捉到一些不尋常的措辭，並提供額外的回應選項，從而幫助你發現線索。有時，你的技能會帶來相互衝突的應對方式。“故弄玄虛”技能可能會慫恿你立刻大鬧一場——“這是你的機會！”它在你耳邊咆哮——但“從容自若”（Composure）技能卻會反駁你，冷靜地勸你剋制。你最終選擇聽從哪些聲音，可能取決於你各項技能的強度，或者你想要成爲什麼樣的人。這些技能也與遊戲的政治表達方式息息相關，因爲許多不恰當的言論都是技能檢定失敗的結果。當你的角色做出一些你意料之外的事情，或者對話選項僅限於三個同樣冒犯的選項時，你可能會感到有些怪異，但這種事事不按計劃進行的方式，卻有一種令人愉悅的真實感。

支撐技能系統的，是遊戲中所謂的“腦內閣”（Thought Cabinet），它就像一張思維導圖，記錄着你對世界的理解。關鍵時刻的頓悟會讓你接觸到特定的想法，你可以深入研究，解鎖一系列增益效果。比如，你早期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就觸發了“流浪警察”的想法。在反覆思考自己更像個流浪漢而不是警察的可能性時，我的所有“從容自若”檢定都受到了懲罰；一旦研究完成，我決定投身流浪漢生活，我的“從容自若”就恢復了，同時我的垃圾桶翻找技能也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腦內閣不僅僅是一個無縫銜接的技能系統，它成功地將角色發展重新定義爲一種智力解構。在遊戲結束時，回顧完成的腦內閣，看到它簡潔地總結了角色成長的關鍵時刻，那些你瞭解自己、獲得成長的點點滴滴，這種感覺無比滿足。

學會閱讀《極樂迪斯科》的文字，起初可能會感覺像是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混亂不堪，但這卻是理解遊戲體驗的關鍵第一步。說實話，這款遊戲裏文字量真的非常龐大。除了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之外，你做的每一件事都通過文字來傳達和完成。遊戲裏有物品描述、分支對話樹（經常同時出現很多選項）、技能會穿插一些新的想法和隨機的旁白，甚至還有書籍可以閱讀。我無法證實開發者聲稱遊戲裏有一百萬個單詞，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我遊玩《極樂迪斯科》的五十多個小時裏，絕大多數時間我都沉浸在它呈現給我的文字世界裏。

這些文字真是美妙絕倫、天馬行空、大膽無畏。《極樂迪斯科》絕對是我玩過的劇本最精彩的遊戲之一。它展現出一種罕見的傲氣和自信。它擁有大師級的敘事技巧，能在短短几句話之內，將戲劇性的懸疑、荒誕的喜劇和尖銳的政治評論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前一秒你還在深入瞭解警察辦案的陰暗細節，下一秒就可能陷入對形而上學的思考；之後，一個滑稽怪誕的笑話之後，緊接着是一段真摯動人的情感流露。這一切聽起來或許有些雜亂無章，但卻行之有效，因爲所有的一切都與那個魅力十足、性格複雜的主角完美契合。

你扮演的這位無名警察，可以魅力四射，也可以令人反感，可以困惑不解，可以充滿毫無根據的樂觀，可以慌亂不堪，可以毫無防備，也可以只是厭倦了他所經歷的一切。你的技能選擇和對話選項會引導他朝着這些方向發展，但實際上，他總是集所有這些特質於一身。他初次登場時，前面那位“腋窩像湖泊，像一把酒鐮”的男人，就是那個舔舐酒吧櫃檯上凝固朗姆酒的男人；就是那個與陌生女子深情擁抱，發誓要用一個個擁抱傳播和平康米主義革命的男人；就是那個和他的搭檔偵探一起坐在遊樂場的鞦韆上吹着口哨消磨時光的男人。他就像一團矛盾的衝動和行爲的漩渦，和我們其他人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極樂迪斯科》是一款瘋狂而龐大的偵探故事遊戲，你真正要破解的並非是誰殺了掛在鎮中心樹上的那個男人——儘管這本身就足夠引人入勝，其中穿插着數十個出人意料卻又相互交織的謎團和荒誕離奇的冒險。更重要的是，它探討的是思想、我們的思維方式、權力與特權，以及我們每個人如何在不同程度的自主性下被我們所處的社會塑造。

GameSpot評分：10/10

優點：

 1.文筆無與倫比——鏗鏘有力、詩意盎然、令人難忘，又妙趣橫生。

 2.新穎的技能系統與對話和日常互動完美融合。

 3.“無名警察”這一角色塑造得淋漓盡致，既憤怒又脆弱，卻又無比真實。

 4.精美的背景美術營造出一座充滿神祕、骯髒與奇幻的城市。

缺點：無

關於作者：大衛·野鵝（David Wildgoose） 花了大約50個小時破案。但他全程步行，沒有跑步。而且他真的把所有文本都讀了一遍，很多時候還讀了好幾遍，因爲他太喜歡這些文字了。

玩家評論：

《極樂迪斯科》榮獲2019年TGA四項大獎：年度最佳遊戲敘事；最佳獨立遊戲；最佳角色扮演遊戲；新晉獨立遊戲開發

《極樂迪斯科》的主創成員在 TGA 頒獎典禮上說出了這樣一番感言：“我們感謝所有偉大先哲帶給我們的影響：伊利亞·列賓、弗拉基米爾·馬科夫斯基、維克多·崔，以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政治理念上的啓迪。”

開發團隊選擇簡體中文作爲其第一個多語言版本更新，或許有一些特殊原因，其簡體中文公告中寫道：

“《極樂迪斯科》就像是蘇聯寄出的最後一封信箋，通過科幻元素和遊戲視角描繪了這樣一幅畫面——它告訴你說，放棄吧，屈服吧。我們沒有絲毫不安與猶疑——《極樂迪斯科》就是一款生於磨難與失落的黑暗冒險。然而，細碎夾縫間偶有一絲光亮，殘垣斷壁處尚存幾分友誼，唏噓慨嘆中不乏黑色幽默。那麼，或許大家也不會驚奇於我們爲何選擇中文作爲我們首選的當地語系化語言了。中蘇友誼過去曾有輝煌，現而今雖經種種變遷，但我們希望這份友誼所傳遞的精神，可以存在於這字裏行間中。”